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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勾践出山(1/2)

    公元前5 1 5年。七月流火。这是个令人难熬的季节。

    会稽山麓群峰如戟。中有巨峰,宛如擎天之柱,直插苍穹,大有揽众山为俯臣之气势。巨峰的悬崖上,有一茅舍,茅舍前面是一块平整的空旷地,悬崖的四周,有用巨木编成的木排,排上是磨盘大的圆型巨石,石中间凿有方孔,孔间用巨索穿过捆住木排,无数藤萝缠挂将木排巨石遮掩,其势若天然屏障。

    是谁在这里离群索居?隐士高人抑或是悲天悯人的孤独者?

    五更时分,斜月如钩,周遭一片死的寂静。蓦地,茅舍的柴扉“呀”地一声开启,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依稀的月光下,他看上去仅十七八岁,披发垂肩,一身黑色劲装,左肩兀立着一只苍鹰,腰中紧贴胁下一柄长剑,当他不紧不慢走到空旷地中间站定时,那鹰便振翅扑棱棱地飞到那对面的木桩上,一对锐利的隼眼便死死地盯住左边那条唯一通向悬崖的山道。毋庸置疑,只要稍有异样动静,它便会俯冲而下,将对方置于死地。

    那少年弯腰系紧足下芒鞋牛筋带,然后慢腾腾地解下腰间长剑,那剑银芒闪烁,以指弹剑“锵”地发出龙吟之声。他撇了撇嘴角,对着星月提气运神,倏地一个“龙童指日”,那目中神光乍现,随着右手一个剑诀,宝剑便矫如狂龙闹海翻江,像暴雨君临怒涛,点刺撩劈斩着着辛辣,其时月华如水,罡风四荡,剑影,人影,月影已浑为一体。

    晨曦斜斜地透过树林,巨鹰在空中盘旋再三,它告知主人,有熟人来了,谁呢?少年收剑。剑仍紧缠在腰胁,他不急不躁整了整衣衫下摆,然后静候来人。

    山径上,有两个人缓步上得山来。两人草裳,短褐,束发,头上皆插三五雉毛,前者策杖,身披一袭黑色大氅。后者背一包袱。少年的一双鹰目看得准确,是父亲和师父来了。

    “父亲和师父来做什么?”少年满腹狐疑。

    少年名唤勾践,越地酋长之子。策杖者是越地酋长,名允常,背后跟随着的是勾践的剑师,越地铸剑高手,亦系剑客,勾践所系之“磐郢”剑,乃他所铸,勾践之剑术,乃他所授,他便是名扬四海的欧冶子。

    允常径直走向勾践,道:“随我来。”

    勾践默默随父亲登上悬崖最高处。

    山峦起伏,林涛阵阵,干寻飞瀑在脚下轰鸣,于越疆域尽收眼底。静观良久,允常道:“你身为越地酋长之子,入山五年,雏鹰羽翼渐丰,不知你对本地山水地理有何评价?”

    勾践眉峰一拧,道:“孩儿受爹爹之命在此习武,登高望远,这方山水不是受海水之浸淫,就是遭山洪肆虐,地方实在太糟。”

    允常目视远方,沉声再问道:“唔,这几年还见到了什么?”

    勾践目光中隐含悲愤,道:“见到别的部落骑射追杀越人,孩儿……”

    允常猛转身,紧盯勾践道:“你怎样?”

    勾践双手叉腰,目暴精光,嘶声道:“孩儿正想杀下山去,将这些外族人刺死。可爹爹有命,不让孩儿出山半步,所以……”说到这里,勾践声音暗哑起来,半晌说:“孩儿不明白爹爹为何坐等待毙?为什么不还击?为什么将越地的东西拱手送到别地去孝敬人家?”

