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两张臭嘴(1/2)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口才突出的人,当然也就派生出名嘴、臭嘴之别。名嘴臭嘴的标准很难定,比如今天,一些电视节目主持人常会摆出一副天下名嘴的气派,撇开其中个别翘楚,老百姓都知道,大多数混迹其中的家伙,其唾液中的才学,实在值得重新测试一下。电影《巴顿将军》里有一位美国将军,身陷敌手,德国人要他投降,他回答"我操你娘"。巴顿听说后,一边麾动部下驰援,一边说了句有意思的台词:"快,去抢救有口才的人。""我操你娘"算不算有口才呢?在那个场合,那种关头,我同意巴顿的意见,这四个字实在才气汪洋。

    三国时代名嘴颇多,如以桥玄、何颙、许子将为代表的人物品评家,他们名头锃亮,每到一地,辄令寻常士大夫纷纷"改节饰行"。《三国演义》中有位骁勇的武士太史慈,史书上记载,他之所以不被人接纳,乃是有人担心许子将知道后要笑话,可见这拨名嘴的厉害。然而,正所谓"天下无道,处士横议",在这些名嘴之外,我们也会不时听到另一些意气骄横、怪诞绝伦的议论。盛世纶音不得与闻之时,独多乱世颓论,本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样,为了解三国时代特有的风习,我们便不得不提到其中两张著名臭嘴:孔融与祢衡。

    先说孔融。

    在西汉董仲舒建议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基本国策之后,孔融便有着中国最大的来头,他竟然是大圣先师孔夫子的二十世孙。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旧时几乎所有蒙学读物都有记载,可说家喻户晓。对自己非比寻常的出生来历,孔融显然也知之甚详,少年时就曾巧加利用,借此成功地打入上流社交圈。当时有个南阳尹李膺,喜欢在家里摆名人沙龙,对来客要求极苛,曾特意关照守门人,"非世贤及通家子孙,"一概不见。孔融前去求见了,亮出的正是"李君通家子孙"的招牌。李大人揉了半天眼也没看出眼前这个后生小子,祖上曾与自己有甚瓜葛。"大人差矣,"孔融嘿嘿一笑,"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他指的乃是司马迁《史记》中记载的孔子造访老子(李耳)一事,那真可算"累世通家"了。不仅李膺,在座众位显客无一不被他的捷才震倒,只除了一位倒霉蛋。他因为晚到,没有亲耳听到孔融迅捷无比的应对,经由别人转述,效果不免打了折扣,于是便说了句不太友好的话:"小时聪明,大未必佳,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想前些年的少年大学生,我们觉得这位仁兄的酸论,未见得全无道理。没承想孔融立刻冲他顶上一句:"看得出来,先生小时候,一定聪明无比。"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一个外省青年想要在巴黎成名,最佳捷径便是得到某位沙龙女主人的青睐,以便尽情展现自己的社交才华。在公元二世纪的中国,这一招好像也管用,至少孔融的名声,就离不开这些宾客的叫好、捧场。他的嘴有着强烈的宣泄**,自然会对旁人耳朵有着额外的需求。孔融不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通常在座的宾客越多,他的舌根越为迅捷灵动,唾沫也越为上下翻飞。

    口才其实也是一个广阔的领域,它可以被细分为很多种。拿孔融来说,他也是有其长有其短的,比如在今天,你若想和孔融在电视上展开辩论,没戏,看他不刻薄得你体无完肤。你得和他展开笔战,而且别在小报上,别通过无法容纳精密逻辑的千字文,你得堂堂正正地用符合学术规范的论文与他较劲,这下孔融完了。他舌根上的智慧就像一个100米跑选手,坚持不了多久。再举个稍嫌不伦的例子,他有点像可敬的日本棋士藤泽秀行,"五十步天下无双,"要和他过招你得坚持五十步以上。藤泽老先生当然五十步后仍然功力非凡,孔融就不行了,他的思维一旦拉长,立刻就像拆散的毛线,头绪纷乱起来。

