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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棘院寻郎惊心冤孽 画堂演剧指证仙圆(2/2)

底下韵事,不禁脱口而出道:“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探春钉了他一眼,那知宝玉听了,已止不住一阵心酸。霎时掉下泪来,又怕被人看见,只得低下头去,用衣襟拭了泪痕。湘云瞧着,把邢岫烟的嘱咐,一时口头留不住的话,好比骨鲠在喉,欲茹不得,欲吐为难,勉强周旋世故,在丫头们手里接过酒壶向宝玉斟了一杯酒,道:“请干了这杯状元红,专等重阳佳节,耳听捷音。”宝玉只得起身,接过酒去饮了。探春笑道:“二哥哥喝了史大妹妹的,我们一递一杯都要干的呢?”正在说笑,只见鸳鸯走来道:“老太太说宝玉这几天也乏了,别多喝酒,早些去安歇,养养神,明儿月亮也是好的,还要乐呢。姑娘、奶奶们高兴,再多坐一会儿。”

    宝玉因心头有事,本是勉强应酬,听见贾母吩咐,便道:“少陪你们。”起身走了。凤姐便拉鸳鸯坐下,灌了他几杯酒,大家点景用了些饭,各自散去。

    再说,宝玉的行李物件,先已交代进去。袭人一一检点明白,伺候宝玉安歇。次日饭后,宝玉将头场的三篇文字端楷誊好,来到代儒处,送与评阅。代儒便问:“你自己做的,还是遇着了对题,你肚子里记得,就在场里写的?”宝玉道:“实是自己做的,并非抄袭旧文。”代儒点头道:“这几篇文章,局警词炼,气足神完,原像是一手出的。照你平日的本领,还没到此地步。不料你一病之后,学问倒长进了。”说着,又捻须笑道:“很有想头。”宝玉便问:“兰哥儿的,太爷见过了没有?”代儒道:“早上见过,比你的自然差得远了,也算亏他的。”当下,宝玉告辞回来。

    贾母还要备席宴月,问宝玉在那一个地方好?宝玉因潇湘馆在园,已视大观园为恨地,要依旧摆在贾母院子里。凤姐、宝钗两个人深恐宝玉进了园,生出一番枝节。今听了宝玉的话,彼此放心。是晚,又聚饮至三更而散。连日无话。

    宝玉惟盼望揭晓之日,榜上有名。等至初九,是辰日,都知宝玉场中得意,初八日夜里,从头门上起,至垂花门止,上班的家人小厮,至老婆子们都像除夕守岁一般,耍钱的耍钱,喝酒的喝酒,不敢睡觉。等至五更以后,果有报录人等拥进府来,一棒锣声,直到荣禧堂上,高贴报条,宝玉中了第五名举人。各处早已点得灯烛辉煌。老婆子们往里头报喜。惟贾母处不去惊动,其余王夫人各处都已知道。贾琏起来,命林之孝等端正开发赏封,一面吩咐厨房备办酒席,犒赏报子。接着,有平日来往公卿世家,并贾政的同寅交好,以及亲族人等,都来道喜,自有贾珍过来,与贾琏分头酬应。

    那日领了鹿鸣宴回来,洞开贾氏祠堂门,摆宴祭祖。宝玉穿了公服,至祠堂家庙行礼。顺便到宁府一走,又去见了贾赦夫妇。然后回来,到贾母、王夫人处,都磕了头,再与贾琏、凤姐并李纨,就在王夫人屋里见了。贾环、贾兰也来与宝玉叩喜,宝玉安慰了贾兰几句话。便叫了名班,连日唱戏、宴客已毕。

    这一天家宴,止有宁荣两府内眷,除薛姨妈、史湘云二人,其余并无外客。戏台搬到荣禧堂后面,内眷们往来便易,翻轩下一溜挂了堂帘。因连日宴客酬应劳乏,这一天改了早席,免得熬夜。摆了四席,以次而坐。薛姨妈与贾母互相推让,点定了戏,开场演唱。

