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羞涩是一种痛(1/2)

    所有伟大的文人都害羞。比如说我,虽然有人曾告诉我,说我的羞涩不大容易看得出来。  我对此感到高兴。要知道它曾经有一阵子极为明显,成为我诸多不幸的根源之一,并且,也给我周围的人带来不便——尤其是女性朋友,她们抱怨得最厉害。  一个羞涩的人,其命运通常不大乐观。男人讨厌他,女人蔑视他,而他对自己,则既讨厌又蔑视。习惯带给他的并不是解脱,除了时间,别无良医。虽说如此,我倒是得到过一个克服此种毛病的秘方。它刊登在一本小周刊的“答读者问”中,是这样写的(我谨记不忘):“举止从容优雅,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待女士。”  可怜的家伙!我能想像得出,他阅读这份忠告时的苦笑。“举止从容优雅,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待女士”。千真万确!我亲爱的、羞涩的年轻朋友,你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吗?你刻意掩饰自己的羞怯,装做热情大方,结果,势必因为过分的热情和亲昵,而显得荒唐可笑,令人生厌。然而,如果你率性自然,腼腆含羞,则又会被看作粗俗和愚蠢。  羞涩的人,对于社会加给自己的折磨,亦确有些轻微的报复。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痛苦可以传染。他害怕别人,一如别人害怕他自己。他能使一屋子人扫兴,只要他出场,最活泼热情的家伙也会立马变得神态沮丧,表情紧张。  此类麻烦多半是误解造成的。许多人把羞涩者的胆怯错当成傲慢自大,因而深感畏惧,并认为受到了侮辱。他的笨拙也被视为傲慢无礼,从而招致怨恨。有人刚开口对他说话,他就惊恐莫名,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全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本人,则被视为屈从于激情的不幸结果的绝佳样板。  说实话,在任何场合都遭人误解,这的确是羞涩者的宿命。无论他竭力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结果肯定要弄巧成拙。他要是开个玩笑,就会被视为影射事实,并因为缺乏真诚而备受责难。他的隐喻讽刺之词,却被按照字面上的意义照单全收,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为自己赢得了蠢驴的美名。另一方面,他有时想表现得也还善于迎合,便冒险向人献上少许恭维,却不幸被视为讥嘲,从此永遭憎恨。  在旁人看来,上述种种,连同羞涩者的其他烦恼,都甚为有趣,自古以来就是写作滑稽喜剧的绝好素材。但是,如果我们的眼光稍稍深远一些,就会发现这幕喜剧有它不幸的、甚至可以说是悲惨的一面。一个羞涩者意味着一个孤独者——一个失去了全部友谊、断绝了所有社会交往的人。他在世界上孤独来往,却不能融入其中。在他与他的同胞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一堵坚固而无形的墙,他徒劳无益地试图攀越它,最后摔得遍体鳞伤。  在墙的另一边,他看得见那愉快的笑容,听得见那欢乐的歌声,却无法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墙那边的手。他呆立一旁,注视着快乐的人群,渴望和他们对话,想告诉他们,自己是他们的亲人。然而,人们和他擦肩而过,互相愉快地闲聊,他无法留住他们。他试图追上他们,但他的狱墙却跟着他移动,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在繁忙的街道,在拥挤的房间,在劳作的艰辛中,在欢乐的旋涡里,无论投靠多数,还是置身少数,无处不是人群糜集,亦无处不能听到人们的欢声笑语,看到人们的眼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而这边,羞涩者孤独徘徊,形影相吊,像个麻疯病人。内心中充满了爱与渴望,而世界,对此一无所知。羞怯的铁面铆固在他的脸上,面罩下的真实面目,永远不为人知。亲切的话语和由衷的祝福,不时涌到嘴边,却化为喃喃低语,在铁罩的后面悄无声息,渐次飘零。  他的心为那些疲惫的兄弟而疼痛,但他的同情却哑默无声。对坏事的轻蔑和愤慨噎住他的喉咙,却找不到可以让热烈言辞喷发而出的闸门,最后只能咽了回去,戕害自己。所有仇恨、轻蔑以及对自然的深深热爱,在这些被人诅咒的羞涩者的心中,溃烂**,却不能发泄出来,他满心酸楚,陷入悲观愤世之中。  是的,羞涩者就像丑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日子颇不好过。要想活得稍稍轻松舒适一点,需要犀牛皮那么厚的面具。的确,厚皮是我们的精神外套,没有它,我们就不能适应在文明社会里被人注目。一个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可怜虫,两腿战战兢兢,双手哆哆嗦嗦,谁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要是不能自己治愈,那还不如赶快上吊更好。  这种病是能治好的。对于羞怯的缓解,我可以用亲身经历向你们保证:完全可以。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我并不喜欢谈论自己,但出于人道方面的理由,我还是愿意借此机会交待一下。我老实承认,自己曾经像《巴伯谣》⑴里所提到的那个年轻人一样,是“羞涩中的最羞涩”,而且,“任何时候把我介绍给某位漂亮姑娘,我的两只膝盖就会打架,像是害怕得发抖”。好了,简单说吧,我将——不,我曾经——在前天干过这么一件事。当时,我独自一人(就像翻译《高卢战记》⑵的小学生所说的),把一个铁路餐馆的小姐逼入窘境。我用掺杂着酸楚和哀痛的言辞,指责她的无情和傲慢。我礼貌但坚决地强调:旅行中的英国人有权得到尊重和关心。最后,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还要我说得更多吗?  真的,如此这般之后,我立即离开了餐馆,慌不择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不等吃上点东西。但那是因为我改变了主意,并非由于我害怕,这你知道。  害羞的家伙差堪自慰的是:羞怯并不必然是愚蠢的标志。虽说任性的小丑厚颜无耻地冷嘲热讽,总是那么游刃有余,但最高贵的本性亦并不必然包含厚度可观的脸皮。和自比公鸡的麻雀相比,马并不算是更低一等动物,森林之鹿也并不比猪更低级。羞怯只不过意味着极度敏感而已,无关忸怩作态,亦非狂妄自大,虽说鹦鹉派哲学总是强调羞怯与此二者密切相关。  的确,自负是治疗羞涩的特效药。当自负在你身上稍一露头,你就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聪明百倍,畏葸羞怯如遭重击,离你而去。当你顾盼自雄地环视众生,心想他们的智力与你相比只能算是小孩,你鹤立鸡群,自然不会比他们更觉羞怯。  自负是一个人所能穿戴的最精良的盔甲。在它难以穿透的光滑表面,恶意与嫉妒之剑的轻刺,只会闪落一旁,无损你的分毫。没有自负的护胸铠甲,天才的利剑就无法在生活的战斗中杀开血路,因为你既要主动进攻又要被动挨打。当然,我所说的自负,并非表现为高视扬鼻和装腔作势。那并不是真正的自负,而只是表演自负而已。就像孩子们扮演国王和王后,翎毛乱颤,长袍曳地,高视阔步。真正的自负不会使人反感,正相反,它往往使人变得亲切、仁爱、简朴。他不需要装模作样,他对自己的性格深感满意,他的骄傲深沉厚实,外表却不露纤毫。无论是赞美还是责难,他都淡然处之,他有足够的诚实堪当信任。他内心的幻想比之芸芸众生,更为高远宏阔,因而不屑分辨他人的细微差别。公爵或贩夫走卒,在他看来都无不同。论人衡物,皆出于己;臧否褒贬,盍假他人。  另一方面,羞涩者又很谦卑——他的谦虚来自于自己的判断,也来自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