    结论是:这样的口才虽然无助于义理的研讨、学术的深化,用来混淆视听,颠倒舆论,制造喝采,却比什么嘴都厉害。

    孔融还很有胆气,不,联系他一生,他的胆气只怕是太大了点。小时候他就成功地救过一个逃犯,以至自己和兄长一起进了大狱。那位逃犯张俭本是孔融哥哥的朋友,前来求救时碰巧哥哥外出,只有孔融一个小鬼当家。张俭虽然起初有点瞧不起孔融,但这位被李膺断定将成为"当代伟器"的圣人后代,却成功地帮助张俭脱逃。他本人没有逃,逃跑永远不是孔融的个性,孔融宁愿和哥哥一起锒铛入狱。不知是义薄云天还是天生奇胆,入狱后他直对着狱吏叫嚷:"不关我哥哥的事,不关我哥哥的事,张俭是我放走的,快快拿我是问。"他哥哥急了,也在一边叫道:"张俭是来找我的,和弟弟无关。"狱吏没辙了,少不了得请示上峰,结果上面意见是"把弟弟放了,哥哥留下"。----出狱后的孔融,名声立刻像不羁的野火,在中原四处弥漫。

    闻名不如亲见,亲见胜过闻名。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孔融当堂一坐,别人就只能要么乖乖地充当听众,要么傻傻地像听堂会那样在一边叫好,鲜有敢与他正面舌战的。十六岁的孔融已是这样,三十八岁就更是所向披靡了:一根舌头匹似毒蛇长长的引信,在众人面前嘶嘶作响,不断挑衅;奇谈怪论则像联合牌收割机,掠过听众汗水涔涔的额头,毫不留情地把别人那点社交智慧辗个粉碎。孔融当时就觅得了一个雅号:"议主",可惜中国既没有古罗马的元老院,也没有西方现代的议会制度,所以孔融虽深具国会议员──也许还是众议院议长──的才能,却仍不得不到下面弄个官做做。皇帝原开设在洛阳的太学,已在两次"党锢之祸"中遭到重创,后来连首都洛阳都已残破到无法居住的程度,值此乱世,孔融不可能觅得一个安静的所在,可以让大家整天只管喝酒聊天,欣赏他的"议主"风采。北面战火频仍,到南边去吧,到南边过一把父母官的瘾。

    我无法想象孔融作为地方官会是一副怎样的尊容,他不仅昏庸,而且注定会把昏庸体现得与众不同,仿佛昏庸还是一种艺术。严格地讲,孔融是一位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他做秀的热情充沛昂扬,至于如何关心百姓疾苦,如何成为识时务之俊杰,便不加萦怀了。在生灵涂炭,百废待兴之时,孔融为官一任,甫一就职不寻思着如何恢复农业,安抚百姓,治理战争创伤,整天尽忙着修复城墙,开设学校,举荐些与他具有相似风格的儒士,仿佛天下已长治久安,从此不再有兵戈扰攘,当务之急,乃是尽快开辟出一片承平气象来。他天性乐观,脑子里尽盘算些使自己显得不同凡响的离奇念头,而所有这些念头都以"不切实际"为主要特点。他对本地活着但活得非常艰难的百姓毫不系念,却满脑子想着所谓"示惨怛之爱,追文王之仁",对客死本地的外乡游士,准备了上好棺木,将他们一一入殓。葬礼上的孔融是否像基督教牧师那样发表演说,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能够使孔融产生热情的事情必须同时具有两个特点:它必须既风雅又怪诞。同郡有个孝子名叫甄子然,在孔融到任之前即已不幸早夭,为寄托自己飞来石般的奇特哀思,孔融竟仍不断地为他"配食悬社",仿佛他还健在。

