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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张脸”(1/2)

    自周公旦修典章、创礼教三千年来,面子——人格面具化现象渐与中华文化结下不解之缘,至近五百年更加速增长,情势愈演愈烈;及晚清民国登峰造极,趋于鼎盛。

    面子不属于儒教主流,是儒教义理经民间社会消化而生成的世俗文化。面子又似乎像矿物质一样,溶解于中国人的血液,成为今日中华文化的锌、铁、钙,并外显为许多中国人爱面子的性格。这是一种非理性的价值观,也是一种略含荒诞成分的伦理情感。如果说世界人民都讲面子,那么毫无疑问,最讲面子的应该是中国人。若论最简洁的证据,便是鲁迅怒其不争的“阿Q精神”。踏破铁鞋走世界,也难寻比中国阿Q更阿Q的阿Q,和比阿Q精神更虚妄的“精神胜利法”。中国,无疑是阿Q精神的故乡。

    阿Q精神如何得来?窃以为,背后本是面子体制作祟。

    物质与精神脱节,才可能搞“精神胜利法”。但是,谁让它们脱节呢?面子是也。

    讲面子既是中国社会的刚性铁律,那么,作为中华文化的支脉——江湖,自不例外,甚至比传统文明有过之而无不及。江湖面子不仅继承古典面子,而且进一步蜕变成江湖的一种交易工具,即俗称的面子规矩。比传统社会只提倡价值观、只借助舆论监督更严酷、更约束。江湖第一谚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潜台词即是社会约束多,个人自由少,连自己的荣耀都反过来捆绑自己,简直不是自己的财富,倒像是自己的主子,自己沦为丧失自由的奴隶。

    江湖道上比民间百姓更讲面子。尽管大家都讲面子,但是分量大大不同。在“道上”——会党、帮派、山头,或者关系网络……不仅讲面子蔚然成风,甚至具有强制性惯例,形成一种**力。因惹面子是非掉脑袋的事,在江湖上不在少数。江湖面子的要紧,远超过未江湖化或江湖化程度低的百姓。涉世不深的平民百姓,若不爱惜面子,至多落得尴尬脸红,大家嬉笑,过后不再思量。然而,江湖面子则不然,不仅要求内心严格自律,更有舆论压力,周遭无数双眼睛盯住你的一言一行,随时诉之铁律。违反者,必受罚。这就是所谓“江湖规矩”。谁坏规矩,修理谁。在“道上”,损面绝非小事,只要伤到头面人物的面子,都是惹事闯祸。实力人物之所以称为“头面人物”,就因为实力与面子的复杂渊源。

    面子三要素:荣誉、规矩、资信

    为梳理面子知识,需要对江湖面子的语义做一重新解读,以利展开叙述。江湖面子源于传统社会,但蜕生了新的意义,即目的手段化,目的手段相混淆,假戏真做,真伪难变。而传统面子仅囿于价值观,在逻辑上属于目的范畴。

    首先,面子是“道上混的”的主要生活目标之一。

    仅就这点而言,并无特别,与明代以前传统社会的面子完全相同,比如项羽乌江自刎以谢江东父老,还有韩信蒙受“胯下之辱”。这属于人生价值观,与买卖交易无关。明清以后,以江湖为代表的面子,要害就是做买卖——买面子、卖面子……面子工具化,藉以交易。

    先说人生价值观。江湖面子的特点是讲面子更甚,不遗余力,不顾其他。可以不计成本、撑门面、拉场子、铺张排场,动辄千金散尽、负债累累,却毫不在乎。偶尔,为了争面子大打出手,一句话抹不开就拳脚相向、动刀拔枪,闹出人命。这种非理性的故事,充斥于旧社会帮会为面子火并的故事。面子之大,肯定不亚于地头、金钱和女色,有时候为了面子,还会将女人让给别人。

    其次,江湖面子的新增功能并不囿于价值观或人生目标,而延伸成手段和工具,参与利益交易。它僭入江湖制度成为“规矩”,成为惯例制度的一部分,从而产生了蜕变。价值观工具化,人生目标手段化,是江湖面子的新特色。价值观连同新的面子规矩,称为“面子制度”,这是一种基于习惯和博弈力量的不成文体制。

