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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风流燕小乙(2/2)

似的数万看客前,露一身好花绣的燕青,把那“如金刚般一条大汉” 的任原,只一个“鹁鸽旋” ,“撺下献台” 的瞬间, 有几分像大卫打倒歌利亚的画面, 令人好生倾羡。而再往后与惹事生非的黑李逵并前来救应的卢俊义、 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几个一起大闹那块“庙居岱岳,山镇乾坤, 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的泰山之地的场景,亦暗含着几分掀翻强权统治的象征意味。以至“燕青打擂” 一节,几乎成为后世戏剧或评书最喜欢演绎的燕青故事。 然而泰山上有砸碎任原头颅的石板, 忠义堂前却没有杀高俅的利刃; 燕青的“鹁鸽旋” 摔得倒“擎天柱” ,“夺命扑” 却不曾真的伤犯着高太尉;就如一部<<水浒>>,有着许多的象征反抗强暴的大快人心的情节,却也终改变不了好汉们的悲剧命运一般,那一场燕青与高俅在梁山的相扑,不过是众好汉“要灭高俅的嘴” ,至多不过是精神胜利 --好汉们终是要与高太尉同殿称臣的。

    漫漫招安路上, 又是小乙的功劳当列第一。你看那两次潜入东京的燕青,那几番机巧灵活, 确是极显小乙才智:看他在王班直、李妈妈、太尉府虞候面前周旋时的那份老于世故,在开封门军面前“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时的镇定自若,在李师师与道君面前的通变风流,。。。好个浪子燕青, 正应着书中所言“点头会意” 、“百伶百俐”。 “穿云裂太清” 的玉箫凤凰音,“声清韵美,字正腔真” 的动人歌声、再加一身好花绣,自然得多情的李师师青睐; 而那风流赵官家,听罢“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的艳曲,怕也直是乐得手舞足蹈。 有人说小乙在道君皇帝面前唱罢“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大哭拜倒的情节太显奴性,然而小乙早在梁山也说过“可长可短,见机而做” ,可知他不过是要完成如此任务,才行如此手段,想来浪子心中,“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时对着的刽子手蔡福,和“大哭,拜在地下” 时对着的皇帝宋徽宗,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罢。不信,且看下一回的入回诗是怎么写的呢? “燕青心胆坚如铁,外貌风流却异常。花柳曲中逢妓女,洞房深处遇君王” ,这“花柳曲中” 女与“洞房深处” 人相并列,怕还不知这燕青所遇“君王” 二字份量轻重几许吗?王班直、李妈妈、门军、太尉府中的虞候、宿太尉、以至道君皇帝,都不过是为实现“受招安” 大计而要借助的工具而已,燕青则是那个举重若轻的灵活使用者。受招安的大方针,倘若没有燕青的执行,只由着那“揎拳裸袖” 的小县押司黑宋江,或者号称“笑谈将白羽麾兵” 的村学先生吴用去做, 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罢了。几次血战高俅童贯,也只刚敌得去这与这圣上枕头边走动两遭。 一个好情报人员的能量,相当于数万雄兵, 这一系列情节里的小乙, “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 的 权谋机略, 虽比不得张良范蠡,却也与那“六出奇计” “面如冠玉”的美丈夫陈平,相去不远。 燕青拜在李师师面前、要的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 , 在戴宗面前说誓,要的是不使对方“生疑”, 其意相类, 既在让对方感觉舒服的情况下安稳其心,又让对方深信自己的真意。武松之于金莲、之于武大, 石秀之于巧云、之于杨雄,岂有燕青之于师师、之于戴宗之巧呢。 有人以为即便燕小乙和李师师之间有些什么,也不会误了大事,说不定还成就一番“姐弟恋” 的佳话。其实世间最难把握之事便是儿女之情,燕青既要去那皇上“枕头上关节” 走动, 于中取事 , 倘身陷其中,便难保不另生枝节。这里,非是小乙迂直,恰体现的是一个混迹于“三瓦两舍” 的浪子对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 对自己要达到的目标的坚定性与手段选取的灵活性之间的妥当把握。你看他前面对师师“推金山,倒玉柱”,在中间对戴宗言“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 ,在后面皇帝面前求赦书时“以目送情与李师师” ,其实都是为完成同一目标所行的不同手段。英雄难过美人关,而一个用美男计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将美人并皇帝的情感轻转于鼓掌之上的燕青,却是比英雄更高一筹了。<<孙子兵法>>有云“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燕青的这份谋事之智与行事之忠,对照前面的义烈肝胆,不由人不赞:小乙,真翱翔天际非凡之羽也!

    一飞心知更不归

    浪子之心,如沙雁翼于天际,如清蝉鸣在林间。

    “天巧星” 之巧,于此尚未尽也。招安之后的战场上,擅长小厮扑,能对李逵“手到一交” 的小乙,虽不曾有武松般的伏虎之力,不曾有鲁智深般的“擒龙”( 擒方腊) 之能,然而“擒龙” 之事,毕竟还要记上小乙的一笔功劳。那个云奉尉与柯驸马能在方腊的殿前大得赏识,而能御此百八好汉的宋公明,却要在赵家的楚州蓼儿洼得其终局。于此之前,小乙已经在“双林渡射雁” 情节中戡破世情,而早于小乙便感知兄弟零落能题咏“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的那只“头雁”宋江,却还终逃不开他要的“忠义”。李贽以为燕青等人的辞去,是“小丈夫自完之计” ,绝非“忠于君、义于友” 的人所为。然而,“忠于君、义于友” 的宋江、卢俊义想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封官赐爵,光显门闾” 、“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 罢了,让朝廷的卸磨杀驴昭彰于天下是其忠么,兄弟星散魂聚蓼儿洼是其义么? -- 目标上的大与小,随人定义,而手段与识见上的高与低,则是一目了然。 作者对于燕青的这种选择,也是持褒扬态度的:“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 、“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而对宋江结局,作者又是如何慨叹的呢? --“早知鸩毒埋黄垠,学取鸱夷泛钓船” 。 可见, 宋卢辈自然是想不到日后结局的,如果想得到,“忠义”与性命之间的取舍,便未必尽如这般了。<<鬼谷子>>有言“制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也” ,见制于人的宋卢,为人制命,而善於调动控制别人情感的小乙,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进退自如,又何尝意外。

