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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名校与名师(1/2)

    海轮在一望无际的波涛上航行五十多天,途中徐悲鸿携蒋碧微在伦敦上岸,初识了大英博物馆的丰富与辉煌。当一九一九年五月徐悲鸿到达巴黎时,他刚离开不久的北京,已经有青年学生走上街头,抗议北洋政府接受日本“二十一条”的不平等条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迅速席卷全国,震惊了世界。

    以前人们以为,徐悲鸿在“五四”前夕离开北京,与“五四”运动没有关系。其实,徐悲鸿身在欧洲,不曾忘怀北大精神。最有力的证据,来自九十三岁的徐悲鸿学生、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冯法祀。他看过徐悲鸿写于法国的两篇诗文。“我一看就是他写的,文言跟白话掺杂在一起,就是他特有的文风。他如果在现场的话,也会振臂疾呼。”

    冯法祀的记忆力果然超强。在天津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徐悲鸿书画册》中,收录有二十四岁的徐悲鸿以行草体书写的文稿,其中一篇曰:

    今日何日乎,吾等齐处烈风猛雨里,往者暴君污吏贪官孱将殃民害国,罪恶不可谏,偏今日白手空拳,排难御侮是吾事,振臂束襟同奋起,可以凿开道捍狮虎,猛兽实无知,不似戈龙勃入美洲,野人容易制。今日乎,空间尽处是吾敌,众贼频起来不息,吾有双臂并两拳,当与道者尽格杀。黄帝吾祖乎,吾为汝裔勿羞戚。

    八年夏,国人奋起击贼,有死者,吾居海外,只能悲歌一掬同情之泪,成词二首,敢奉仲子学长匡谬。悲鸿

    这篇写于民国八年(一九一九)的激昂之作,读来悲愤满腔。人们看到了一个虽在异国他乡,却同样感受“烈风猛雨”的热血青年。将自己的振臂疾呼溶入“五四”大潮的徐悲鸿,在开始欧洲留学时,就有了一个激励自身发奋的定位。

    二○○五年五月,距离徐悲鸿当年赴法留学八十六年之后,我和同事前往巴黎。中国和法国的地理位置在世界地图上没变,不同的是,在徐悲鸿的时代,人们坐着蒸汽发动机的海轮穿行大海几个月,如今国际航班只要十多个小时,就能轻松完成。

    拒绝改变是法国巴黎的主调。塞纳河对岸老建筑在车窗外移动,给人一个强烈的感觉,尊重历史仍是巴黎人的传统。像其他古迹一样,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校园一切如故,地面由碎石砌成,高大的主体建筑浮雕精美绝伦。

    当初徐悲鸿是个默默无闻的中国学生,而中国当时在西方根本被人瞧不起,大师云集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会保存他的学籍档案吗?

    法国人果然信守承诺。行政主任薇诺妮卡和几位男士,已经等候在大门里的停车场了。薇诺妮卡向我们介绍,这所著名学府前身是巴黎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建于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也有部分二十世纪的建筑。它的艺术品收藏极其丰富,有些是当年皇家绘画与雕塑学会遗留的。她给我们引见了学校档案馆研究员艾玛奴尔。

    档案馆在学校主楼一侧。推开沉重的大门,档案馆内有三层楼那么高,穹顶装饰很讲究,用富丽堂皇来形容毫不逊色。这里有一百多年间学校所有的学籍档案。艾玛奴尔抱出一册很厚的大本子,翻译朱明宇念出封面上的法文:“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存档,男生的档案。”原来这是当年新生签名簿。

    艾玛奴尔打开夹有字条的一页,指着其中一栏鹅毛笔的字迹。徐悲鸿名字后面填着:出生地:宜兴(中国),导师:F·弗拉孟,被画室接纳时间:1920、11、15,参加入学考试时间:1921、4、4,被允许开始学习时间:1921、5、13。

    那一年,徐悲鸿二十六岁。徐悲鸿的素描和文史考试都取得了好成绩。而在此之前,徐悲鸿曾在巴黎朱丽安画院学了一段时间素描。

    一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国驻法国总领事赵颂南曾发函给高等美术学院,以国家的名义,证实学生的身份。这份文件等于是当时中国驻外机构给徐悲鸿的担保:院长先生:我很荣幸向您推荐中国学生徐悲鸿,现住在巴黎少姆哈路9号(音译),他刚向我表达了在您学校注册的愿望。另外,我证明他出生在中国江苏省宜兴。非常感谢您为这个学生提供的方便。我请求您接受我非常崇高的致意。

