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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要素浅说(1/2)

    尊严

    对中国人来说,面子的第一要素当然是尊严,这是面子语义的源头。

    尊严属现代语义,而面子属传统语义,假若忽略历史语境差异,可以说尊严是面子的现代同义词。尽管二者并非完全同义,但大多情况下可以互换调用。此处枚举几例:“没面子”等于没尊严,“丢面子”等于丢尊严,“有面子”就是有尊严,“保全面子”也就是保住尊严……后面要说,也有不少例外。

    自然,尊严是现代名词,古汉语不常用此名词。古语但凡涉及尊严语义,便可说“面子”;稍严肃一些,也可说“脸面”、“颜面”。“脸面”和“颜面”,主要用于明代前;明代后,“面子”用得越来越多,这与民间社会江湖化背景有一定关系。但是,这种互译性肯定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有条件限制。

    尊严比面子内涵大。一切人类皆有尊严,面子只是尊严的一种具体民族文化,是尊严作为普遍人性在中国礼教中的投射。古人,尤其拥有话语权的统治者和教化者,通过礼教以及延伸的礼俗,规定尊严的价值判断方式,并且以礼教特有的脸谱方式对个人行为进行表象化,浓缩为“面”的符号。准确地说,“面”不是脸庞,而是文化赋予的面具和角色。用儒家的话说即是名分,名分是儒家设计的一种关于角色和身份的先验概念,用以建构儒家社会组织。“面”导入一种礼教的通俗贯彻方式,简单易行,便于民间群体推广。凡符合礼俗标准就有“面”,凡不符合则没有“面”。

    所谓礼俗,是礼教制度在乡土环境的习俗化,相当于法学中的习惯法和先例法,也相当于制度经济学中的惯例制度,是儒教诉求与百姓生活博弈的均衡态。比“面”更口语化的词儿,就是“面子”。村里子弟金榜题名,全村人都说很有“面子”,因为“学而优则仕”符合主流价值标准。凡符合主流价值便有面子,可见“面子”是抽象价值体系与具象行为之间的“孵化器”。

    潜移默化地沉积在百姓之间的礼俗制度,即所谓风俗化的儒教,是“面子”文化诞生的制度背景。这一点,正好是“尊严”演化成“面子”的逻辑条件。讲面子,就是礼教或礼俗制度的尊严观。尊严价值一旦进入礼教,或进入作为礼教遗迹的江湖,便是面子。而面子的价值,一旦走出礼教,进入现代话语,便是尊严。

    礼教本自西周诞生以来,即具脸谱化和程式化特征。一部儒家经典《仪礼》似如一部剧本,许多章节就同戏词无二至。譬如《仪礼·内则》规定,孝子清晨向双亲问安,台词、服饰、装束、饰佩、动作样样俱全,一概依照脚本,不得丝毫僭越。中国的尊严观不可避免染上面谱色彩,爱面子变成做戏。所以,反过来说,尊严一旦脸谱化,便成面子。

    尊严价值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具有跨文化价值。不光中国人讲尊严,世界所有民族都讲尊严,凡人类必讲尊严,不过其具体形态依赖各民族的制度背景和文化观念。感性的、能实践的民族性尊严观,最终被整合成不同的模样,在中国人、玛雅人、印度人、西欧人……身上各有体现。同样讲尊严,讲得却不同。

    中国人讲尊严,首先是面子。做人越传统,就越讲面子。

    做秀

    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有尊严多半很有面子,这很好理解。

    但是,并非尊严越多则面子越多,“有面子”不与“有尊严”呈正比。最有尊严,不一定最有面子;最有面子,不一定最有尊严。譬如,某文人不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当然不会飞黄腾达,于是在众人眼里没什么“面子”;但反过来,做人却很有尊严。因为不仰人鼻息,活得自由自在。有一则德国的故事说,歌德与贝多芬一同在花园散步,恰逢公爵路过,歌德立刻停下,伫立路边——脱帽弯腰、鞠躬;而贝多芬却不屑一顾,顾自继续谈笑风生,成鲜明对照。这个故事,若置于中国语境来诠释,便是:歌德有面子而无尊严,贝多芬面子小而尊严大。后来,这个故事还有一个西方化、令中国人意外的结尾:当贝多芬旁若无人时,公爵居然退向路边伫立,向贝多芬脱帽致敬。这也许令中国读者不免吃惊,其实这是西方人借故宣扬人格独立的精神。《艾子》说:鬼,专欺负怕鬼的;同样的道理,奴隶主奴役甘愿做奴隶的。中国古代有不少贝多芬式的人物。譬如,道家宗师庄子,一世不愿为官,自甘清贫,浪迹江湖。在庄子眼里,自由就是逍遥,做官就是奴役。然而,社会主流与之不同,捐官买官晋爵,对下耀武扬威,自忖“很有面子”;对上却低三下四,人看“面子全无”。此时,讲尊严是一种奢望。此处是面子来尊严去,二者分离的。古代所谓“官痞”、“衙棍”,即有面子无尊严之人。