    “老了,老了……”允常双眼雾湿,别过头去。

    山风将允常的鬓发吹乱。勾践默默注视父亲,发现父亲的鬓角已丝丝白发,才发觉父亲的确是老了,而父亲的老与五年前母亲的神秘失踪很有关联。他记得五年前,越地与外族从无来往,忽然有一天,父亲被一个称“王”的人所“请”,乘着船与母亲一起走了,回来时只剩父亲一人。当时自己与小伙伴欧剑子、灵姑浮、诸稽郢游猎,回来后他就被父亲送到了这山中练剑,当时他隐隐知道母亲失踪的事,父亲不肯对他直说,他不敢多问,但此事一直作为一个谜留在他的心头。

    允常转过身来,此时他眼中的雾已消失,不,已经隐去。他抚着勾践的肩头,遥指空中飞翔的苍鹰说:“儿子,雄鹰在风雨中搏击长空,蛟龙在浪涛中遨游沧海。你刚才的话确有志气,但光有这些是不够的。”

    勾践一脸肃穆,问:“还需要什么?”

    允常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小时总是淘气,只知闲逛,以致我们不知怎样才好。五年前我对外说你被海水卷走了,而其实叫你来到了这高山隐居,为父又请你师傅传授你剑术,五年中,你长大了,但你仍年少,你还担不起担子。为父这次上山,就是告知你可以出山了。”

    “出山?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是的。但不是回憔岘城家中,而是随欧师傅去吴国。而且不能说你是我的儿子,而是欧冶子——你师傅的儿子,你叫欧剑子,懂吗?”

    “为什么?”勾践一脸茫然。

    “因为你一说出是我的儿子,别人会对你另眼相看,会招致不利。你要增长自己的才干,就要准备吃苦流血,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事,这就像你腰间的宝剑,需在火中反复锻炼,才能碎石,断柱,截盘匝,斩虎狼。”

    “那……为什么非叫儿去吴国?”

    “雏鹰在自己的窝里练不成搏击长空的翅膀,良驹在厩里练不出驰骋千里的脚力。吴国地阔天高,繁华锦绣,人才济济。你在那里耳濡目染,比肩相习,必得治国治民之才,日后方能有所作为,为安邦创业奠定基础。”

    勾践鹰目圆睁盯着父亲,凝神静听着,轻轻点了点头。

    允常见儿子应允,削瘦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道:“好。现在你和师傅可以走了。行李在你师傅处,你可改扮一下。”说着允常解下身上黑氅替勾践披上后又说:“这袭风氅你披上,见它如见你父。人在他国,凡事不可经举妄动,要多思多想多看多听,学会谨慎做人,切记,切记!”

    勾践回到伫立在一旁的欧冶子身边。他与欧冶子本是师徒关系,五年中,欧冶子对勾践督教甚严,夏日命他在烈日下锻炼,冬天叫他抱着冰块睡眠,饥了让他自己觅食,渴了只允他掬山泉止渴。现在的勾践已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自食其力。此时他在回忆童年的生活,那时在母亲的呵护下过得多快乐。十三岁那年他被父亲秘密地送到这座深山,从此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五年中他与草木禽兽为伍,开始他哭过,闹过,恨过,恨父亲将他抛进这个不见人影的鬼地,渐渐地他刚强起来。如今,父亲的一番话,他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想问,但五年的山林生活,造就了他内向的性格,他变得沉默寡言。

    勾践默默接过欧冶子手中包袱,拜别父亲,一步步走下山去,行至半山腰,回头一望,只见悬崖处一柱浓烟袅袅升起,“父亲连茅舍也烧了!为什么?”那浓烟如一团疑云压在少年勾践的心头。

    姑苏河上,黄昏的景色十分迷人。这里泊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打造精致的船楼,有高耸的战舰,有富丽堂皇的画舫,有船身狭长的飞舟,密匝匝的桅杆举成林子,高高的桅灯如天上的星星,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灯火,哪里是星芒。河埠两岸一溜彩灯,这些彩灯与桅灯交相投射在河面上,整个河面辉煌璀璨。

    “什么人?”堞楼岗哨上传来吆喝声。

    勾践所乘那舟船便慢慢靠埠,欧冶子早立在船头等候来人搜检。

    上来的是四名吴**尉模样的人,为首一人喝道:“可有入吴文牒。”

