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羞涩是一种痛(2/2)

他过分在乎别人的看法。不过,年轻人这样完全正确。他的性格尚未成形,正从多疑而少信的混沌中慢慢形成,随着经验见识的增加,胆怯会逐步减少。一个男人的羞涩很少能够持续到成年以后。即使他自己的内在力量不能将它摆脱,社会的砥砺,通常也会将它磨平。你几乎很难遇到一个真正羞涩的男人——除了在小说里,或是舞台上。顺便插一句,在那种地方,羞涩男人备受追捧,尤受女人的青睐。  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他常以圣洁的金发青年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金发总是伴随着善良。二者中任何一个单独出现,恐怕没有一个体面的观众肯相信了。我认识一位演员,有一次他把假发放错了地方,只好顶着自己的头发匆忙上台饰演主角,而他是黑头发。结果,观众席上对于他的每一次投入高尚情感的表演,都报以一片嘘声,因为他的这个样子在观众眼里就是个恶棍。他——羞涩的年轻人——爱着女主人公,爱得如此真挚热烈(只通过旁白表达,因为他不敢当面对她说)。他那么高尚无私,语调低沉,对母亲那么恭顺,戏里的坏人嘲笑他、戏弄他,他却如此平静地承受一切。最后的结局表明,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没有人理解这点。然后,女主人公告诉他,她也爱他。他那么惊讶,而且,噢,那么幸福!每个人都爱他,乞求他原谅,他报以几句简短、精当而略带挖苦的措辞,并祝福他们。他好像从来都如此快乐幸福,弄得那些并不羞涩的年轻人全都巴不得自己变得羞涩。真正羞涩的男人对此体会更深,他知道现实并不如此赏心悦目。他就远不如虚构里的主人公那么情趣盎然,比较起来,他略嫌笨拙愚蠢,亦稍欠热诚文雅,并且,他的头发也未免太黑了点。所有这些加到一起,结果也就大相径庭。  和他的观念相一致的,是他的忠诚。我对羞涩青年的一种美德深表赞同,那就是他对爱情的专一。当然,其原因也不难找到。事实情况是,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勇气储备,用来和一个女人四目相对,再让他去经受第二个女人的残酷考验简直没有可能。他承受过全体女性带给他的太多恐惧,绝不敢与更多女人再作周旋。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  好了,那些脸皮较厚的年轻人则大异于是。他所面临的诱惑,实在是他羞羞答答的兄弟压根就没遇见过的。他四下打量,无处不是挑逗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置身于这么多挑逗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之中,他一时忘了自己究竟属于哪一双挑逗的眼睛,哪两片微笑的嘴唇,昏昏然向错误的女孩求爱,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呢。而羞涩者,除了自己的靴子,从来都不看其他的东西,这可真是眼不见心不烦。羞涩者是有福的!  不过,羞涩者自己倒宁可没有那样的福气,他巴不得能和别人一样“鬼混”,每天臭骂自己不谙此道。时常竭尽全力地鼓足勇气,想要投身浪荡哥儿的行列,但成绩总是很糟。一两次无力挣扎之后,他重新瘫软在地,柔弱可怜。  虽然我说“可怜”,但恐怕从来就没人可怜他。某些不幸给受害者带来巨大的痛苦,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同情。弄丢雨伞,坠入情网,牙疼,鼻青脸肿,坐在了自己的帽子上。此处提到的可能是很少的几个例子,不过,首当其冲的还应该是羞怯。羞涩者被人当作活生生的笑料。他的痛苦是客厅竞技场上的体育运动,看客们兴致勃勃,对他指指戳戳,议论风生。  “瞧啊,”他们窃笑着此呼彼应,“他脸红啦!”  “快看他的两条腿。”一个家伙说。  “您注意他是怎么坐的吗?”另一个补充道,“坐到了椅子边沿上啦。”  “看上去还挺爱脸红嘛。”一位军人模样的先生讥讽道。  “可怜他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一位老太太低声道,她自己的手安静地交叉在腿上,“他的手简直叫他不知所措。”  “把他的腿截下一两码不至于有什么损害吧,”喜欢插科打诨的家伙插嘴道,“尤其考虑到他似乎正急着想把它们藏起来。”  接着,有人建议像他那样的嗓音应该去当船长;有人注意到他抓起帽子时的那股拼命劲儿;还有人对他的拙于言辞评头论足;另一些人则对他自然的咳嗽感到不胜其烦。诸如此类,等等等等,直到他的怪癖和那些家伙的唾沫都被抖落干净为止。  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亲戚朋友那儿情况更糟(和旁人比起来,亲戚朋友对他更有痛心疾首的特权)。他们不但在彼此之间取笑他,而且坚持要他明白自己可笑之所在。他们为了教诲、开导他,而特意模仿、丑化他。其中一位仁兄假扮成他,先走到外面,再滑稽而紧张地走进来,然后对他解释:这就是他(那个腼腆的家伙)走进房间时的样子。要么就转身对他说:“这就是你和人家握手时的样子。”然后和屋里的其他人一起演出一场滑稽哑剧,和他们一一握手,像是握着一个滚烫的盘子,再松手掉下。接下来,他们追问他为什么要脸红耳赤,为什么要结结巴巴,为什么那样低声细语,似乎他们觉得他这么做是故意的。再后来,其中一位挺胸收腹,在屋子里像只大肚鸽那样昂视阔步,然后很认真地建议他应当像这样走路。老头拍着他的背说:“孩子,大胆些,谁也别怕。”母亲说:“阿尔杰农,千万别做任何会让你丢脸的事,这样你就永远不必为你做过的任何事而难堪。”她冲他和蔼地微笑着,似乎对自己的清晰逻辑感到惊讶。男孩们说他“比女孩子还要差劲”;而姑娘们对这种加之于自己性别的暗示性诋毁,愤怒地给予还击,她们有把握地宣称,绝对没有一个女孩有他一半糟糕。  她们完全正确,的确没有女孩会这样。据我所知,世界上压根就没有“羞涩女人”这么个东西。当然,或许有亦未可知,但无论如何本人从未碰见过,除非你逮一个让我见识见识,否则我不打算相信她们的存在。我知道,普遍接受的观念,与此正好相反。所有女人都被假设为胆小羞怯、惊慌失措的小鹿。被人家看的时候,她们应当脸色绯红,垂下温柔的双眼。人家和她们说话时,她们应当迅速跑开。而男人则被假定为鲁莽大胆,嬉笑打闹。可怜又可爱的小女人为此赞佩我们,但对我们又怕得要命。此种理论固然优雅迷人,但正如大多数被普遍接受的理论一样,亦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一个十二岁女孩早学会了傲慢自负、冷若冰霜,而她二十岁的哥哥却嗫嗫嚅嚅地站在她身旁。一个女人在音乐会上迟到,她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打断演出,搅扰全体观众;而跟在她身后的丈夫,则弯腰弓背,缩头缩脑,一脸痛苦地连声道歉。  上迄秋波初递,下至蜜月结束,在一切与爱情有关的事情上,女人们全都艺高胆大,举世皆知,无须絮絮。前面所举实例亦殊欠公允,男女的角色定位并不对等。爱情是女人的“生意”,我们做生意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把自己的天生弱点搁置一旁——我所认识的最羞涩的男人是给照相馆揽生意的。    ⑴《巴伯谣》,吉尔伯特(参见《积极生活》一文的注释)的作品。⑵《高卢战记》,是罗马大将尤利乌斯·凯撒所写的回忆录,此书是英国小学生最早接触到的拉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