    贾母与王夫人心中甚乐,连薛姨妈亦因宝玉青年高捷,暗喜宝钗金玉姻缘,相当相对,便举杯向贾母:“今儿是宝哥儿的喜酒,老太太该多喝一杯。老太太那么样疼他,难得宝哥儿巴结的早早中了举。老太太见了也喜欢喜欢。可见先前并不是真不肯念书,因他老爷期望之心太重,总嫌他不肯用功,可也是委曲他的。”贾母听了,越发欢喜道:“姨太太说的话,就同我一样心肠。宝玉真不肯念书,这个举人那里来的呢?他小时候虽是有些淘气,瞧他并不是没出息的,不必管的他太严,倒把这一个人拘束坏了。如果生成的下流种子,就打死了他,那一辈子也变不过来的。”凤姐趁着笑道:“老祖宗的酒自然该喝,姨妈也该多喝一杯呢。宝兄弟害了这场病,不是姨妈疼他,允了这句话,宝妹妹好意思自己跑过来给宝兄弟冲喜?把病冲好了,才得下场中举呢。”宝钗听了,嗔着凤姐多说话,便道:“那有像你这张嘴混说的。”贾母一面道:“凤哥儿说的不错,你快去敬姨太太一杯。”探春笑对宝钗道:“宝姊姊,你怪凤姊姊说的话,老太太还夸他呢。”

    探春话未完,湘云接口道:“正是,我们尽仔瞧戏玩儿,忘了敬二哥哥一杯喜酒。”说着,便提了壶来敬宝玉。于是姊妹们并李纨、凤姐挨次都与宝玉贺喜。末后,轮到宝钗,只是不动。众人越发要和他取笑,催逼着与宝玉敬酒。宝钗便带笑不笑的,扯回头去说道:“我是从来不会给人家斟酒的。”湘云道:“前年二哥哥生日那一天夜里头,我们庆寿玩儿,宝姊姊你不记得行令掣签,你掣的签上写着什么‘艳冠群芳’,那夜里,没有给二哥哥安席送酒吗?”宝钗摇头道:“我不记得。”

    李纨笑道:“史大妹妹,你们再不用熬宝妹妹玩儿了,我有一个调停之法。”说着,便叫莺儿过来道:“你替姑娘斟了一杯酒,敬姑爷就算数了。”于是莺儿便斟上酒,送与宝玉喝了。

    一面李纨又说道:“今儿提起这件事,我还记得宝妹妹掣诗句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要在席众人各贺一杯,还要唱一支儿新曲贺他。不是叫芳官唱的‘翠凤毛翎’吗?如今想起来,那掣的签子竟有些意思。你们贺了宝兄弟,也该贺宝妹妹一杯。”

    宝钗发急道:“席面上有了云儿一个人已搁不住,连大嫂子也闹起人家来了。”正说着,宝玉因受了众人的贺酒,自然要还敬众人,先与薛姨妈、贾母、王夫人敬了一杯,然后以次而及。那西首席上坐的,有蓉哥儿媳妇,不敢当宝玉送酒,其余都接杯饮干。

    宝玉在席上酬应了一会,因唱的都是繁华热闹戏文,不耐烦看。他便出席掀帘出来,走下台阶,遇着戏班里因点的戏将已唱完,拿了戏目又上来找值席的请上去点戏。宝玉接过戏目翻开一看,便点了两出,吩咐:“不用再点,就去唱这两出罢。”

    宝玉点了戏转出游廊,信着脚步儿,要往冷静地场去散动散动。从东院耳房门前经过,这个地方,是派着几个老婆子在那里经管烫酒的。宝玉听得里边笑说道:“这是我们打平伙备了两样菜,不是沾光厨房里的,还没动箸子呢,你老人家赏脸请喝一杯。”又听一个人道:“今儿唱的好热闹戏文,你老人家也没去瞧瞧?”那一个人答道:“瞧戏呢,也没这个分儿,就有一件说给你们评评理。”那一个老婆子道:“又有谁来得罪了你老人家吗?”那一个人道:“并不是有谁来得罪我。我告诉你们听,宝哥儿原是太太养的,环儿也不能不算是老爷的儿子,那孩子虽然没志气,巴结不上,一般念了几年书,难道比兰小子还赶不上?就不值得给他也捐一个监,带挈去进场?叫他也装个人儿,中不中有命。我一开口,人家就压派我护短。这也是我护短吗?你们替我想想,叫同那一个说理去?”话未完,宝玉听是赵姨娘,便笑了一笑走过了。又慢慢的转了几处,才走到王夫人屋后西廊下,将过凤姐这边来。见麝月、秋纹两个赶来道:“白要我们到园子里去跑一趟,原来在这里,快回去罢。老太太问呢。”宝玉道:“我是一辈子不到园子里去的了,你们自要去瞎跑。”说着,便同麝月、秋纹过来。

