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四 京城砺志(2/2)

戏子捧场”。而把梅兰芳这样的京剧艺术家看作“戏子”,似乎仍是下九流的角色,不是陈腐之极,就是知识欠缺。何况蒋碧微如此形容梅兰芳,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京剧在国际上被视为中华国粹,在台湾也备受推崇,梅兰芳早已是举世公认的京剧表演大师。

    但是很不幸,无知者不只在海峡对岸。“文革”动乱,也有人把梅兰芳骂成“戏子”,这幅画被人从梅家老宅墙壁拆下劫走。所幸“文革”结束,这幅画竟在某个仓库角落被发现,幸运地躲过灭顶之灾,而今陈列在梅兰芳纪念馆。

    徐悲鸿也喜欢唱京剧,有时画画,画得高兴了,他会哼几句。有一回在北平家中聚会,徐悲鸿一时兴起,唱了一段京剧老生西皮二簧,味道醇正,中气十足,在座的朋友大惊。徐悲鸿说,画画要很熟练,就好像唱戏,熟能生巧,巧能成精。徐悲鸿的话简单,有的人觉得没什么意思,但喜爱京剧的人,就会有无限感慨,知道徐悲鸿用京剧来比喻画画,“我画画,跟梅兰芳唱戏一样,熟练才能精彩。”

    绘画与京剧一样,不变革就没有出路。

    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保存着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的一本刊物《绘学》。翻开刊物的目录,第一页就是徐悲鸿的画作《搏狮图》,一个**男子赤手空拳,与一只张大嘴的狮子搏斗。徐悲鸿用画笔印证自己的思想轨迹。

    近朱者赤。人们惊讶地发现,徐悲鸿不仅是个凭画笔吃饭的画匠,居然也怀揣着一大堆改变中国文化的革命思想。在北大画法研究会,徐悲鸿慷慨激昂:“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颓废原因是“守旧”。他发表《中国画改良论》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

    这番高昂的改革呼声,虽然振聋发聩,但也不免让人担着心。与其说,这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导师的美术主张,不如说这更像一个美术青年的留学宣言。因为此时,徐悲鸿正向北洋政府申请官派出国名额。

    徐悲鸿能否去法国,决定其命运的,是一个叫傅增湘的人。

    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傅增湘的名字不可或缺。傅增湘是清末进士,思想开明,力主教育救国。他曾创办中国第一个女子师范学堂,民国初年出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在他的任内倡导国语拼音的实施,主持向欧洲派遣留学生。

    如同任何一个求见高官的青年人一样,徐悲鸿认识傅增湘,但傅增湘对徐悲鸿一无所知。据傅增湘孙子傅延年说:“徐悲鸿先生当年和我祖父素不相识,他手持着康有为先生写的一封介绍信,请北京的罗瘿公先生引路,拜访了我祖父。祖父只说了一句话,能不能看看你的画。徐悲鸿带去的画,我祖父非常喜欢,鼓励他说,你画得很好,很有发展的前途。徐先生提出来,希望我祖父帮助他争取出国留学名额。”

    傅增湘让徐悲鸿在北京等一等,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等战事结束,会给他个机会。当徐悲鸿得知,一战结束后的第一批中国赴法留学生名单,只有刘半农与朱家骅,没有徐悲鸿,马上给傅增湘写了封信,措词激烈,口气尖刻。

    据蒋碧微说:“同在北大任教的朱家骅先生,将从北平启程赴欧洲,徐先生一听朱先生要动身了,马上就去见傅增湘先生,问他为什么朱先生走了,我还不能成行?傅先生劝他不用着急。徐先生回家,为这件事还很不高兴。”

    徐悲鸿年轻气盛,求学心切,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一个年轻人直接指责教育总长,傅增湘当然不快。但傅增湘毕竟胸襟开阔,蔡元培与罗瘿公出面说情,也就释然了。事实说明,傅增湘毕竟是爱才的,他并没有卡徐悲鸿,还是秉公办事,把徐悲鸿列入第二批赴法留学的名单。徐悲鸿知道误会了傅增湘,深感羞愧。

    傅延年虽是傅增湘的孙子辈,但他很早就听家人说过。傅延年说:“这件事其实我祖父并没放在心上,是力所能及的一种帮助,但是徐先生很重感情,他曾经和很多人说过,和廖静文先生也讲过,他说他永世不忘。”

    二○○五年二月的一天,北京仍然是朔风不止,寒气逼人。我随傅延年来到北京图书馆,即现在的中国国家图书馆,寻访一幅未曾公开发表过的油画。画的作者是徐悲鸿,而画中的人物则是时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傅增湘。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傅增湘夫人把这幅肖像画连同一大批图书,赠给北京图书馆。我能一饱眼福,是因为傅延年作为傅增湘直系亲属,向中国国家图书馆申请,写下担保字具。当保管员戴着白手套,从仓库把油画捧出来。傅延年激动不已:“这幅画过去就挂在爷爷的书房,对我们来说非常亲切。这幅画上的书案,是当年爷爷书房的书案,我印象最深了。我们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到爷爷书房,给他拜年的嘛。”

    徐悲鸿给傅增湘画的这幅肖像,画得很传神。具体作画是在哪一年,傅延年找出傅增湘的《藏园日记》,查到傅增湘当年的记载:

    甲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徐悲鸿来,谈至五点乃去,此人新周历法、德、意、俄诸国,开画展颇声动一时,倾来欲为余写小像,故定新正初二三四日下午来。”“除夕。二点后,徐悲鸿来,为写炭笔小像,薄暮乃成,神采恒似目,作诗一首赠之。”

    己亥年,“正月初二日。午后徐悲鸿来画像,薄暮乃去。”“初三日。下午悲鸿来对写,近暮乃罢。初三。夜宴徐君于园中,约梦麟、适之等同饮,二时乃散。”“初四日。悲鸿来画像,暮乃去。”“初五日。徐君来画像,一时许,脱稿。”(标点系本书作者加)

    时间是一九三五年底至一九三六年初,徐悲鸿专程北上看望退休家居的傅增湘,花了六天时间给他画了肖像。而徐悲鸿上门找过傅增湘求助留学之事,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徐悲鸿此时再度登门送画,绝不是什么交换,而是感恩之举。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欧洲的战争平息,中国选派留学生计划又启动了。徐悲鸿再次求见傅增湘。傅增湘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叫他热血沸腾:“好了,你现在可以出国了。”果然,傅增湘不计前嫌,给徐悲鸿争取到官费生赴法留学名额。

    一九一九年三月,回到上海与家人告别的徐悲鸿携蒋碧微,登上赴法国的轮船。一个立志改革中国绘画艺术的年轻人,一个昔日的农家子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去向往已久的巴黎,亲眼看看伦勃朗、鲁本斯、米勒、德拉克洛瓦、提香、安格尔……这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西方大师们的原作,看看引领西方艺术潮流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