    欧冶子忙说道:“大人,我俩是父子,姓欧,受大将军之聘替他盖将军楼。”说着从身上掏出了白璧四双来,偷偷塞给军尉说:“大人你放行吧。”

    军尉一见白璧,随即换上笑脸说:“知道,知道,大将军早就嘱咐我们了,不作检验了,走吧!”说完四人将白璧塞入怀中,笑嘻嘻地返身顾自去了。

    船仍往前行驶着。船到河心,望着渐渐远去的吴国姑苏城,欧冶子笑着对勾践说:“吴王僚虽立法森严,但在贿赂面前,他所订的法度就显得软弱无能。放你我入吴,他的性命将危在旦夕了。”

    “是吗?”勾践不经意地问。

    “僚作为当今吴王,数年前把本该是大将军姬光的王位占为己有,登上王位后,生怕姬光等人不服,收缴了国人的全部兵器,他认为如此一来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兵器是人铸造的,此其一;吴王僚不仅收缴了兵器,还杀尽了会使兵器之人,然而,天下重武的英才不乏其人,他虽杀尽了吴国的冶铸师和剑客,却未想到别地也有精于此道之人。”

    勾践微微瞥了一下师父,颔首道:“不错。就拿师父你来说,不就是天下第一铸剑高手。”

    欧冶子一晒笑道:“老子英雄儿好汉,青出于蓝胜于蓝。五年来,你跟我习剑,不仅已练就了一身铁骨,也练成了一流剑客了。以后必能击鹰缚龙,建功立业。”

    勾践也不正面致辞,绕了个弯道:“现在去哪里?”

    欧冶子扶着船栏指着前方说:“梅里。梅里是吴国大将军姬光的府邸,这姬光与吴王僚是堂兄弟,僚抢了姬光的王位,你我要帮姬光将王位再夺回来,就得杀死吴王僚。”

    勾践经欧冶子一说,心中一动,问道:“乘吴国内讧之机,我们借刀杀人,那必是我爹爹的计策吧?”

    欧冶子笑而不答。

    船,悄然行驶着。天色已晚,冷月将湖面照得白森森的,面对万顷波涛,勾践心潮起伏,他似觉得吴地虽然繁华,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诡谲,奸诈,贪婪,残忍。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为什么要插一足呢?

    “靠埠——”听船家一叫,勾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回头看了看欧冶子,只见他在撬船舱夹板,当两手从仓底抽回时,寒光一闪,手上已多了柄短剑。

    “这不是师傅你送给我爹爹的‘鱼肠剑’吗?怎么……”

    “剑是用来杀人的,你爹懂得这道理。现在它该派用场了。”

    梅里。大将军府邸。四壁明烛高烧,鼎炉麝香缭绕,五彩锦帷呈八字形悬挂,一位将军正襟危坐在虎皮地毡上,背后大屏风上画有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出山猛虎,虎威凛凛逼人。此人看上去气度不凡,他面色白净,剑眉斜插双鬓,鼻正口方,美髯齐胸,若不是他那双隐含杀机的丹凤眼,则是员十足的儒将。

    此刻,他在等两个人。他就是吴国大将军姬光(即未来的吴王阖间)。

    一人快步进来,来人约十七八岁,戴金冠,插红缨,一袭红色箭袍裁剪得十分得体,面貌与姬光酷似,只不过那双眼睛却几多温文,几多柔和,他便是姬光的爱子——夫差。

    “爹,他们已从地下甬道进入府中。”夫差在姬光耳畔轻语。

    “唔,你暂退下。”

    一阵坚实的脚步声自远至近,烛影忽然一暗,姬光一睁风丹眼,只见一位高大魁伟的壮硕汉子正抱拳向自己施礼,背后立着一个年轻人。

    “欧冶子率犬子参见大将军。”

    “免礼,免礼,这就是令郎欧剑子么?”

    “是,剑子,见过大将军。”

    “大将军,剑子有礼!”