    再说,百姓当中也有家境贫寒者,执意套取“份子”大张旗鼓地办喜事,学着富人讲排场。一番心机下,终于得以大操大办,面子固然有了,别人不定真看你高一筹。毕竟排场是别人给的,龙虾鲍鱼是大家凑钱买的,彩电冰箱是某人送的……不是你有本事。就算有面子,也是表面的,与自己的尊严无关。甚至是对尊严的揶揄。

    面子这东西总是以一种假冒的“尊严”陶醉自己,自己跟自己做秀,明知道一切是假的,但是却很满足。这种“掩耳盗铃”的症状,经常导致面子与尊严决裂。死要面子,放弃尊严。那些极端爱面子者不免带“白日梦”症状,游离于精神分裂患者和常人之间。

    观中国人日常生活,特别是那些高度江湖化的日常生活。譬如,应酬、做人情、走过场和逢场作戏,假面子多于真面子。即便真面子,通常也掺和些许水分,变作几分真几分假。中国人但凡说面子,无形之中都有水分。而不掺水分的人,是现实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实在人”、“老实人”。

    《红楼梦》有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中国文化有特点,它不透明,就像伦敦雾。雾里行走,须有导盲系统,做人须有拨云见日的功夫。譬如面子这东西,假戏真做,飘如浮云,真假莫辨。读者不妨自忖每次面临“面子”的语境,是否能做到“世事洞明”,是否每说“面子”都体悟到自己和他人各有“里子”内藏。“面子”的复杂,就是一直与“里子”纠缠不清。

    “里子”即利益,银子、**、权力、地位。面子在外,里子在内。面子可说得天花乱坠,而里子说不得,戳破就不好了。面子与里子相对存在,面子在嘴边,里子在心底。所谓拨云见日,就是拨开面子看里子,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当中包含双重诉求:面子最大化和里子最大化,又涉及双方的均衡。一旦涉及面子,潜意识要谨慎自省:这只是面子不是里子,千万别上当啊!于是,就有了逢场作戏,大家相互恭维,虚的面子到处送,实的里子到处抢。

    “透过面子抓里子”,是中国人做人成熟的标志之一。

    做中国人,不管其他方面多么成熟,如果这关过不去,肯定就不成熟,显得傻乎乎的,稚气未脱,听不懂别人逢场作戏的潜台词。不懂套话背后的双关语,不懂暗含的指令或威胁,不懂装疯卖傻,跟在别人后面傻笑。一晚上别人谈些什么,一字儿未听懂。面子上的逢场作戏,几乎相当于黑话,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明打暗帮忙,明捧暗贬,直至搅得天昏地暗。中国人若把面子当真,肯定遭人家嘲笑,昏头昏脑,幼稚可笑,被人骂作“白痴”、“十三点”、“木瓜”、“笨蛋”、缺心眼儿……与此截然相反,成熟的心智是跟着你们玩儿,俗语说:“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场面如何玩法,空话怎么分辨,背地里怎么回事,一清二楚。透过面子抓里子,正是混世江湖之道。

    这就是面子的表面性、做秀性,它瞄准下面的“里子”,做大面子,为里子服务。

    自我形象

    在中国,“做面子”是树立自身形象的一种手段。譬如,青年人结婚时租借豪华轿车作排场,豪华轿车不属于自己,婚礼借来风光一下。它让结婚者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角色和地位,在梦乡中进入向往的境界。此时,结婚者努力以豪华形象示人,俨然处在向往的那种富有状态,因而“很有面子”。时下流行的豪华婚仪,但凡以“一辈子只一次”名义满足新人的虚荣心。在这种语境下,面子即个人形象,个人形象即面子,二者同义。新人类们所谓“展现个人形象”,是古人“有面子”说辞的现代版。在受过一些现代教育的年轻人看来,说“面子”既传统又老土。