    至于各地“面子规矩”的细目,则千变万化,一般在帮会章程、戒律或“海底”里有明文条目。至于紧密的私人关系网,面子规矩则更加复杂,附着于具体的地位、身份及当时的私交状况,也依附于当事人的直觉判断,旁人可意会不可言传,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也。人情练达,是“老江湖”的标志,也是区分老江湖和小喽啰的分水岭。

    “面子规矩”虽难归纳,却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简单方程式。譬如,最少要给人留面子,不伤人情面;最好能恭维人、戴高帽、捧场……效果便能**不离十,言行不逾面子规矩。在此,不妨称作“面子傻瓜定律”。

    综合以上二点。面子,第一是人生目的,属价值观,第二是制度,属手段。接下来,谈论一种新情形(算作其三)——老手段又生新手段,制度工具衍生的交易工具。

    其三,因有刚性制度作保障,促进行为规范性、可预见性,江湖面子的数量呈现累积特性,个人面子可以越做越大,渐渐滋生了类似金融的“资信”功能,发展到名声当饭吃。这种面子资信的演变,大约发生在元明之际。元明之交的14世纪,诞生了古典名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二者都是江湖精神启蒙之作,皆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灵魂。表面上看,《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故事互不搭界,一个北宋一个东汉,然而骨子里都是借古寓“今”,即元明民间社会。《水浒传》展示朝廷外的广阔社会生活,《三国演义》讲“桃园三结义”和私人关系网的道理,二者连读,互为补充。虽为历史演义,其实篡改史实,迎合茶楼听众的江湖口味,是历史的“戏说”和“江湖说”,是对体制外空间的想象。《水浒传》说帮会,《三国演义》说结拜,是元明江湖教门、会门和移民关系网络的投射。是故,担当中国人学习江湖的教科书,专事教授“四书五经”里学不到的功夫。所以,《水浒传》、《三国演义》实为中国江湖文化苏醒的宣言书。

    《水浒传》里的男主角宋江在山东、河北一带行走,不论到何处都呼朋唤友,连不谋面、仅闻其声的江湖汉子都奉其为上宾,热情款待。用经济学眼光看,宋江的名声相当于今天的信用卡消费。今人没有“及时雨”的名声,但只要有一张信用卡,到外地也能享受宋江般的五星级服务,吃喝享受,“唰、唰”两下搞定。没有宋江哥哥,有信用卡也行。

    古代的名声与现代的信用卡,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经济学视野里都属社会信用体系。宋江的牛气,直出于“呼保义”、“及时雨”的江湖名声。江湖文化信奉为人仗义,笃行者天下共景仰。义气之重要,在江湖里等同于宗教,备受推崇。这是一个关于面子资本化、信用化的范本,今日仍不乏大量“宋江遗迹”,譬如有名气的人物到外地旅行,当地人盛情款待,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好面子的主人因接待名人而满足,日后当自吹自擂的本钱,而客人更落得方便安逸,好吃好喝。

    其实,江湖上已经形成惯例,面子大等于有本钱,于是精明人便挪来做事,变作资本生利。

    作家沙叶新写有一部话剧《假如我是真的》轰动一时,骗子主人公假扮衙内行招摇撞骗,几乎得逞,却在千钧一发时被戳穿。剧作家借主人公台词说:假如我是真的,就应该得逞吗?主人公尽管未得逞,却反映衙内的名分和面子肯定可以当饭吃。所谓名声,即名分包含的“声势”,源出于名分;而名分蕴含面子。一张名片印有“总经理”、“××长”,既是职业身份,也显得有面子。

    名声,之所以藉以招摇撞骗,背后道理是面子的资信。

    譬如,一句“您老面子大”,等于你的面子负载的资信,可承担一定的信贷抵押,用于人情上或财务上的债务交易,其功能类似银行业的商业信用。之所以能抵押,是因为按“道上”规矩——强制性的惯例,面子比钱财重要,没有人敢为钱财不要面子。面子买都买不来,岂能自损?生活中,只有人舍财追逐面子,无人舍面子换财。所以,借钱的不怕有面子的赖账,全因有面子作抵押。面子只要不是假的,都可以抵押。面子大,等于资信水平高。面子小,自然资信低,抵押不了什么。