    勾践一抖风氅,大步向前,抱拳立定在姬光案前。

    姬光骤然起立,细加审视:站在面前头戴蒲草软笠、身披黑色风氅、内着鹰羽坎肩、黑色劲装、同色快靴的青年,身材高瘦,稍见狭长的脸盘儿,丰颧高准,长颈鸟喙,如炬的鹰目,冷静自制中咄咄逼人,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慑人气势,较之乃父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那么,他又像谁呢,姬光极力回忆,但他虽感面前之人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月前,姬光为聘请欧冶子父子,秘密携厚礼至越地。在酋长允常的帮助下,总算找到了欧冶子,但当时欧冶子说儿子不在,所以没见面,而面前的“欧剑子”竟与想象中人毫无共同之处。此时此刻,姬光隐隐感到此人非寻常剑客。

    “令郎果然英气逼人,一表人才。闻说他名重一方,手中之剑出神入化,所向无敌,不知令郎所使是何剑法,能否与犬子比试一番?”姬光捻须笑说。

    欧冶子自然看出姬光面上流露的猜疑之色,于是笑道:“闻少将军善使吴钩,我儿正想请教他哩,请他出来,年轻人切磋切磋,这再好不过了。”

    姬光复就座笑道:“使吴钩确是我儿偏爱,要不是吴王僚对犬子有几分恩宠,他今天可摆弄不成喽。”说罢,姬光便大声传呼夫差,夫差闻声即出,手上执着两柄似剑却比剑略长,头上有锋利倒钩的怪东西。

    “爹爹,这就是……”

    “你不是老吵着要见识见识越剑吗?喏喏喏,这便是剑客欧剑子。你去向他讨教讨教吧。”

    姬光要夫差与欧剑子比试是有道理的。夫差平日受父亲督导,弓箭骑术样样精通,尤其是两柄吴钩已练得少人可抵御,只不过他平日深藏不露,少人知晓罢了。

    勾践见夫差提钩向自己走来,且面带微笑,便心生好感,于是也报以一笑,然后他慢慢撩起衣衫下摆,解下腰肋间的“磐郢”剑,只见他左手握住剑柄,右手轻捏剑尖,成弧状后“呛”地一弹放,龙吟虎啸,声震长空。

    “好剑!”夫差一声喝彩,飞身跃出,手中两柄吴钩直指勾践。

    勾践挺剑相迎,剑影舞处,但见一片青蒙蒙的光华中,寒光四射,哪里还分得清楚哪是剑,哪是人,夫差被眼前奇诡的剑势逼得后退一步,只一退,勾践那鹰目看得准确,只见他顺势一劈,“铮”的一声脆响,夫差手中的双钩只剩两把断柄。

    “好剑!好剑!越地的剑客欧剑子果然名不虚传。”夫差惊叫赞叹。

    “过奖,剑好但剑术不一定高超,你的钩只要是欧氏所铸,小弟恐怕比不过你了。”勾践诚挚地说。

    至此,姬光请欧氏父子落座,左右献上香茗。此时,欧冶子觉出姬光对勾践的防范心理已有所解除,于是趁机道:“蒙大将军垂顾,重金聘我父子入吴,无以还报,特献‘鱼肠’宝剑一柄,作为晋见之礼。”

    “‘鱼肠剑’!”姬光顿觉心跳加速,白净的面皮顷刻红润起来。

    冶子将剑献于案前道:“此剑与我儿刚才所亮之‘磐郢’剑同出一炉,是我采五山铁精,**金英,用心血烧铸而成,有道物各有主,大将军用此剑可饱蘸吴王僚之血!”

    “欧兄将至宝赠于末将,实在愧不敢当。原来刚才令郎所使的是‘磐郢’,我儿的吴钩自然是不堪一击了。”姬光哈哈大笑后,接过“鱼肠”,拔鞘时,但见光芒艳发,熠熠生辉。夫差拾过断钩试其锋,果然如切泥一般。姬光暗自吃惊,想于越荒蛮之地,果有此等能人,

    看来小觑不得。

    正沉思间,忽然帷帘一动,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此时勾践也抬了抬头,却见一个妙龄少女如一只彩蝶般地飞了进来,嘴里不停嚷着:“爹爹,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好好好,宝贝女儿,这是柄‘鱼肠剑’,是欧伯伯送给爹爹的。”