    另一种例子,初出茅庐的商人与新客户谈判,有些人会借一部豪华轿车赴约,希望新客户认为自己很有实力,以使谈判天平倾向自己。反之亦然,经同一文化熏陶的新客户也可能如法炮制,也借豪华轿车赴约。于是,二人演一出假凤虚凰“二人转”,直落得双方头次见面便云里雾里。江湖商人比普通人更狠之处,是他愿赌服输的性格,宁愿承受虚假交易的风险和竹篮打水的亏本,也要冒险争主动占先机,以求暴利。虚增个人形象,并非预谋诈骗。只有少数人真正从事诈骗,对多数好大喜功者来说,做面子只是一种默认的文化游戏,即“演戏”,也称逢场作戏。“演戏”是面子体制的派生物,当然也是礼教的派生物,它极力演出那种自己向往、以为别人也向往的样子,那种风度和气质,那种派头和实力,其逼真的程度,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不由得他人不信。至于对手,信不信则由己,这种逢场作戏的游戏,中国人习以为常。

    两人演对手戏,如此假凤虚凰,巫山**中还能从事商业合作,便是对游戏参与者的智慧考验。所以,成熟的中国人一般显得很聪明,比外国人聪明,尤其比发达国家的老百姓聪明。令人惊奇的是,去欧洲旅行的友人一概认为欧洲人很笨,中国人比较聪明,当然限于普通人,不说哲学家和科学家。但是,所有的友人都不明白,笨欧洲何以比聪明中国富裕,人均GDP高20~30倍。聪明人折腾半天,比笨人贫穷,这在逻辑上不好理解。普通中国人之所以显得聪明,是因为社会文化和制度语境比欧洲复杂,要应付的压力多,其中之一便是面子语境。复杂语境孕育了一批小聪明,毫无意义穷讲究。越穷越讲究,规矩则越多。

    不少男人随身揣两包烟,好烟请客,坏烟自用。形象固然“好”,但是消耗了面子制度的支付成本,使人不堪重负。“文革”期间,成年男子流行穿一种衬衣领子,只有领子没有衣袖,原因是省布料省钱。因为多数人很穷,喜爱干净衬衣的样子,买不起大量衬衣。自从发明了“衣领子”,就可以给人“天天换衬衣”的印象。

    什么是自我形象?乔治·米德互动论心理学认为,自己的主观评价和群体对自己的评价,经过互动交流被整合成一个感性意象,就是自己的形象。从根本上说,自我形象关注别人对他的评价,也关注自我评价,是两种评价互动融会的产物。在江湖文化中,面子的属性之一就是这样一种自我形象。江湖人的形象就是面子。

    命根子

    爱面子与不爱面子的差别,在于是否把面子当生活目的。对爱面子的人,面子就是生活最终目的,不容挫伤、侵犯,更不许剥夺。所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生命的价值就在一张脸。脸不能弄脏,谁弄脏我的脸,我跟谁拼命。背后反映的是世俗人生的价值观,主要是江湖世界和家族社会的价值观。当然,中国也有许多不太爱面子的人,他们遇上爱面子的人,若有事相求,则只好逢场作戏,曲意逢迎。假装自己也爱面子,迎合对方,捧对方,让对方欢心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说面子是生活目的,当然只限于爱面子的人,尤以江湖人为重。过去,家族主义者是爱面子的主角,不过当今,家族主义时代已然过去,面子文化的主要继承人是江湖。面子是江湖的生命价值,是混江湖的主要目标之一。让江湖人丢面子是一种禁忌,面子丢大了不亚于挖祖坟,他追到阴曹地府也跟你没完。

    “命根子”的含义,相当于现代逻辑的终极目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意思?逻辑上,目的和手段是一对相对概念,可以相互转化。一个目的,在另一条件下可能变成另一个手段。譬如,就业的目的是挣钱,而挣钱的目的是生活,生存是就业的最终目的,这组成一个目的手段链。以此可以类推,存在一长条逻辑链,直至一个目的,它的背后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即这个目的不需要其他理由来解释,它自身就是最终和唯一的理由,那么它就是最终目的。譬如生存就是终极目的,不需要解释,是人生的公理。类似说,爱面子就无法用任何原因解释,假如我们问爱面子的人:“你为什么爱面子?”多半回答不出。即便他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很难回答,爱面子就是爱面子呗,还问为什么?对他来说,背后没有别的原因。我就是面子,面子就是我,二位一体。

    若理性解读,何以面子是爱面子者的终极目的呢?答案是,它是尊严的载体,是儒教制度下的尊严价值形态。而尊严于人性之重要,不需要解释原因。依照亚伯拉罕·马斯洛说法,它是人类的基本需要。面子既附着于尊严,所以爱面子也没有原因,是基本需要的体现。