    荣誉、规矩、资信三点勾勒了江湖面子的大轮廓。以三者之间的逻辑关系看,目的里有手段,手段里有目的,相互渗透,手段目的集于一身,这便是中国江湖的面子。

    世界各国几乎都讲面子,譬如英国人“lose face”是丢面子。不同之处在于,全世界的“面子”或其类似现象都仅限价值观,具体说是尊严和自尊的一种表述形式。面子仅是尊严的口头语,特征是道德自律,自己管自己。这是一道中外面子的分水岭,也是古代与近代中国面子的分水岭,也是本分面子与江湖面子的分水岭。面子工具化是江湖面子的一般标志。江湖面子不仅是价值观,更多的是交易工具和惯例制度。

    明清以后,面子背后的尊严内涵日趋空壳化、形式主义化,反而工具和功利精神愈演愈烈。只要大张旗鼓地逢场作戏,将面子做疯做活了,反而不愁换钱财、得便宜。给别人捧面子,别人给酬劳、给赏银,可以坐收回报。劳作一日,未必比捣鼓一日来钱。一旦面子与事实脱节,虚伪欺骗之风蔓延,骗术在中国就成了家常便饭。

    骗子能耍花招,面子是一个默认的惯例平台,撑起面子逢场作戏,半真半假之间反倒惹人上钩,甚至自投落网。譬如,**或大媒体记者不愁有人自来攀附。这样的诈骗,模糊了诈骗的概念内涵,诈骗与攀附成了一种双向互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上钩者要自担一半责任。还有更小的诈骗,几乎与中国人做面子、撑门面难以分辨,譬如“万元户”自称“百万富翁”,科长冒充处级……连半诈骗都算不上,依然有人投怀送抱,自愿攀附。穷光蛋着一身西装,到外面骗吃骗喝,能算诈骗吗?要算,也只怪受骗者自己。所以,做面子的文化是骗子的温床。

    面子之所以被骗术利用,是因为依照面子惯例,有面子就稀里糊涂地有了资信。一旦惯例制度制约的虚拟资信,触角伸进经济市场,就变作中国商业市场挥之不去元素。面子体制的漏洞被骗子们利用,越戳越大,最终骗术被融入面子体制,成为惯例默认的合法元素。

    爱面子:不惜荒诞求荣誉

    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复杂,常常为了小事纠缠不清,这背后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便是面子问题。面子与江湖本是两回事,但关系极为密切。“面子”外延比江湖更大,如果说“江湖”特指合法体制外的社会,那么面子横跨体制内外,于朝野广泛存在,是一种十分泛化的社会现象,已经形成中国的一种文化。所以有两种面子,传统面子和江湖面子。江湖面子继承传统面子衣钵,是传统的衍生物,但是在当今的作用更大。

    古往今来,解读面子的文字汗牛充栋,但说到位的少之又少,大多属于经验之谈,意在用面子猎奇。中国人向有志怪奇闻文学传统。有一则古代笑话,说一位私塾先生家境贫寒,过年只吃得上白薯。大年除夕,有一善良学生携猪肉孝敬先生,先生眼尖,门外老远瞧见怕不好意思,赶忙关上门。这还不放心,怕学生趴窗偷看见,便掩耳盗铃地指着白絮絮的薯块嗔怪老婆道:“今天这肉太肥腻,真不好吃”,惹得在外偷看的学生咯咯偷笑。故事以面子的荒诞取乐,开涮做假面子的人生态度。先生大呼白薯为肥肉,反正落得面子上过得去,不戳破也罢。戳破的“破”字,在中国代表一个特殊语义,洋文并不易翻译,它与面子文化有关。语境背后的惯例制度是:大家都知道消极的事实,只要不说破,就不会伤害面子。所以,中国的面子带有精神分裂症成分。

    这则“笑贫”故事,它耻笑的对象固然有轻度病态,但拿穷人开涮,似乎存在道德立场问题。除了缺心眼听者傻乎乎一乐,基本不具反思价值。细究之下,还涉嫌笑贫不笑娼的势利眼人格大成问题。教师少收学费,减轻学生家长负担,自己付出贫穷代价了,反遭人挖苦,真是不幸。较真起来,该谴责的是社会不尊师重教的惯例,该表扬的是先生的风范。依理,私塾先生收入靠学费,多收则富,少收则贫,收费全凭良心。故而,先生若真想一日三餐有鱼肉,并不困难,只是苦了那些贫苦学生。过年只吃白薯,分明高风亮节。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