    “鱼肠剑切鱼的吗?”那少女被剑光吸引,忍不住用那双白嫩的纤手去拿。

    “妹妹小心,锋利得很哪。”

    夫差一声惊喊,那少女不由缩手,嘟起嘴巴说:“怕什么哪,切鱼的刀多的是。”

    姬光听了笑着说:“贵客在这里,你还不快去见过,喏,那是欧伯伯,还有欧伯伯的公子欧剑子,这位哥哥的剑术可高超哕,快去见过。”

    那少女经父亲一说便袅袅婷婷地来到了欧冶子面前。

    “拜见欧伯伯。”

    “免礼。剑子,去给小姐致礼。”

    勾践显得有些不自然,他起身抱拳侧身与那少女见礼。

    礼毕。姬光对欧冶子道:“我那儿子名唤夫差,今年十八,小女名唤胜玉,今年十六岁,不知你那公子青春多少。”

    冶子道:“小儿今年十七岁。”

    姬光道:“如此正好。令郎剑术高超,末将意欲将他留在府中,一来传授剑法,二来近日陆续有几位贵宾入吴,届时本将军与令郎引荐相识。至于冶铸之事,工场设在牛首山。此山有暗道密谷,山中又盛产精铁,百名铸工已秘密入山,熔炉、炉台、风箱一应齐备,专候你这位总冶铸师驾临。”

    欧冶子已听出姬光弦外之音,他是叫自己去为他效命,而将剑子作为人质扣押在府,于是起身道:“犬子安排停当,我就可放心入山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第一炉兵器即可出炉。剑子,为父走后,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辜负大将军对你的厚望。”

    “孩儿遵命。”勾践恭身答应。

    三人一走,厅内留下勾践和胜玉。骤然与朝夕相处的师傅分开,独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与之周旋,勾践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怔怔地望着门外。

    “剑哥哥,你爹走了,你一定很孤独吧……”耳际传来了胜玉那轻轻的细语,那声音饱含着真挚和同情。

    勾践缓缓地转过身来,胜玉拉着勾践的风氅摆动着,那眼神如盈盈秋水,纵是铁打的男儿也愿坠入深潭万劫不复。

    勾践的眼神由不安转为安静、自制、深邃、热烈。他在默默细察眼前的少女:少女头上挽着两个小髻,髻上两朵碧玉梅花,弯弯的蛾眉,水灵灵的双眼,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小嘴,绿色的罗裙,细细的柳腰,手中执一柄小小的绢扇,她美得纯真,美得无邪,美得叫人心疼,如果将女人比作花,那么世上所有的花都将为之逊色。

    勾践不由自主地把那只拉着风氅的纤纤素手握了握,然后由衷一笑说:“小妹妹,谢谢你。”

    胜玉慢慢地将手抽回,粉面一红,忽然转口道:“你初来乍到,我陪你到花园走走,外面凉快些,好吗?”

    “这……你父兄回来……”

    “不要紧。大热天哪能常在屋里的。今晚月儿正圆,赏月去。”

    花园很大,园内花影簇簇,假山、亭阁玲珑别致。园林很清幽,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月色,沿花径来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顺着九曲桥,来到了湖心亭。这里四周环水,荷香四溢。两人倚着池边栏杆,借着月色,勾践觉得胜玉更为清俏。但不知怎的,俏丽中却略带哀颜。

    “剑哥哥,知道这湖叫什么名字吗?”胜玉忽然问。

    “不知道。我对吴国的山水知之甚少,别说这府里的景点了。”

    “这湖叫伤心湖,是我一个人叫的。人家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有一个女人,她很爱她的男人,可那男人却叫她去侗候另一个男人,那女人不肯,那男人就用鞭子抽她,她受不了虐待就跳进这湖中淹死了。你说伤不伤心?”

    “伤心。那可恶的男人是谁?”

