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三 孙策(1/2)

    在三国时代的各方英雄之中,孙策可说是最配得上成为英雄的一位,虽则曹操向刘备说过,“天卞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他得英雄标准,很与我的英雄标准不同,依照我的标准,孙策比起曹、刘二人更够英雄。

    从表面上看,孙策创造了他的事业,多少是有所凭借于父亲的基础,事实上,他所继承自孙坚的,并无寸土尺地,只不过是旧部官兵一千多入而已。

    他父亲孙坚被黄祖的兵射死之时,孙策才只有十八岁。首先,他表现出孝心和友爱,不仅把父亲棺柩运回江南,葬在(江苏丹阳得)曲阿,而且把母亲与三个弟弟拜托给一位住在江都县的前辈张纮。

    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在道德上竟然如此优越,已经值得钦佩。况且,他对朝廷很忠,对人民很爱护,对朋友又极义气。

    在他所交的朋友之中,以周瑜和鲁肃为最有名;周瑜这个人文武双全,不是一位轻易肯和别人攀交的。然而他对孙策的感情,超过了“水乳交融”四字所能形容,也超过了“亲如兄弟”四个字。周瑜和孙策不仅是和同胞兄弟完全一样,而且是比任何一家的同胞兄弟还要亲密。

    鲁肃呢,才华不及周瑜,与孙策的关系不能像周瑜那样之兄弟而兼好友;却也超过了普通的长官与部属的交谊。原因是:孙策不是一个专门把别人当部属,或是只肯吸收庸才来供自己颐指气使的大官僚或大军阀,他所需要的,是意气气相投的,同样有志气,有抱负的人物,最好是与他相伯仲的,如同周瑜一样的英雄。

    他不把鲁肃当普通的部属看待,鲁肃也就不把他当作普通的长官了。

    他另有一种常人不可及的地方:他能把父亲的朋友变成自己的朋友;他又能把父亲的部属变成自己的部属,像程普、黄盖那样的老将,不是喜欢低头侍候十**岁的长官的人,孙策却颇有办法,叫这些老前辈心甘情愿、服服帖帖。

    孙策而且有办法对付那毫无信义的袁术,袁术是孙坚的患难朋友,也可算得是共讨董卓的同志,孙坚之死,也实在是为了替袁术打刘表而死。不料这袁术于孙坚尸骨未寒之时,强迫孙坚的夫人、孙策的母亲吴氏,交出孙坚在洛阳宫殿废墟中所捡到的秦、汉两朝的传国堑,又把孙坚所遗留下的一千多兵士与军官吃掉,不还给孙策(兵士与军官本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孙家或袁家的。然而当时的国家没有重心,在长安的以董卓为主持人的朝廷,非袁术和孙坚所承认,全国多数地区的军队,已经变成了私人的军队,这是军阀时代的现象,以军阀的道理,来评论军阀,袁术把孙家的军队吃了不还,真是太不够朋友了)。

    孙策向袁术婉转暗示,说是想“招兵”,袁术装聋作哑,装作不懂孙策真意的样子,叫孙策到江南去招;孙策把父亲的棺柩葬在曲阿后,陪了母亲,带了弟弟三人,到江都去住了下来,那时候,江都是广陵郡的一个县,广陵郡属于徐州牧陶谦,陶谦因为孙策是孙坚的儿子;而孙坚又是仇人袁术的朋友,所以对孙策便间接表示了不甚欢迎,孙策只得又带了弟弟.陪了母亲,再度来到曲阿。这时候,刚好母舅吴景是丹阳郡的太守。

    不久,孙策就在曲阿及丹阳郡其他县份,竭力招兵。然而,只招到了几百人而已,形成不了一支力量。

    孙策想出了一个方法:就把这几百兵带往袁术所屯驻的寿春(安徽寿县),向袁术软硬兼,果然就要回了父亲孙坚所遗留下来的一千多名兵士与军官。

    为什么以前袁术不肯把孙坚的兵交给孙策,而现在倒很客气地一说就答应了?原因很简单。以前孙策是一个人,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现在,孙策虽则年龄不曾大了多少,而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带了几百名兵士而来的、未可轻视的小领袖了。

    以前,袁术不怕孙策翻脸;现在,倘若孙策在寿春城内翻起脸来,不是随便就镇压得了的。况且,那些孙坚的旧部,难免不与孙策来个里应外合。

    孙策的仪表,也叫袁术看了生出好感,袁术常常叹着气向人家说:“我倘若有一个儿子像这位孙郎,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于是,他顺水推舟,不仅把孙坚的兵士与军官还了孙策,而且答应孙策,发表孙策为九江郡太守。

