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跋 --- 三毛(2/2)

我不是只对男女,而是对一切的事物。你其实也是,只是因为你的工作方向是针对“男女之间的平衡”,所以有些人就不易看出这其中涵盖的也有其他的人生观念了。

    在这个社会上,每当我看见有人肯讲真话,内心总响应着一份狂喜。其实社会上有一半的人是喜欢听真话的,但是只有一半中的另一小半敢讲自己的真话,这是性格和自信心的问题。起初我看了几篇你的有关“婚外情”的文章,没有太多的感想,直到你那一篇《致命的吸引力》刊出来后,这才听到金属被用力掷到地上去而发出的响声。我的欣喜是很大很深的,看了之后,还大笑。这篇文章的见解,如果不是深切了解人性的人,弄不好还要用责任、道德这种观念去跟你辩论呢。现在你坚持的主要观念就是“客观”,我跟你一样。有些人却把你的“客观”看成“主观”。这个世界要打来打去,也是这种原因,看了实在很可怜这些人。

    在你开始热心地做“辅导”工作时,恕我在一旁静静地看你而没有告诉你。你在“辅导”他人时,如果自己停止进步,那能力终有用尽的一天。而眼见你经由这个工作的过程和付出,得到进步,终于体悟出人性中最宽和的“公平”时,你个人的境界就达到了可喜可贺的程度。我推测这仍不是你的“最终结论”和心情,必然有更不同的梯阶在为你铺设,只要你活下去,想下去,也继续做下去。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再做这份社会工作了,如果你感到自己在这个方向上失去了热情和坚持,那么你的不做,也是出于对自己的真诚和自然。就如一场“婚变”,取和舍之间的纠缠,在决定性的瞬间,只有自己最明白为什么。

    看你的观念,认为我们都越活越清晰了。而幸福的定义,在一般人来说,还是含含糊糊比较来得容易。其实世上有一种极大的幸福,这种幸福就如《红楼梦》中“好了歌”的境界,在两年前的我,连想起来都会害怕,觉得做神仙真不可思议,一定得忘了这个、放了那个。以为,失去了那些红尘的拥有之乐,人还算什么东西呢?现在我渐悟到这种“好了”的滋味,这并不表示不过俗世生活,表面上俗得很鲜活,而内心实在没有痛苦。这种话,“过渡期”中的人是不懂的,你可以完全明白,可是你比我在社会上更出力地付出,这一点,我不做了。

    那一日,你笑问我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我笑着不语。其实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生命的关系,以目前我的心境来说,《红楼梦》只是一本印证的书而不再是参考的书了。乐见终有一天,你的儿子也在文章中消失。这么讲,有些人会以为我对你残忍,而你会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总有一天,你发现你只是一个人活在世上, 但一点也不悲伤,反而十分快乐。其实现在的你,不是如此吗?

    又想起你文中所提出的“背叛”意识,我在想,其实除了婚外情的三角关系之外,配偶的死亡、儿女长大离家、朋友各自分散,带给人的在潜识里,还是受伤,或受到“背叛”意识的隐性攻击。所以我现在尽可能不去浓化任何种类的人际关系,这实在是出于另一种观念角度的爱,而日子过得相当干净又自由。

    寄青,恭喜,恭喜我们彼此。真得感谢生命所带给我们的小挫折,不然哪有这种体验。

    有一天,我们会明白,人是可以肉身涅槃的。

    祝你什么呢?你都不需要了。好,再见。

    三毛

    198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