    “小妹——”远远传来夫差呼唤声。

    “哎——哥,我们在这儿。走吧,故事以后讲给你听。”

    两人在九曲桥上遇见了夫差。夫差告诉勾践客舍已准备好,三人便一同返回。“那可恶的男人是谁呢?”勾践心中又增添个谜。

    清晨。啾啾的鸟声驱散了勾践的睡意,昨夜似梦非梦的景象浮现在脑际,他一跃而起,结束停当,开户向后园走去。园林如昨,信步登上假山眺望,花木掩映的绣楼珠帘沉沉。“她睡得正香呢!”勾践暗想,顺着石级,勾践来到了昨晚的“伤心湖”畔。刚踏上曲桥,远处一阵清脆的嘻笑声传来,循声观望,一群女娃从花园边门鱼贯而出,女娃们一律墨绿劲装,她们簇拥着一位身披翠绿披风、足蹬翠绿皮靴、手执软鞭的娇娃,正向园林中走来。“那不是胜玉小姐吗?原来她早起来练武了……”勾践怔了怔,便回首举步顺九曲桥朝湖心亭走去。

    “剑哥哥——”勾践扭头一看,只见胜玉快步朝自己走来,身后那群女娃在远处站着观望他俩。

    勾践被那么多的姑娘看着感到很不自在,不禁皱了皱眉问:“她们——?”胜玉笑笑说:“她们是府中的丫环,编分两队,五人为伍,十人为总,队长是我的贴身丫环,唤如梦。我和夫差哥哥轮流按《兵法》在教习她们跑马射箭,不知剑哥哥对此可有兴趣?”

    勾践羡慕地说:“早闻说有个名叫孙武的著有《兵法》,可惜无缘一见。再说越地人水行山处,以船当车,所以我对骑术一窍不通。

    胜玉含笑说:“孙武这人,听说在罗浮山,可我爹爹几次派人出去聘请,他就是不肯出来。至于所著《兵法》,我房中就有,剑哥哥要看,我差人送来就是。不会骑马可不行,我教你好吗?”

    勾践一听高兴地说:“那就多谢你了。”

    胜玉把马鞭递给勾践说:“谢倒不必言谢,不过你得答应个条件。

    勾践问:“什么条件?”

    胜玉笑道:“我很喜欢学‘磐郢’剑法,你总不会吝啬不教吧?”

    勾践微微一笑,眼中射出炽热的目光,低沉地说:“全套‘磐郢’剑法,只授你一人!”

    “好。早膳毕,我叫如梦带你到小校场,我们在那里相见。”胜玉说罢快步离去。

    小校场在西边林园,东西两园一墙之隔,开了西边角门便是。西园植有梧桐、松柏,古松数人合抱,枝桠道劲,幼松粗长如拳,参差不齐。勾践记得,他与师傅入将军府时便是从这西园松林的地下通道而进的。穿过树林,便是小校场,校场四周用粗木为栅,木栅上系着一匹赤色骏马、一匹白马。远处土堆上筑有箭垛。

    见如梦伴勾践来到校场,已在栅边等候的胜玉迎上前指着赤色骏马说:“剑哥哥,这匹火云驹是我最心爱的,这马来自秦国,它不仅外表骏美,而且脾气善良,有顺人意、通灵性之特点,现在,我送给你了。”说罢,胜玉拍了拍马头,喃喃道:“火云,你与剑哥哥做朋友去吧。”那马儿柔顺地舔着胜玉的纤手,胜玉捋捋马鬃又说:“别磨了,火云,去吧。”那马儿果然通灵,竞乖乖地朝勾践跑了过去。

    轻轻地,勾践拍了拍火云驹的马颈,朝胜玉躬身一揖道:“多谢玉妹美意!”

    “如梦,扶剑公子上马。”胜玉说毕,解开白马缰绳,轻盈地纵身上马。

    勾践踏上马杌,由如梦牵着马悠悠地转悠着,转了几圈,如梦慢慢地放松了缰绳,半个时辰后,勾践接过了缰绳后夹着马肚自己转圈,忽然在马后跟着的胜玉在火云驹屁股上轻轻一抽,那马便颠儿颠儿跑起来,勾践开始缓辔徐行,过不多时,胜玉又探身抽了“火云驹”一鞭,那马便平稳地奔驰起来,跑了几圈,胜玉见勾践已骑得稳当,两人便并辔而骑,马背上,胜玉问道:“你到这儿来想妈吗?”