    孙策在寿春等了一些时候,这九江郡太守的位置却被袁术给了一个姓陈名纪的丹阳郡人。

    安徽西南部是汉朝的庐江郡。庐江郡的太守陆康,不肯送三万斛米给袁术,袁术叫孙策去打陆康,孙策自己也恨陆康,因为有一次他去拜访陆康,陆康却看不起他,叫“主簿”(秘书长)代见。因此,孙策很乐意去庐江一趟,让陆康见识见识。

    袁术用不着说什么,孙策自然会去打陆康的,无奈这个袁术无聊成性,画蛇添足;他又向孙策说:“上一次九江太守的事,我错用了陈纪,很违反了我自己的原意,这一次,你把庐江郡打下来,那末,庐江太守的位置就一定是你的了!”

    孙策一去,立刻就打败了陆康,拿下了庐江郡,可恶的袁术,又失起信来,任命一个姓刘名勋的做庐江太守,把自己对孙策所许下的诺言又忘记得干干净净。

    孙策决心离开袁术,与他分道扬镳,各干各事。的确,和袁术这种人搅在一起,不仅搅不出什么名堂,而且迟早一定失败,同归于尽。然而孙策却不能说走就走,袁术为人度量狭小,既不肯重用人才,也不愿意放人才走,孙策倘若明说“分手”,有可能被袁术暗算。

    恰好这时候,袁术与原任扬州刺史刘繇处于对立状态,刘繇原驻寿春(寿春是汉朝扬州的首县),因袁术之喧宾夺主而迁到了(江苏)丹徒去。曲阿是不属于丹阳郡,而是吴郡的一县;丹阳郡的郡治在宛陵(安徽宣城),丹阳的太守那时候不是别人,是孙策的母舅吴景,丹阳的都尉也不是别人,而是孙策的堂兄孙贲。

    吴景和孙贲,均算是袁术的一派,也均被刘繇赶走。

    吴景、孙贲退到长江西岸的和县,袁术任命吴景为督军中郎将,叫他偕同孙贲,攻打刘繇的几个部下,驻扎在长扛东岸的樊能、陈横、张英。打了一年以上,打不了这三个人。

    孙策为了自己想脱身远去,便向袁术自告奋勇.说愿意去历阳,帮助吴景、孙贲二位去打樊能、陈横、张英;不但打这三个人,而且要乘势替他袁术平定江东,赶走刘繇,使得整个扬州,名副其实地入于袁术所任命的一个扬州刺史的统辖之下(袁术所任命的这个扬州刺史,是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的惠衢)。

    君子可欺以其方;小人也可欺以其方,袁术是真话不听,假话必信的小人。他以为孙策真想再替他卖力一次,高兴得很,给孙策来个连升几级,发表他为“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行是“暂代”的意思,在汉朝的官场习惯上,资格不太够的人,先作“暂代”,过一个时候,才实授,实授,清朝叫“真除”,汉朝叫“除”)。

    孙策在当时不过是二十岁左有,竟然做了将军。

    孙策带了自己的几百人,父亲所留下而袁术所归还的一千多人,加上很多的“宾客”,骑上了马。离开寿春,朝着历阳的方向出发。

    随他而去的宾客,据说也有几百名之多,我们的孙郎确是真会交朋友的。

    可惜,他的马只有几十匹。宾客不能每人都有马骑。军官有马骑的也不多(好在,大家的事业刚刚开始。以后一定有骑马的机会的)。

    从寿春到历阳,也就是从今日的寿县到和县,直线的飞行距离,是一百七十公里,汽车走公路经合肥与巢县,在二百五十公里以上;倘若走汉朝时的大路,是不会少于三百公里的。

    孙策这位少年将军,前呼后拥,与若干少年朋友及一千人以上的军官与兵士,走完这三百公里的旅程之时,队伍已经由于沿途有人参加,竟然膨胀到五六千人之多了。参加的人并非是看热闹、凑热闹的,而是被孙策的英雄气概所吸引来的。他们愿意跟随他,帮他成就一番事业。

    孙策的母亲吴太夫人,这时候已被吴景、孙贲从曲阿迎来了历阳。孙策感觉到历阳即将成为他的军事根据地,怕老人家受到惊扰,就振人送她移居(全椒之东的)阜陵县。

    然后,孙策便率领自己的人马,渡过长江,一举攻下刘繇设在牛渚(采石矶)的大营,获得了极多的营房、官邸、粮食、兵器(孙策渡江在兴平元年,<后汉书·献帝纪>、<江表传>误作兴平二年)。