    这里早开唱宝玉点的《五郎出家》,那唱杨令公的老外、唱五郎的大净,都是有名脚色,又唱得认真,看得贾母、王夫人等都伤心流泪起来。贾母查问谁点的戏,林之孝家的在旁回明是宝玉点的,贾母也无言语。那时,宝钗知道宝玉还点一出《仙圆》,便回了贾母说:“《仙圆》不如《笏圆》好。”贾母听了宝钗的话,叫改唱《笏圆》。接着宝玉到了,‘五台’尚未唱完。连忙上去又与贾母、王夫人敬了酒,答转身来斟了一杯,恭恭敬敬走到宝钗面前,作了两个揖,送过酒来。宝钗不曾提防,看见宝玉这个样儿,涨得满脸通红,当着众人,又不好说他什么,闹得各席上哄然大笑起来。亏莺儿在旁灵变,忍着笑,过来接了宝玉手里的酒杯,递到宝钗面前。宝玉叫声:“宝姊姊,我只敬你这杯酒,算谢过你了。”此时连贾母也禁不住发笑,又恐宝钗脸上下不来,叫声:“亲家太太,你看他们,别笑宝玉失了体统,这一杯酒两个揖,很该谢他宝姊姊的。宝丫头到我们家来,做了这几个月的媳妇,爽爽快快出来坐席、听戏,还是第一回呢。一进门来,宝玉就害了病,累得他镇日间闷在屋子里头。后来病好了,念书也是宝丫头陪伴着。还是宝玉想的周全,我瞧着他像做戏的。这样做,我看了比瞧戏还乐呢。”薛姨妈也笑道:“那总是老太太疼爱孩子们的缘故。”

    说着,见戏文开了《笏圆》,宝玉问道:“我点的《仙圆》为什么不唱?”宝钗接口道:“老太太看了‘五台’,心里怪不受用,因是这一出团圆戏要取个吉利,我回了老太太叫改唱《笏圆》的,难道这戏文还不好吗?”正说着,只听得戏台上笙箫细奏,冠佩趋跄,来与汾阳王庆寿的公侯、卿相,叫儿孙们分班陪宴,果然显赫非常。薛姨妈便比着贾母道:“老太太到一百岁做起生日来,富贵满堂,曾元绕膝,也就有这样势派呢。”贾母道:“那是亲家太太过奖了。我也不想活到一百岁,他们也没有这样福分。”贾母虽然谦逊,心里也觉欢喜,便叫:“凤哥儿,再给你姨妈斟酒,我们吃了饭,下半天再听罢。”

    薛姨妈站起身来。互相推让道:“酒已深了。”凤姐过去,便点景儿斟了些。

    这里,宝玉不等戏文唱完,对宝钗笑道:“我想姐姐到底看不透,终算你不识戏文,不记得你先前和我讲过‘鲁智深打山门’这一出是好戏,末了儿,一支《寄生草》唱的:‘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我如今还牢牢记着。宝姊姊,你为什么改了脾气了,《仙圆》不要看,要看《笏圆》?你可知《仙圆》里头唱的:‘你是个痴人,我是个痴人,那卢生悟得,五十年状元宰相,美妾姣妻,只在邯郸枕上,黄粱饭熟时的风流富贵?’这《仙圆》才是正经团圆戏文呢。”宝钗只是不理他。

    不多时,戏文煞了台,正在欢天喜地之时,想不到闹出一件举家惊惶的事来。毕竟闹的何事,且看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