    “我没有妈,十二岁那年她失踪了,你妈呢?”

    “我也没有妈,一生下来我妈就死了。”

    “那也很不幸!你哥……

    “同父异母。我爹有不少女人。”说到这里,胜玉猛抽了自己一鞭,那马一惊,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退两步,四蹄疾飞,狂奔起来。疾风吹拂着胜玉的秀发,翠绿色的兜篷迎风飘忽着,急得勾践翻身下马嘴上大叫“小心——”撒开腿在马后狂追。胜玉见勾践急的样子,猛勒马头,跃下马背时不意脚下一闪,跌入勾践怀中。

    望着怀中胜玉那双澄澈犹如深潭般幽邃的眼睛,勾践爱怜地况:“你吓死我了……”。

    “谢谢你。除了哥,没有人这么关心我。”胜玉双眼迷蒙,柔红的罂唇微微地颤抖着。一会儿她一愣,直起身来,轻轻推开勾践。等她回身时,面庞又恢复了矜持平和,刚才那种令人心醉的迷蒙表情巳荡然无存。

    勾践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胜玉摇摇头说:“没有。噢,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要看《兵法》吗?走,我叫如梦送到你那里去,如梦,把马送回马厩。”

    转眼半月过去了,夫差说是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依然面带笑容,与勾践、胜玉或在西园习射,或在湖心亭一同切磋《兵法》,有时譬自为解释兵法起窦,三人竞争得面红耳赤。一天,夫差正与勾践比试射箭,勾践练射的是“百步穿杨”,夫差练的是“跑马射的”,胜玉则在练“磐郢”剑。

    箭垛上插着一枝新叶杨枝,勾践弯弓搭箭,鹰目觑得准确,“嗖嗖嗖”连发三箭,三片杨树叶钉入箭垛正中。夫差笑笑,翻身上马,那马绕场奔跑,至箭垛百步之遥,“嗖嗖嗖”连发三箭,三片杨树叶带箭埋入土垛。众家将齐声喝采,不料,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洪亮声音:

    “光能跑马射箭有什么了不起。”众人一回头,见是姬光带着几个亲随来到校场,背后远远跟着几个陌生人,众人连忙叩拜。

    姬光看了看勾践,然后对夫差道:“跑马射箭,使刀舞剑,只能降兵,要做一个善于降将的人,就要驱策天下英才,为己所用,才能叱咤风云,建立万世伟业。”

    胜玉提着磐郢剑跑过来撒娇道:“爹,建什么伟业啊?”

    姬光将胜玉手中的剑拿过来转交勾践手中说:“女孩子问长问短可不太好。去,骑马去。为父和你的两位哥哥有正事要商哩。”说完就带着夫差、勾践离去。

    这里胜玉因夫差、勾践离去,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噘着嘴命家将收拾射具,悻悻回房。

    勾践随姬光一行人鱼贯进入一间密室,姬光居中座,夫差、勾践左右侍立,另有四人分两厢入座,据自报家门,勾践方知四人为:伍子胥、伯豁、孙武、专诸。密谈的议题是谁去负责行刺王僚。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声若洪钟,开言道:“下官和伯大人为楚王所逼,投奔吴国,蒙大将军垂顾,收容于麾下。然我俩皆系楚廷钦犯,难以抛头露面,行刺王僚恐不稳便。”

    伯喜否连声应道:“是啊,是啊,要下官与伍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统率三军、出谋划策是所长,这行剌恐非我等能担当此重任的。”

    孙武双眉一竖,沉声道:“某通三韬、精六略,测鬼神不察之机,知天地无穷之妙,受大将军重聘,难道只是为逞匹夫之勇?”