    刘繇的几个部下,樊能、于糜、陈横、张英之流,都经不起孙策一打。他们所守的“当利口”等险要,也都入于孙策的部队之手。

    丹阳有一个人,姓笮名融,外表是佛教徒,而行为是强盗.这时候啸聚在秣陵县.与当过下邳国的国相薛礼合伙,算是刘繇的朋友。孙策和他们接了三仗,第一仗杀了五百多,第二仗孙策中了箭,但伤不重,第三仗又杀了他们一千多人,从此笮融深沟高垒,不敢再出来对孙策挑战,孙策也懒得和这个人纠缠,暂时把他丢下不理,去打湖熟、江乘、海陵三个县(湖熟县的县城,在今天是南京市东南的湖熟镇。江乘县在句容的北边,海陵县,就是泰县,在长江之北)。

    谈到那个笮融,各种间接史料的说法并不一致。(后汉书·陶谦传)说他带了几百名徒众,到徐州来过,陶谦由于是同乡关系,很关顾他,派他监督广陵郡、下邳国、彭城国三个郡国的粮食运输。他却中饱了这些粮食,用这些粮食所换得的钱,造了规模颇大的·浮屠寺”,有“上累金盘,下为重楼”的宝塔,又有可以容纳三干多人的庭院,在庭院的周围造了厢房与回廊。大殿中的佛像,涂了黄金,穿了锦彩。每逢“浴佛”的日子,笮融免费招待来行礼或观礼的入。接受招待的,有一万人以上。

    倘若笮融仅仅如此而已,他倒不失为初期中国佛教的一大施主。虽则,在“挪用”了公家粮食的一个“小节”上,非任何以宗教为借口的辩护词所能洗刷得干净。

    陶谦不曾怎样追究他挪用公家粮食的事。他对陶谦却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曹操的兵一到徐州,他就率领了部队与信徒,离开下邳,向南逃难,迁居到广陵郡去,接受太守赵昱的丰厚招待;又对赵昱恩将仇报,在一次宴会席上杀了赵昱,把广陵首县江都城内的人民大大地抢掠了一阵,扬长而去。这哪里是一个佛教徒应该有的行为呢?

    抢掠了江都以后,这笮融与他的一大股强盗渡江,在江南也为非作歹。其后到了(江西北部的)豫章郡,杀了豫章郡的太守宋皓。最后,据<后汉书>说,他被刘繇赶进了山里。

    <后汉书陶谦传>说笮融被赶进了山以后,不久就被人杀了。

    <江表传>这部书却叙述了笮融屯聚在秣陵县城之南,“依(刘)繇为盟主”。而且让他分占了秣陵这样重要的县(秣陵是南京的前身;其后孙权在秣陵筑了一个大城建都,改称“建业”)。

    孙策初到江南之时,由于年轻、漂亮,而且喜欢说笑话,和蔼可亲,部队的纪律又好到了极点,因此而探受人民欢迎,人民不叫他孙将军,而叫他“孙郎”。

    刘繇本人,与他下面的各郡各县的文武官员,一听到“孙郎来了”,便都吓得弃官而逃,于是,孙策不须再花什么力气,就接收了大江以南的全部扬州领域。

    他下命令,凡是刘繇或笮融的旧部,只要肯来投降,就官复原职,既往不咎。笮融的几千徒众,因此瓦解。

    他而且规定了,凡是来他麾下当兵的,不管是否曾经在刘、笮二人那里当过兵,一慨“终身免税”,“全家也免税”,至于不喜欢当兵的,他也一慨不加以勉强。

    结果,不到几天工夫,便有了两万多壮丁,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孙策的营门。

    马,他也买到了一千多匹。从此,做他的朋友不愁投有马骑了。(当时,有马可骑,好比现在有汽车可坐,难得有机会作了要人的朋友,而竟无马可骑,岂不那个?)

    有了这两万多兵与一千多匹马.孙策就陡然成为当时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一大角色,岂但是“威震江东”而已。

    他掌握了江苏南部,也掌握了浙江与江西。他自兼会稽郡(绍兴一带)的太守,叫母舅吴景作丹阳郡太守,堂兄孙贲为豫章郡太守,堂弟孙辅为庐陵郡太守,父亲的老部下朱治为吴郡太守(庐陵是孙策所新设的一个郡,从豫章郡分出来的,豫章郡太大)。

    这几位郡守,除了朱治一人以外,都是他本人的亲戚,我们可以原谅他:他虽则是英雄,当所处的时代是军阀时代,所演的角色又是军阀角色,因此也就不得不姑且为军阀之所为了(笔者对孙策颇有偏好,这是要请读者对笔者加以原谅的)。

    袁术接到很多孙策在江南势如破竹的报告,欢喜了好几阵子,没想到自己刚刚僭号称帝,孙策就派人送来—封长信,劝他“改过”。袁术气得半死,怎么肯改过?他不改过,孙策就不客气,对他翻险、绝交。