    所谓终极价值等同于生命价值的观点,有一个显著特征,如果受到伤害,将不惜一切抗争。如无力抗争,可能选择死亡。严重的丢面子,可能导致自杀。“文革”期间,作家老舍、傅雷,钢琴家顾圣婴皆遭到侮辱性批斗——“阴阳头”、殴打、“喷气式”、戴高帽……种种野蛮残忍羞辱之后,他们自杀了。这个事实,不同人有不同解读。从传统语境去解读,就是彻底伤了面子。羞辱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价值,消解了生存的意义。三位艺术家自杀,折射了面子中包含的尊严的毁灭。面子与尊严,密不可分,故而当作命根子。

    这一类例子可分出几种层次,显出微妙不同之处,凸显面子文化的形式主义精髓。

    更有甚者,有些例子表现出面子与尊严分离,不因尊严毁灭而自杀,却因面子被毁灭而自杀,显示面子的价值高于尊严。面子比尊严重要,因为它是个人在传统社会和江湖社会中主要的角色形式,面子是群体角色的准入证,个人必须依靠角色跻身群体,有些人损尊严倒无所谓,损面子却翻脸了。因为你动了他的“奶酪”,危害了他的生存。譬如,儿子被保安员错怪偷车,母亲遭父亲责骂,母子双双自杀的例子,显示面子与尊严的微妙差别:面子看重名义,尊严看重实质。若站在理性主义角度说,没有事实证据而遭人诬陷,个人应该奋力抗争,讨回公道。但在传统面子制度上,面子是一张漂亮窗户纸,薄如蝉翼,伤害就是捅破了,即使被冤枉的也不可挽回,唯一死了之。这里面反映了一种“贞节”式的人生观,是一种主观的“洁癖”心态。不论一个人面子在逢场作戏场合何等风光,他的面子防线仍很脆弱,一旦被指责不管是事实还是冤枉,都是被玷污了。面子是生命最后的防线,是做人的底线。面子都没有了,还活什么?

    中国人的婚前性关系是尊严与面子分离另一个典型例子。婚前或婚外性行为,在传统文化中以“奸”字定义。但是它的惩罚程序,并非发生在性行为之时,而是败露之日。换言之,不论有多大恶果,皆非出于自律,而是他律。自律和他律的机制差异,便将尊严与面子分离,因为尊严的核心是自尊,面子的核心是他律。

    “文革”时,有位女学生跟人相好怀了孕,后来大腹隆起终被发现,羞愧难当,服敌敌畏自杀了。若以面子观点琢磨这件事,可以悟出中国人有关“面子”的微妙信息。婚前性行为本身并不让她感觉“没面子”,也就是说,在良心上没任何问题。恰恰怀孕被人发现后,就觉得丢脸了,死活要自杀。这个差异反映了“面子”的舆论依赖,而无关事实本身,也和自我评价无关。如果不怀孕,或者怀孕后偷偷堕胎,没人知道,那么婚前性行为就不关乎面子,就不可能导致自杀。所以,不是婚前性行为杀死了她,而是面子杀死了她。而面子背后,是别人的口水杀死了她。

    “面子”还有“脸”,都属周围人群给予的评价或舆论。“脸”,就是熟人群体授予她的角色身份,是她一生获得别人尊重的源泉。源头断了,只得一死。

    资信

    以上四点都说面子可做人生目的,现在再说近代面子的新蜕变,新面子也可以做手段。两人之间做面子游戏,相互哄抬、追捧、炒作以达到其他目的,这是在晚清民国以后的新机制,而现今十分流行,几乎超过“命根子”的原生态。

    有个普通故事展示了面子工具化的特点,是作者考察的一个案例。

    20世纪80年代中期,广州近郊有一家农场尚未通自来水,其近邻啤酒厂有自来水大管。因为是邻居,老场长穿一身劳动服,骑着自家破自行车越过2公里菜地就往啤酒厂求情去了,声称要找厂长。不想,没进大门就被门卫拦住,上下打量盘问一番,经过折腾终于来到厂办公室,还是被厂办主任婉拒。

    场长郁闷几日,遇到一位“师爷”支锦囊妙计。“师爷”道:谈不谈得成是另外一回事,能不能谈是一回事,奥妙是面子。骑自行车进人家大厂,不仅自己没面子,也不给别人面子,大家没面子自然没生意。场长茅塞顿开,专程绕道市区,买了一身名贵西服,租了一辆豪华轿车,径直驶进啤酒厂。这一回,面子文化产生有趣的结果,居然连门卫也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