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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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和从前一样;读私塾、

    写大仿,放学回家,背着筐头去挖野菜。爸爸还是和从前一样,当教书匠;妈妈也还是

    那样:操持家务事,吃斋、念佛、打坐。村上唯一的变化,男人剪去了辫子。男孩子头

    上的小辫,有的变成了一个“黑头盖”,有的变成“和尚头”。像姐姐一样的长辫子,

    象谦没了。开始变成“小和尚头”,他还不习惯,几天过去,摸摸剃光的小脑袋,倒觉

    得比长着小辫舒服呢。这也许可以说,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次革命”。

    老秀才徐懋淮不理解辛亥革命,小象谦更不懂。在《历史的回顾》中,他写着:

    “我上学那年冬季的一天,教书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山西的都督是阎锡山,

    河边村人氏。以后又听说孙中山做了临时大总统,赶走了皇帝。这就是孙中山领导的辛

    亥革命。

    当时只知道我和一些小同伴都剪掉了头上讨厌的辫子,但不理解它的意义,更不知

    道这场革命有一个什么结局。”

    辛亥革命,被袁世凯篡夺了,扼杀了,他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小象谦不知道。在

    袁世凯死后,一个自称“辫帅”的张勋领导两万多“辫子军”,梦想着复辟封建王朝被

    打败了,小象谦也不知道。他读的书,都是几千年前的事,而且都是古文。他的经历中

    却有一件大事:从私塾跳到“洋学堂”去了。

    辛亥革命,给乡村带来看得见的变化是:男人剪除辫子,女人禁止裹足,读书的孩

    子不再兴读“四书”“五经”。东冶镇上,兴办了一所“洋学堂”——沱阳高等小学。

    象谦的哥哥头一年先入了那“洋学”,第二年象谦也去报了名。这时正巧父亲又跑“口

    外”教书去了,妈妈也不懂读书的事,她见象谦每天吵着去上“洋学”,就应下了。

    象谦进了沱阳小学,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同学中不光是男孩,还有女子;读书不

    像在私塾,一坐一天背书、写字,而是一天上几节课,下了课,学生自由自在玩玩;课

    本不再是难懂的古文,多是白话文;课程中还有历史、地理、算术、格致(理化)、修

    身和英语。“洋学”和私塾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象谦开心极了。

    他天资虽不是特别聪明,却也不笨。几年私塾底子,加上他刻苦好学,开始读三年

    级,很快又跳入四年级。每门功课都好,只是算术越来越吃力。一般的加减乘除还能应

    付,因为他在私塾里学过珠算,能熟练背诵“九九歌”,做算术题不发愁,一进入复杂

    的“四则题”,大括号小括号就糊涂不清了。他陷入1、2、3、4、5……苦恼的阿拉伯数

    字。

    象谦的性格从小有点古怪。不懂的事爱钻,不会的东西爱问。妈妈说他“犟”,父

    亲说他“牛”,认准个理,一头牛也拉不动。算术几次不及格,老师说他跳级太快,还

    是降回三年级慢慢来吧。

    “老师,我不能再回三年级!”象谦向算术老师苦苦央求。

    “我能行……”

    “算术课不像别的课,”老师说,“一定要从头来,就像盖房一样,从地上一块块

    砖往上起。”

    “老师,我能行……”

    “我看不行,”老师说。

    “我能行,能跟上去……”

    老师明白了:这学生是怕丢人。学生中跳级的都高兴,留级会难为情。象谦也正是

    这么想的,他读书本来就晚了二三年,个子这么高了,在四年级里都是数得上的“大学

    生”,要是再回去读三年级,那真成了“羊群中的骆驼”了。他苦苦要求老师让他继续

    留在四年级。

    老师喜欢这个学生,最后答应了,并说帮他补课。

    从永安村到东冶镇,不过五华里多路,小象谦腿长跑得又快,半个多时辰,就能从

    家跑到学校,他却向母亲提出住校去。

    妈妈说:

    “你又生花花点子,有家不住,住什么学校。”

    象谦说:“我就是要住校。有不少同学住校。”

    妈妈说:“他们是离家远。你跑跑路,还怕把脚跑大了。”

    象谦说:“我明天就要住校,不回来了。”

    妈妈叹口气。这犟脾气的儿子,真让她没办法。妈妈不愿意儿子住校,想的是:孩

    子年纪小,穿衣不知冷热,睡着了蹬被窝,吃饭不知饥饱,离开妈妈他哪会照顾自己。

    再说,住校要多交钱,又多一份开支,钱从哪儿来?象谦和妈妈想的不一样,他没想钱

    的事,只想算术不及格,住校里补课方便。再说,他喜欢集体生活,同学们白天一块儿

    读书,晚上一块儿住宿,一日三餐在一块儿,比围在奶奶和妈妈身边开心。他虽然刚过

    13岁生日,心中把自己当大人了。在《历史的回顾》中,他记述着:

    “住在学校要交伙食费。家里拿不出钱来,就得带菜、带饭。菜也没有什么可带的,

    无非是芥菜疙瘩、芥菜缨子、咸萝卜什么的。主食带小米和窝窝头,一个月一升小米,

    熬粥喝。特别是冬天,光吃凉窝窝头受不了,有碗热粥就好得多了。”

    他学习十分用功,尤其注重算术、英语等新课程。正课之外,他还看了不少新书。

    有三个保定军官学校的学生,回家时时来学校,教他们唱歌、爬杆、耍木枪。对于国家

    的事听说也多了,孙中山,辛亥革命,民主共和,讨袁斗争,许多新人,新事听说不少。

    新课程、新生活,使徐象谦像只飞出鸟笼的小鸟,在蓝天白云下飞翔。他白天在课

    堂上认真读书完成作业,下了课堂,捧个窝窝头边吃边和同学们说说笑笑。为着解开那

    些可恶的算术题,他白天下苦功,晚上作习题。他记着孔子的一句话,“不耻下问”。

    同学都是他的老师,不会作的题,随时随地求教同学。晚上,同学们都上炕入睡了,他

    悄悄溜出集体宿舍,蹲在墙角角里,心中暗暗作算术题。心里想好了,挤进看校门的工

    友小屋,借助小油灯,把心里想的落到纸上。瞌睡了,他扭扭耳朵,拉拉眼皮,若不是

    头上小辫剪了,他真要把自己吊起来,学那“头悬梁锥刺股”的古人。

    刻苦勤学,弥补了他算术的“先天不足”,慢慢地跟上了班,及格了。算术老师惊

    奇,怀疑他抄了别人的作业,要他当场演算,他沉着应考,把题目作出来,老师这才相

    信。不禁称赞说:“好小子,有出息!”

    徐象谦突破了最伤脑筋的算术课,像下滹沱游泳,从一口气“狗叭”到学会呼吸换

    气,在学海中他成了自由人。

    沱阳学校,是他开始接触新世界的起点,也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笔者80年代访问

    过这所学校,在和教员交谈时,他们十分兴奋,都为沱阳学校历史上出了位元帅,感到

    骄傲,把徐向前元帅给学校写的信、题的字、赠的书都当作最珍贵的校史文物。一位年

    轻的教师说:“我们沱阳学校,在五台是一所最最有名的学校,它历史悠久,学生中出

    了位徐元帅!”

    徐向前从1924年离家以后,只回过两次家。在抗日战争初期,他回到五台,第一个

    探访的是沱阳学校。他拜会当时的新老师长,在这里发表动员人民抗战演说;在这里,

    和许多乡亲谈话。以后几十年,每会到五台家乡的人,每当有人去五台回来见他,他都

    会问问沱阳学校。在他80岁高龄以后,仍念念不忘他的母校,曾自己出资买了许多书,

    派人送给这所学校。

    在《历史的回顾》中,他深情地说:“我很喜欢这个学校”!

    然而,他在沱阳学校仅仅两年!寒冬来临,滹沱河开始结冰。沱阳学校开始放假了。

    徐象谦背着书包走回家。

    全家人天天盼,夜夜盼,在外教书的老秀才回家来。他会带回些银钱,办年货,准

    备过年。象谦和他哥哥,每天不敢偷懒,写大字,复习功课。他们知道,父亲进家头一

    宗事是要问他们学业怎么样,会查看写的大字,会考他们作文。父亲比学校老师都可怕。

    象谦自觉得这两年在沱阳学校进步挺快,作文受老师称赞,算术、地理、历史等等,都

    不在别人之下。他既怕父亲考,又不怕。

    老秀才回来了。果然,进门头一桩事,是考两个儿子学业如何。老秀才习惯了教书

    先生对学生的架式,坐在书桌旁,严肃地考了受谦,又考象谦。老秀才熟读“四书”

    “五经”,却不通“洋学堂”的课程。要考儿子的功课,一是考写毛笔字,二是考作文。

    象谦和他哥哥,每人写了一篇大仿,交给父亲。老秀才认真地一字一字看过,说他们都

    有长进。接着出了题,要儿子每人写篇作文。哥哥比弟弟早读几年书,又爱好作文。

    《古文观止》、《尺牍大全》一类的书,背诵了许多,对文章的起、承、转、合,比象

    谦懂得多了,他又深知父亲喜欢的文体,于是写了篇文言文。象谦和哥哥相反,写了篇

    白话文。老秀才看罢大儿子的文章,没讲什么;看罢二儿子象谦的文章,眉头紧皱,说

    话了:

    “你为啥全篇白话,古文忘了?”

    象谦说:“现在不兴古文了,学校讲白话文。我们念的书本,交的作文,都是这样。”

    老秀才不高兴了,“白话,白话,文章就是文章,不是说话。”

    象谦说:“老师讲了,写文章就像说话一样,要……”

    “不要说了,”老秀才动怒了,“洋学堂误人子弟,你的文章从前还好,越来越不

    行了!我看你不如进私塾好!”