    聪明的曹操,冷眼旁观了很久,见到孙策与袁术绝交,便派人来,以献帝的名义,拜孙策为“讨逆将军”,封孙策为“吴侯”。

    孙策欣然接受。

    袁术在建安四年死了以后,大将张勋与长史(秘书长)杨弘等人.以及若干军官兵士都离开了寿春,向着孙策的地盘来,要投奔孙策,不知时务的庐江郡太守刘勋,竟然想占便宜,将张勋等人半途袭击,杀了人,抢了行李。

    孙策恨死了这个刘勋,以前抢走孙策的庐江太守的位置的,也是这个刘勋。

    孙策却暂时不露声色,反而装作与刘勋依然很好,劝刘勋到上缭(江西建昌)去打结寨自保的“宗民”。刘勋上当,带兵去上缭,孙策轻车远袭,取得庐江,刘勋只剩下了几百人,逃走。

    <江表传>是一部野史,常有似乎有根据,而经不起查考对勘的话。然而,它也保存了许多可能是真实的事实,为其他的史料中所未见。我们因此也不能完全把这<江表传>丢在一边,也不可以在引用它所记载的事情的时候,不说明这是<江表传>上的记载。

    例如,<江表传>说过,曹操在建安二年派了一位议郎,姓王名浦,来到江东,以一封所谓“戊辰诏书”颁给孙策(这戊辰二宇大概是从诏书上的“某月戊辰日’而来)。诏书的内容,是任命孙策为“骑都尉领会稽太守”,准许孙策袭承孙坚的乌程侯之爵位。

    诏书又说:“故左将军袁术,不顾朝恩,坐创凶逆,造合虚伪,欲因兵乱,诡诈百姓。……使持节,平东将军、领徐州牧、温侯(吕)布,上术所造惑众妖妄。知术……修治王宫,署置公卿,郊天祀地。……是策输力竭命之秋也。……其亟与布,及行吴郡太守、安东将军陈瑀,戮力一心,同时赴讨。”

    <江表传>的这一篇诏书,很令我们迷惘。曹操是吕布的死对头,怎么会叫孙策去和吕布合作呢?

    <江表传>的这一段,又说:孙策兼骑都尉的军阶太小,叫人向王浦示意。王浦就“承制”拜孙策为假(读去声)“明汉将军”。

    王浦是一个区区议郎而已,如何敢“承制”封拜?

    另一种史料<吴录>,却抄下了孙策所上的一个表,这个表似乎证明了在许县的献帝朝廷,的确有过诏书给孙策,说袁术“造合虚伪”。孙策的表上说:“兴平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得袁术所表,以臣:‘行殄寇将军’。至被诏书,乃知诈擅。……臣年十七,丧失所怙。……”

    裴松之认为<吴录>所载的这一件孙策的表,也有问题。孙坚死时,孙策年十八岁,不是十七岁。我不觉得它有问题,因为孙策可能只是虚岁十八,而实岁是十七。

    <江表传>又谈到了孙策讨伐刘表,对黄祖交战的经过:献帝又有诏书给他,叫他和“司空曹公”及“卫将军董承、益州牧刘璋”合作,同时打袁术与刘表。孙策正在准备出发,袁术已死。袁术的堂弟袁胤与女婿黄猗,怕留在寿春守不住,便扶了棺柩,到皖城(安庆)依附庐江太守刘勋,孙策旗骗刘勋去海昏县与上缭县打“宗帅”(据寨自保的宗族领袖们)。刘勋去了海昏,孙策就偕同周瑜,带两万兵袭占了皖城,俘获刘勋的兵两千人,船一千艘。

    他随即溯江而亡,到了江夏(武汉一带)。下面是<江表传>所“保存”的一件孙策所上的表:

    “臣讨黄祖,以十二月八日到祖所,屯沙羡县。刘表遣将助祖,井来趣臣。臣以十—日平旦,部所‘领扛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周瑜,领桂阳太守,行征虏中郎将吕范,领零陵太守,行荡寇中郎将程普,行奉业校尉孙权,行先登校尉韩当,行武锋校尉黄盖’等,同时俱进。身跨马拣陈(阵),手击急鼓,以齐战势。吏士奋激,踊跃百倍,心精意果,各竞用命。越渡重堑,迅疾若飞,火放上风,兵激烟下。弓弩并发,流矢雨集。日加辰时,祖乃溃烂。‘锋刃所截,猋火所焚,前无生寇,惟祖进走。获其妻息男女七入,斩‘虎狼’韩唏以下二万余级,其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干余艘,财物山积。……”

    <吴录>这一篇孙策的文章,写得太好(可能不是他自己写的,却也未必一定不是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