    “金风未动蝉先觉” ,已知秋近的小乙,终於飞去。临行前告别卢先锋时,也曾极力规劝:“只恐主人此去,定无结果” 、“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临祸到头难走” ,卢先锋还坚持以为“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 燕青再次力劝“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 先锋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 -- 而终于不能说服。 “飒飒翘沙雁,漂漂逐浪鸥。欲知离别恨,半是泪和流” ,那个前面被主人踢倒的燕青,这个此时被主人奚笑的燕青, 那个前面在发配沙门岛途中、 对生死间挣扎的卢员外不离不弃、 同甘共苦的燕青,这个此时在功成返京路上、 对着名利场中的卢先锋只能尽主仆之义、 独自离去的燕青, 是同一个了身达命的忠烈浪子啊。失去小乙的卢与宋,终只能死在奸贼之手。而 “不知投何处去了” 的小乙,听到旧日主人消息时, 会在水天空阔际“雁行零落悲秋风” 吗?

    可叹闲去有风流

    人们对燕青的喜爱,并不偶然。<<水浒传>>的作者对燕青也是十分钟情。且看,<<水浒传>>英雄出场,何人的介绍最为详尽?一百单八人之首--宋江也:先是一段“眼如龙凤,眉似卧蚕” 、“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的外貌和名声描述,再是一段“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 、“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的事迹报告,最后又有一首“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 的临江仙赞其“好处” 。金圣叹也批在这里:为因诸人皆从列传体例,独宋江从世家例。然而,真的只有宋江是这样吗?否,虽然林、鲁、武等众好汉出场都只有一段描写,三十六天罡之末的浪子燕青的出场却绝与众不同:“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笄四季花” 的外貌描写在先, “无有不能,无有不会”、“百伶百俐,道头知尾” 的才能叙述在中,“四百军州到处惊, 人都羡: 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的一首沁园春在尾。按金老爷子说法,怕莫不也是从了“世家” 体例了? 止此便知,燕青在作者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燕青也许应该算作一个属於市民与工商业者的英雄。 虽然故事里的燕青不参与卢员外生意方面的活动,“自有别人管账” ,然而以一个二十四五小哥,“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 、又要“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 ,恐怕非一个在九州大地过府冲州、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行商,不能做到吧。而民间侠义豪勇抑或鸡鸣狗盗的故事由来已久不曾断绝,商人的完美英雄形像却自弦高后至此方有燕青,当与宋明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商人阶层的壮大,干系不小。 於是,一个草莽英雄的山寨里,有了这位“唇若涂朱,晴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的帅气灵巧小哥,有了这位在救主时有博浪椎秦般的豪气,不弃主而去时有圯桥进履的执着,与主同赴艰险时有范大夫随勾践入吴的义无反顾,行计用间时有陈策兴谋的聪明才智,隐却风尘时有泛舟太湖的进退自如的风流好汉。如此市商英雄,竟可与张留侯、 范大夫辈公子士人的英雄相列而无愧色,且八百里水泊,万般灵秀之气,皆在此一身了,问君能不羡叹否?

    而<<水浒传>>之后的小说家戏剧家们,也继续将他们的希望寄托在燕青身上。<<水浒后传>>中的燕青,智谋机略更不弱于<<水浒>>,已成书中第一谋将。偷入金营为道君皇帝献青子黄柑一节,既极显小乙才智,又表达明代遗民与靖康年一样的失国之痛。而小乙终建功化外之地,封太子少师,似乎也成了克复瀛台的郑家将士的化身。<<说岳全传>>中燕青捉获赵构君臣使其观水泊故事廊画的情节,更是对忠义英雄的褒扬与对昏君奸臣的控诉。

    人们往往痛惜人主不明,不能去奸就忠,去庸就贤, 然而忠奸庸贤之间,实难铢分, “先意承欲者,谄也;繁称文辞者,博也;策选进谋者,权也;纵舍不移者,决也” ,则高俅可称谄与博,燕青可称权与决,种种之间,只可以当权者主观判断,如此机制通行, 正是世间之无奈。“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两獒相傍,谁可明辨?卢员外家中,主事的是李固,赵官家殿前,点军的是高俅; 有退身之智的燕青好歹可以“洒脱风尘过此生” , 无进身之术的柳永要慨叹“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刚烈的岳武穆只可殁于风波,心冷的韩太保号“清凉”终老,太湖志士“拟把匣中长剑, 换取扁舟一叶” ,建康英雄只能看尽吴钩、 拍遍阑杆而终“无人会, 登临意” 。

    俊杰才士的功成身退,是小说或剧本里的个人喜剧,而功未竟,身不进、 身已退甚或无法退身的故事的不断上演,却是一本史书里的家国悲剧。 沙雁飞去,清蝉静音之时,天水一朝的肃杀寒秋,便也不可避免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