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刺马(1/2)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两江总督马新贻阅兵回府途中,遇其同乡王某跪道求助,新贻正欲询问,道旁突然窜出一人,向新贻打千请安,而不转瞬间,此人已自靴筒拔出一把利刃,直刺新贻左胁。匕首由下至上刺入後,此人又急转刀刃自上而下拽出,据目击者称:碎肠随刃而出,匕首也卷成螺旋弯刀。行刺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随行军士救护不及,待一拥而上捉住刺客,总督已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午夜,新贻伤重不治身亡。

    消息传到北京,慈禧“不胜骇异”,即命江宁将军魁玉对所获刺客“严行讯究”,同时,又命直隶总督曾国藩火速赶往南京,接任两江总督,弹压局势。这一边,魁玉提审刺客,孰料此人除了自称张文祥、河南人氏以外,便不再言语,故审讯多日,茫无头绪;那一边,曾国藩闻命调任,即上摺告病,请朝廷收回成命,另请高明。这么一拖延,便过去了五十多天。

    自太史公首创《刺客列传》之体,大力表扬曹沫等五位刺客,其後,吾国史书中便再无显著的刺客事迹。秦以前之春秋、战国时代,群雄割据,无一定之尊,故匹夫行险,以刺敌君,或有望于改变局势;秦汉以後,中央集权制度不断完善,帝王承继俱遵血统,即能刺杀皇帝,不过令其子孙兄弟提早继位而已,并不足以改换天下。以此,刺客逐渐消亡。张文祥实为元、明以来六百年间出现的第一位刺客,其动机究竟如何,实在令人困惑。慈禧亟欲解惑,故对临事告假的曾国藩十分不满,于九月末急召国藩入京,促其赴任。

    二十六日,养心殿内。慈禧先慰问曾国藩的病状,国藩称右眼已经失明,慈禧曰:我看你行走磕头,精神尚好?国藩说:“精神总未复原”。见他还有请病假的意思,慈禧不再客气,单刀直入问道:“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国藩答:“这事很奇。”又问:“马新贻办事很好?”答曰:“他办事和平精细。”尔後,又问了幾句何日启程的话,国藩便退出殿门,回寓整理行装。只是,他这一去,又是十幾日不见动静,慈禧不得已,于十月九日,又将他召进宫里,问他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国藩盖欲采用能拖一天算一天的对策,答曰:“明日进内随班行礼,礼毕後三两日即启程。”慈禧对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加重了语气,说:“江南的事要紧,望你早些儿去!”再拖不下去了,十五日,国藩启程南下。

    去南京之前,曾国藩刚被天津教案搞得焦头烂额。撇开排外、媚外的道德判断不说,自今日平心而论,曾氏办理此案,确实不尽人意。他既未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及法律原则,也未能实现一己心愿,大事化小,安抚民众,而终于落得个进退失据、里外不是人的下场,所谓“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时候,中央命他南下去处理谋杀案,正可借机离开是非之地,何尝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他却迟迟不动身,难道真的心力交瘁,不堪任重?或者,江南那件案子竟有隐情?

    我们先看看他动身之际,南京方面的办案情况。魁玉、张之万经过两月之久的“熬审”,终于向北京提交了案情综述:张文祥前曾加入太平军,太平天国覆亡後,又与海盗有染。马新贻曾任浙江巡抚,捕杀海盗甚众,其中多为张氏死党,故文祥怀恨在心。又、张妻被人诱逃,文祥尝至抚署击鼓鸣冤,新贻却不受理这桩绿帽案,文祥乃萌杀心。此後,文祥私设当铺,以为糊口,新贻却发布一道禁令,将全省私当尽行关闭,文祥因此“本利俱亏”。于是,家破人亡的文祥“追念前仇,杀机愈决”。在同治七、八年间,文祥即数次图谋行刺,因种种原因不克得手,直到本年七月二十六日,才找着机会,刺杀成功。

    粗一看,魁、张的报告用层层渐进的方式,揭示了张文祥在友谊、爱情、财富等方面受到马新贻“无情”打击的事实,似能重构张文祥的杀人动机;但是,慈禧仔细一琢磨,觉得尚有“不实不尽”之处。毕竟,捕杀海盗是政府行为,而非马氏一己所能决定;老婆跟人私奔了,丈夫机算憋屈,终究不能拿地方官做出气筒;因宏观调控而导致生意破产,心生怨恨,情有可原,而以此便决定刺杀一省之长,且历三年之久不改其志,也不能令人信服。既有这么多疑窦,慈禧便不甘心就此将此案了结,乃批示:此奏“不足以成信谳”,著曾国藩抵任後再审再报;同时,命刑部尚书郑敦谨也赶赴南京,会同审讯。此案定性似已由恶性刑事案升格为政治案;若是政治案,则张文祥背後必有“主使”,或另具更为险恶的动机。

    当然,若说曾国藩因此案过于复杂而惮于南下,则是小瞧了他;他能率兵平定大半个中国的叛乱,难道还搞不定一件谋杀案?但是,他又确实表露出不愿南下的意思,莫非,其时哄传于士民之口的“非官方”案情版本吓住了他?