    姬光一见,拈须一笑道:

    “在理,在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三位德高望重,威名远扬,只是……”姬光将目光扫向勾践。

    勾践见席上三人推三阻四,连赫赫有名的孙武都不肯出手,不由暗想:这些人徒有虚名,原来都是怕死鬼!忽见姬光在看自己,便抱拳说道:“各位前辈,不才欧剑子,乃越人,本无所长,仅会使一剑而已。今愿当此重任。”

    “呸,你小小年纪有甚本领,敢口出大言?”席间一人击桌而起,勾践一看,原来是一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在吼叫。“请问你是……”未等勾践问完,那人一拍胸脯大声说:“小子,我叫专诸,虽是个市井屠夫,却也知恩感德。姬光大将军常用柴米油盐接济于我,对我全家有活命之恩,这行刺之事非我莫属,你靠边儿吧!”

    勾践目视姬光,探询地:“这……”

    姬光哈哈大笑道:“专诸乃当今豪杰,你小小年纪,志气可嘉,还是配合配合算了。至于我儿么,届时去郑国母舅处搬兵,作为外应,刺僚之事当然归专诸壮士的了。”

    专诸听姬光一说,咧嘴高兴地说:“大将军,话虽如此,可行剌王僚非得用利器不可,我那杀猪时用的尖刀恐不顶用。”

    姬光宽宽一笑道:“剑子之父欧冶子已送来了‘鱼肠’剑,此剑锋利无比,吹发立断,杀人不在话下。”

    “好!”专诸一听,大喜过望道:“有了‘鱼肠’,宝剑与专诸的大名将留传千古,我这就到太湖去学烧炙鱼,那王僚不是爱炙鱼吗,届时,大将军可请王僚过府吃我的烧炙鱼,到时便在酒席上结束了他的狗命。”说完,专诸也不与别人打招呼,大笑着顾自离席而去。

    姬光也不以为怪,望着专诸背影连声称赞道:“真壮士也,真壮士也……”

    勾践察看其余人的颜色,除夫差外脸上都浮起轻蔑的冷笑。

    勾践入吴,倏忽半载有余。

    这些日子里,胜玉与勾践不是习武练艺,就是研读兵法,两人如影相随,不时出门到各处行走。

    这天,勾践和胜玉骑马来到王城,见一队队兵马列队向南进发,两人看得出是去打仗去了,从市民口中得知:原来是楚平王死了,吴王僚乘楚丧乱之际,派大将烛庸、掩余和太子庆忌去攻打楚国。回府的路上,勾践问胜玉道:“你父身为大将,怎么打仗却是别人挂帅前往?”

    胜玉冷笑道:“你没见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吗?其实,乘楚丧乱去攻打,原是爹爹的主意,只不过他欺骗吴王说自己从车上摔下来脚受了伤,这样他自己就用不着去出征了。”

    勾践听后恍然大悟,道:“你父计谋如此之多,看来孙武的兵法是学精通了”。

    胜玉叹了口气道:“现在他身旁有这几位心狠手辣的人帮助他为虎作伥,莫说王僚早晚要死在他的手中,就连周遭邻国也不会有宁日的。”

    勾践不想胜玉还说出来这样的话来,震惊道:“你……”

    “你不必惊诧,知父莫若女。”停了停又叮嘱说:“你凡事也要小心哪,你爹现在给他铸的兵器也差不多了,目前我爹叫他铸一柄‘湛庐’宝剑,此剑铸成后,你父子尽快离开吴国,不然……”

    勾践面色骤变,回道:“不然怎样?”

    胜玉瞪了勾践一眼道:“他是不容别人与他争一H之长的,即使在他身后!”

    勾践愕然无语。

    三天后,府中上下张灯结彩,红毡地毯从内厅一直延伸到府门数里外。勾践和胜玉是一早出府溜马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怎么啦,有贵客要来?”见如梦迎上来,胜玉问。

    “小姐,将爷说今天的客人不用小姐陪,说是王太夫人生病要见你,叫小姐马上过府,喏,轿子也备好了。”顺着如梦手指的方向,胜玉瞧了瞧果然有乘软轿停着,四名家将等在那里。

    “那好吧,剑哥哥,你也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