    想到孔融的死因之一乃是忤逆不孝,他对甄子然的态度,只能从思维方式的一贯矛盾上去索解。依古代的道德观念和法制思想(两者往往合为一体),孔融确实有取死之由,罪名未见得都属罗织而来。

    孔融的思维是奇特的,除了些具有古代"嬉皮士"风格的酸丁,他从不知世上还有何人值得提拔奖掖,或者,要想得到孔融的抬举,还需先满足一个没人愿意满足的前提:即像那位孝子一样,以自己郁郁弃世为代价。他对当世知名的经学大师郑玄敬意无几,偶尔还要奚落几句,对死在司徒王允手下的东汉大学者蔡邕却愁情满怀到这般地步,以至仅仅因为某人模样有点像蔡邕,喝酒时就要把他拉到身边,为上天替蔡邕留下一个活面具大发感慨。孔融对郑玄这类以严谨见长的学者,是否心存忌惮呢?不知道,至少你从孔融的表情上看不出这一点,即使在敌人大兵压境,"流矢雨集"之时,他仍能以一种鬼见愁的风度,"凭几安坐,读书议论自若。"对,他感兴趣的就是这么个姿态,他想证明的就是自己与世上"方伯"一族的本质不同。为了完成自己的历史造型,他甚至还会主动请缨,与武将们争功,"大饮醇酒,躬自上马",俨然一副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气概。可惜,凤落平阳不如鸡,马上的孔融醉意朦胧,又不会什么醉拳醉剑,结果只能仓促间将武夫的进取造型临时改为诗人"仰天大笑出长安"式的昂然而退。好在谁都知道孔融是圣人后代,谁也没有真对他肩膀上的东西感兴趣,所以他总能不失体面地全身而退,扔下自己的百姓,从一个州郡窜到另一个州郡,反正照样会有人请他继续从事昏官生涯。像济公一样,孔融的腰间大概也总悬着一壶酒,以便在路上一颠一颠时也能摆弄出点风度来。济颠和尚悬壶旨在济世,孔融呢?

    当然也没法把孔融说成害群之马,这个不愿对社会负责任的圣人后代,事实上也只具备有限的危害社会能力。给社会带来真正的动荡和破坏,那是军阀豪强们的勾当,如先后劫掠长安的董卓和李傕、郭汜,如整天做着皇帝梦的袁术。孔融虽唾沫不断,实在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当然话说回来,作为因果报应,最终死于曹操之手的孔融,其本人对他人生命原也较少体恤,滥杀忠良之事,孔融也曾染指。有一次为了体现自己与众不同的义理观,他决定拿一个自己举荐过的人开刀。万事俱备,磨刀霍霍,只待问斩之时,一个名叫邴原的先生前来质问他了。孔融本就理屈,这一次便难得地落了个下风,被邴原驳得哑口无言。你道孔融如何譬解?他竟厚着脸皮对邴原说:"我不过想开个玩笑,先生怎么当起真来。"邴原毫不含糊,当即追问道:"岂有拿别人生命开玩笑的道理?"这就是孔融,既才华横溢,又思维错乱,既口若悬河,又耍泼无赖。

    曹操偶尔也会派点活计让孔融干干,如为了安抚袁绍,使他暂时不致与自己为敌,他曾派孔融持天子节钺,并虎贲卫士百人,将大将军的印玺,隆重地给袁绍送上。这等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交给孔融去做,曹操实在是找对了人。──可怜而又奇怪的孔融,离开袁府后他曾在荀彧面前对袁绍及其手下大加夸奖,仿佛这一趟旅行颇和袁绍套上了交情。谁知他仍然把袁绍得罪了,就在孔融回到许昌不久,一封袁绍致曹操的亲笔信交到了曹操的案头,袁绍不假掩饰地要求曹操把孔融杀了。孔融是怎么把袁绍给得罪的,我怕他自己都懵里懵懂。

    给孔融多大地盘他都无法自力更生,虽然他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