    张文祥为何刺杀总督?除前述魁、张所奏案情外,还有以下幾个版本。

    一说。张文祥原为捻军,眼看造反事业江河日下,遂“怀反正之志”。适逢清军徐姓者被己军俘虏,文祥乘机与其结纳,共誓:苟富贵无相忘;随後,二人一齐逃出太平军营。徐为山东人,与时任浙抚的马新贻有乡戚之谊,因此关系,作了巡抚标兵营材官;文祥以“髪逆”卑职投诚,无法在清军中谋职,徐氏便给他本钱,助他在宁波开了间小当铺。虽未富贵,文祥对徐氏慷慨疏财还是十分感激,日思有所报效。一日,文祥到杭州看望老友,二人畅饮叙旧,酒酣,徐慨然曰:老话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可真一点不假!我辈小人,不幸被掳,辛苦逃归,官老爷们犹时刻提防,动辄以“重治贼党”相威胁。早知今日,当日我竟从了贼党,也落得个清爽!更教人寒心的是,那堂堂节帅实为大大的奸臣,却无人识破。老弟你说,天下更有比这不平的事体么?文祥一听,徐大哥话里有话,“固询之”。徐氏这才透露了一桩阴谋:马新贻是“天方教”(即伊斯兰教)徒,半个月前,西北回部“叛军”颁给马氏一份密诏,说目今大兵已定新疆,不日便将“剿灭”与之作对的左宗棠楚军,入关东下。所有江浙一带征讨事宜,俱都委托马氏办理。马氏旋即复函,称“大兵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云云。文祥一听,拍案大呼:“此等逆臣,吾必手刃之!”不久,马氏下令禁止私人开当,文详失业破产,遂正式谋划刺马。

    一说。被捻军俘虏的不是什么徐某,而是马新贻本人。新贻善辩能言,被俘後,说动了张文祥及曹二虎、石锦标,与三人结拜为兄弟,一齐出逃。新贻随後官运亨通,文详等人也鸡犬升天,各得优职。然世间自有一种贵人忘旧的传统,新贻未能免俗,对把兄弟们逐渐冷淡起来;世间又有一种朋友妻尽可欺的陋德,新贻不幸沾染,一来二去竟勾搭上曹二虎的美貌娘子;世间更有一种奸夫淫妇谋杀亲夫的恶行,新贻躬蹈其辙,设下毒计,终以谋反罪冤杀了二虎。文祥笃于友道,经此人伦巨变,伤心欲绝,乃辞职亡命,隐藏形迹,苦练近身格杀之技,终于复仇成功。

    前说谓其为国锄奸;以常理论,文祥对大清国之爱似无此深沉,至多检举而已,毋庸轻生犯难。後者称其为友复仇,较合乎人情。但是,还有两种版本,更为惊险。

    两江总督,名义上管理江苏、安徽、江西三省事务;而仅在江苏一省之内,总督(南京)、巡抚(苏州)、提督(清江浦)、漕督(淮安)便构成四分天下之势,总督“号令不出一城,遑问皖、赣”。两江是全中国最富之区,若督抚不和,争执必较他省更形激烈。同治元年至七年,两江总督由曾国藩担任,苏州巡抚则依次为李鸿章、李瀚章和丁日昌;鸿章为曾氏弟子,瀚章是曾氏老下级,日昌则由鸿章一手提拔。此四人不啻一家人,故无所谓争斗。直到同治七年,慈禧将曾氏调到直隶,任命马新贻为两江总督,久违了的督抚相争才开始上演。演到激烈处,丁日昌连儿子也赔了进去。

    八年九月某日,乘其父因公出差,丁公子惠衡带了帮朋友出外嫖娼。在妓院内遇到一群水师勇兵,双方争风吃醋,导致群殴。惠衡一帮打不过,急招巡抚亲兵营助拳。亲兵人多势众,将水勇全部拿下。丁公子下令“棍责”,不想行刑者下手太狠,竟将水勇钱有得乱棍打死。闹出人命,事情就搞大了;何况,水师一贯嚣张——曾国藩都称之为“长江之害”——要摆平此事,难度极大。当然,日昌与李鸿章交情极深,倘由李氏出面斡旋,水师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