    摄制组翻译朱明宇告诉我,有一张照片中的留着胡髭、面色严峻的学者,就是徐悲鸿的导师弗拉孟教授。弗拉孟教授的一封信,发于一九二○年十一月十四日:校长先生:我很荣幸地请求您,将徐悲鸿先生注册在我画室的学生名单中,请您接受我诚挚的感谢。弗拉孟教授的另一封信,则是代表校方的接受函,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录取通知书。这封信写的是:徐悲鸿先生,我荣幸地接受你为我的学生。

    和徐悲鸿当年入学的时候一样,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延续的,还是导师制。学生选择导师,导师也选择学生。选什么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导师,徐悲鸿非常明确,第一是最好的,第二是写实的。他觉得,中国画之所以让他不满意,因为它被关在书斋,不关心现实,这和他内心的叛逆和在北大所受的熏陶,完全不合。

    在诸多导师中,徐悲鸿之所以看中了弗拉孟教授,是觉得他的历史画与主题肖像画创作,是现实主义传统的精华,气势宏大、流畅自然。而弗拉孟也喜欢徐悲鸿,他看到徐悲鸿不只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成熟的中国艺术家。

    徐悲鸿具有中国绘画基础,理解西方绘画技法的角度与众不同,他对西方透视学、解剖学以及色彩学、光学原理的把握,很快高出于其他同学。他练习素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从人体结构的变化关系,到物体的明暗层次,从质感、体积感到色彩感,深受弗拉孟教授的称赞,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徐悲鸿上过课的教室还在吗?

    薇诺妮卡女士在前面引路,陪我们穿过一个院子,院子三面是相互连着的一幢楼房,而楼下草坪正面有一扇紧闭的大门。这扇门以前是朝着街面开的,而今已经封死了。我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登上侧楼的二楼。满墙刷满各色颜料,可能是学生涂鸦之作。通道尽头的一间宽大画室,就是徐悲鸿学画的教室。

    阳光从天窗洒落。基本保存原样的画室,充满着油彩的气息与艺术的氛围。徐悲鸿是个勇于寻找机遇的人,他百折不挠地努力,终于站在这间画室里。而那时这所学校没有其他的中国人。说徐悲鸿是凤毛麟角,几乎代表着一个中国,在当时西方人眼中其实并不夸张。在他之前,确实没有哪一个中国人到这里来过。

    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离卢浮宫不远。从学院门前的波拿巴巷走向塞纳河畔,在法兰西学院前走上艺术桥,桥的斜对面就是卢浮宫。艺术桥的桥面木板没有变,塞纳河水依然静静流淌,今天卢浮宫仍是法国人最自豪的艺术圣殿。不同的是,中国游客的面孔似乎很普通。中国留学生和艺术家的出现,也已司空见惯。

    而徐悲鸿在卢浮宫的感受,却是震撼性的。那是少年徐悲鸿投射无数梦想的地方。他时常一待就是一天。冯法祀曾听徐悲鸿亲口说他的求学临摩:“他有的时候,一个面包拿到卢浮宫就是一天。一天吃一个面包怎么行呢,他也就是因为这种冷热饥寒,不协调吧,造成了他的胃病。他在画上就写到:我画这个模特儿,在我这个病很痛,很难支持的时候画的,人家看我这个画,不知道我的胃疼到这种程度。”

    徐悲鸿有备而来,他不是一个盲目的小青年,而是一个理智的中国画家。他时常思考着“大道”,那就是一个民族的使命和一个画家的责任。徐悲鸿与当年留学法国的中国青年一样,抱定明确的目的。积贫积弱的中国,使他们过于早熟,充满革命激情。他们在不同方向、不同领域,寻找他们自认为的真理。

    绿树成荫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坐落在巴黎市区一条街道旁。早就听说,西方人对于死亡的理解与我们不同,墓地常常紧挨生活区,死者与生者和睦相处。走进公墓,如同走进一个雕塑世界。伟大的作家雨果、作曲家肖邦、画家德拉克洛瓦等辉煌的名字,与各式各样雕塑相伴。飞翔天使与优雅少女,还有盛开的花木等,展示着生命气息。

    在这个西方的“人生后花园”,我们找到了巴黎公社社员墓。与其他巴洛克风格或罗马风格的墓园相比,这里显得很简洁,但简洁中表达着无言的庄重。只有一块很不起眼的墓碑,沉默地护卫着为社会正义而流血的先辈。

    八十多年前,徐悲鸿曾在这里写生。如今斯人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