    象谦从小怕严厉的父亲。他敢和母亲吵吵不敢跟父亲顶一句嘴。心里想父亲太守旧

    了,也不看看现今什么世道了,还守着他的老理不放。他以为父亲是吓唬他的,没想真

    的作出决定:要象谦转回本村的私塾。

    父命难违。家庭供两个学生在镇上读书,学费和饭钱支付不起,父亲要集中财力,

    培养“有出息”的受谦。

    徐象谦满心委屈,从沱阳小学抱回铺盖,连要好的同学都没讲,他为什么退学。他

    不愿意说,家里穷供不起兄弟俩,更难开口说是父亲嫌他作文不好。他不想让人知道父

    亲的决定。

    他又回到家庙的私塾,哥哥却仍在东冶镇读父亲称为“洋书”的书,象谦本不爱说

    笑,两年多的“洋学堂”,使他变得欢乐了,一回到私塾,像一只放飞被捉回鸟笼的小

    鸟,有翅难展,有脚难跑,蹲在私塾,从早到晚哼哼唧唧读着孔孟的古训。他不知道读

    的是哪个年级,读了“四书”,又读“诗经”。

    辛亥革命,像一阵风吹过去了。乡村中大多数的人还没闹清楚什么是革命,那革命

    的风潮就过去了。男人们又开始蓄辫子,女人们又时兴缠足。家庙里停办的私塾,又招

    学生。徐象谦不管母亲和奶奶怎么唠叨,硬是不再留辫子。见妈妈要给小女儿缠足,他

    拉起妹妹向外跑。妈妈气得大叫:“反了,反了,这都是东冶镇那洋学堂教坏了!”

    父亲不在家,哥哥不在家,徐象谦是家庭中的大男子。他除了入私塾读经书,就是

    帮助母亲管这个家,他开始懂了,这个家只是缸里有些粮,连买油盐菜的钱都少有。这

    时他才悟到,父亲一定要他从沱阳小学退回来,不完全为的是那篇作文。

    关进私塾,外边的新鲜事听不到,新书看不到,他最爱见的那几个保定军官学校的

    学生,见不到面了。私塾的先生见象谦读书不上心,写字懒用功,提醒他说:“少年不

    努力,老大徒伤悲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徐象谦看不见黄金,看不见颜如玉,他的眼前,是一本本古板的“四书”、“五经”。

    他盼着父亲回家来,求求父亲,还是让他回到沱阳学校去。可是,父亲总不回家。他很

    想多读些新书,家里只有“四书”、“五经”,私塾里也是这些老本本。

    这天,一位同学告诉他,东冶镇来了卖书的,有好多好多新书。徐象谦见母亲不在

    家,就到房里找钱,他只想找着钱去买了书,再告诉母亲。他知道家里没多少钱,若是

    公开向母亲要钱买书,那是不会给的。可是,他东翻西找,没有钱,打开母亲的一个小

    木匣,只见一副银手镯和一对耳环。这东西母亲多年没戴了,一直存放着。象谦灵机一

    闪:听人说东冶镇有当铺,专收女人戴的首饰,“当”给他们还能赎回来。小小年纪,

    不懂“当”是怎么回事,想去试试。于是,他把手镯和耳环揣进兜里,跑出了家门。

    东冶镇一家新开的当铺,高高的柜台,使不满14岁的小象谦翘起脚,才把一副手镯

    和两只耳环递给掌柜的。

    “这东西,是你的吗?”柜台里问。

    “嗯。”

    “要当多少钱?”

    “多少都行。”

    “你是永安村‘楼院徐家’的二小子吧,”掌柜的探出头,认出了徐象谦,说道:

    “这东西我们不收,你快拿回家去吧。”

    小象谦只好把东西收进口袋,跑到书摊上远远地望了几眼,悻悻走回家。玉镯和耳

    环,悄悄放回母亲那只小木匣匣里。

    书没买到手,小象谦心里不痛快,只好又去私塾,读那些他不愿意读的书。走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母亲生气的样子,冲着他说:

    “你好大的本事,人没长成,会跑当铺当东西了!谁让你这么做的?说,快说。”

    “我……我……”小象谦说什么呀,结巴了。

    “小小的年纪,偷了家里东西去当,你反了!”母亲越说气越大,声音越高。

    “我想买书,书……”

    “书,书,家里多少书不看,我叫你买书……”母亲说着摸起笤帚。

    象谦见势不妙,跑开了。

    这件不光彩的事,徐向前记了一辈子。在他80岁高龄写的《历史的回顾》中,还记

    述着:“当铺掌柜认识我们家,觉着一个小孩子来当首饰不大对劲,就告诉了我母亲。

    母亲很生气。

    结果书没买成,还差点挨了打。”

    令徐象谦苦恼的事,不只是没新书读。在他重返私塾的第三个年头,一个严重的打

    击,像把刀刺到心窝上——父母决定要他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