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忧郁的乐趣(2/2)

记忆里新鲜如初,你就可以确信,那一切对他已不再是一种伤痛。最初的悲恸已经渐次消弭,事后的回忆反倒变成愉悦。一些老太太每天总要打开散发着薰衣草香的抽屉,查看她们小巧的鞋子,泪眼婆娑地想起一双小脚蹒跚学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那些面容娇好的年轻姑娘,每天晚上将几缕青丝珍藏于她们的枕下,那些发丝曾卷曲在一个少年的头上,伤心的泪水曾将它湿透。你们也许会认为我是个令人生厌、愤世嫉俗的冷血动物,我说的一切纯属胡说八道。但我仍然相信,假如她们诚实地扪心自问:如此沉湎于自己的悲伤难道真的能从中寻觅到一丝不快?她们恐怕只好回答:“不是。”对某些人,泪水如同欢笑一样甘甜。臭名昭著的英国男人(我们从古代编年史家弗瓦萨尔⑸那里知道这一点)总是悲伤地感受快乐;而英国的女人则走得更远,她们直接从自己的悲伤里得到快乐。  我不是冷嘲热讽。在这个坚如铁石的古老世界里,我不会嘲讽任何能呵护我们温柔心灵的事物。尽管我们男人已经十足的冷漠而平庸,我们还是不愿意看到女人也变成这个样子。不,亲爱的女士们,还是像你们从前那样,多愁善感,柔肠百转,做我们这些干硬面包上甜腻的奶油吧。更何况伤感之于女人,正如说笑之于男人。她们对我们的幽默毫无兴致,再要她们拒绝悲伤就太不公平了。谁说女人的快乐方式不如我们男人的明智合理?假如说,涨红老脸,捧腹大笑,呲牙咧嘴地发出一连串震耳的尖叫,是一种幸福;那么,纤纤素手托腮凝思,温情脉脉、泪眼朦朦地穿越时间的黑暗隧道回首前尘往事,也该是一种幸福吧。谁能说前者就一定比后者更富于理智呢?  我很高兴地看到懊恨女神像朋友一样与我们相伴而行,因为我知道苦涩已从泪水中洗刷净尽,在悲伤女神把她的苍白的嘴唇贴紧我们的双唇之前,她娇美脸庞上的芒刺也已被悉数拔除。当我们回忆起曾经的伤痛带给我们的哀弱无助,而时间之手早已抚平滴血的伤口,抹去我们心头的酸楚和绝望。当我们从过去的烦恼中品尝出悲喜参半的甜蜜感受时,我们心头的负担已不再沉重。当骑士襟怀的纽康姆上校面对死神的点名,大声回答“到”的时候⑹,当汤姆和马吉·塔莉维尔冲开分隔他们的浓重迷雾,携手相对,紧拥着对方走向汹涌的弗洛斯河的时候⑺,内心也必定是同样的感受。  说到可怜的汤姆和马吉·塔莉维尔,使我联想到乔治·爱略特⑻关于忧郁主题的一句话。她曾在什么地方说过“夏夜的悲伤”。此语真切感人——就像她生花妙笔下的每一件事情,试想,谁不曾感怀留连那夕阳迟暮的迷离忧伤。那一刻,世界属于忧郁女神,她是一位沉思的、眼睛深陷的少女,她不喜欢白日耀眼的阳光。直到“夜色渐浓,乌鸦的翅膀掠过摇曳的树梢”,她才偷偷地走出自己的小树林。她的宫殿坐落于昏暗之地,她就在那儿和我们会面。在阴影重重的门边,她牵着我们的手,陪我们穿过她黑暗的领地。我们看不见任何有形之物,只仿佛听到她翅膀的瑟瑟声。  在疲乏单调的城市,她的灵魂来到我们身边。每一条昏暗的长街,都有她阴郁的仪容。幽暗的河流在黑黢黢的拱桥下像幽灵一样,静静流淌。混浊的波浪之下,仿佛隐藏着幽深的奥秘。  在冥寂无声的乡村,当树林和篱墙在渐浓的夜色里若隐若现,蝙蝠在我们的脸上扑动它的翅膀,田野里传来秧鸡可怕的啼鸣,这一刻,忧郁的符咒深深地沉入我们心底。我们仿佛肃立在一张看不见的灵床边,在榆树的摇曳中,我们听见垂死白昼的低沉叹息。  一种庄严的悲哀君临万物。巨大的寂静将我们包围。观照乎此,我们对于日常工作的眷注,就变得渺小琐碎,面包、奶酪——哦,甚至还有接吻,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为之奋斗的惟一。此刻纷繁的思绪,难以言表,惟有静静地倾听自己内心的潮水,澎湃汹涌。站在黑暗苍穹下的寂静之中,我们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渺小。暗幕四垂,世界不再仅仅是个肮脏的工场,也是一座庄严的神殿,人们可以在其中祭祀天国的神明。在那里,人们在黑暗中摸索的双手,时时能触碰到上帝的手。    ⑴廉·梅克皮斯·萨克雷(1811-1863),英国作家,其著名小说《名利场》,全面探讨了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现实和伦理问题。⑵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和散文作家,其著作以对社会和政治的犀利批评和复杂的文风为特色。⑶《我主垂怜》,十七世纪意大利人格雷戈里奥·阿列格里(1582-1652)为 《旧约》 诗篇第51首所谱写的合唱曲。⑷语出美国作家拉尔夫·爱默生(1803-1882)的《训诫》第150篇。⑸简·弗瓦萨尔(1333?-1405?),法国历史学家,以其对百年战争(1337-1453)时期欧洲的生动描述而著名。⑹参见狄更斯的小说《纽康姆上校》的最后一章。⑺这是乔治·爱略特的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最后一章中的情节。  乔治·爱略特(1819-1880),英国女作家,维多利亚时期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以其对人物心理的淋漓尽致的描绘而著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