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部分(2/2)

司胡某也是管理不才,我心里有愧啊!”

    他唯唯诺诺的一副奴才相,令我从心里看不起。

    我们来到了车站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

    店堂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装满灰尘的阳光斜投在中间的一只小圆桌上,就像舞台上的追影灯一样,显得神秘而怪诞。其余空荡荡的角落里散坐着两对零星男女,一对在笑,一对在闹,好像一场刚拉开帷幕的舞台剧,甚为有趣。墙壁上硕大的月份牌上,一个时髦的卷发女郎穿着旗袍正向人们展示着她曲线毕露的身材,狐媚中带着诡秘的微笑。我觉得这一切,无形中给我们的谈话定下了某种基调。

    我和胡巍也挤进了这个舞台的一个幽暗角落,说起了一段并没有准备好的台词,有点蹩脚,却又不得不说。

    精致的不锈钢小勺在我的手中不停地翻转,搅动着杯子里棕红的液体,并没有加糖的打算。我的开场白淡而无味,有点做作,但是,是我此刻的真实感觉。

    “胡先生,你为周家也做了不少事,上海公司现在经营亏损的局面,主要责任也不在于你,你只要尽心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就可以了。”这一番客套话使胡巍坐卧不安,他一直不停地摆弄着两只手,左手翻在右手上,右手又覆在左手上,好似一个等待挨训的孩子。

    “哪里哪里,太太,主要责任都在我,胡某本来就不是这块料,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在生意场上周旋,都是被蓉芳……唉,不说也罢!”

    胡巍的话很实在,却让我作呕。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的心里忽然没有了往日的同情,有的只是一种鄙夷和不屑。一个男人连做人的自尊都可以放弃,甘愿活在一种最为世俗、最为卑劣的氛围里,那么他还有什么值得女人留恋的特质呢?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看到的这个男人只是一个躯壳,一个十足的傀儡。

    液体被我搅拌得浮起了一层泡沫,久久不散。

    “听说你以前是个画家,放弃这个专业觉得可惜吗?”我仍然紧盯着那层泡沫,并没有抬动眼皮的意思,但话锋已转,我的心也随之“怦怦”直跳。神秘的面纱已经掀开一角,里面到底是一张怎样的嘴脸呢?

    “哪里称得上是什么画家,也只是个糊口的手段而已,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眼神里又闪现出第一次在周家见到我时的异样,只是这次面对我咄咄逼人的审视,他立刻回避了。

    “胡先生怎么那么谦虚嘛!依我看,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很有才气的画家。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你是怎么和蓉芳走到一起的吗?”

    我拿起手中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连同那层泡沫。

    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尝过的苦涩,苦得我神经麻木,没有知觉。但我还必须佯装笑意,去追寻一个也许永远没有结果的答案。

    胡巍怔了一下,我知道问题触到了他心底蛰伏的痛苦,因为他拿着香烟的手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我也做好了准备,端起杯子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感觉很过瘾。

    好像胡巍天性惧怕女人,他很听话,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他便开始了冗长的台词,带着一抹稀有的色彩,好像一个三流导演正在酝酿一个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

    年轻时的胡巍,是苏州城里的一个靠画画为生的画匠,整天背着他的画夹和一支竹笛云游四海,行踪飘忽,日子虽过得捉襟见肘,却很是逍遥自在。

    他自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住在上海的老好婆。

    年迈的好婆托媒人给他在上海说了一门亲,对方就是当时家境也贫寒不堪的蓉芳。

    蓉芳长得五大三粗,却一心贪恋胡巍的清瘦白俊,便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胡巍因生性懦弱,且一门心思地关注着他的创作,所以他的婚事便全由老好婆一手操办,很快就在上海与蓉芳结了婚。不久,老好婆去世,临终前嘱咐胡巍好好对待蓉芳,同时为孙子留下了她在世的惟一一份财产—一只金玉镯,那是她在一大户人家当佣时,主人赐给她的一件宝物。

    婚后,胡巍发现与蓉芳格格不入,蓉芳的骄纵跋扈、嫌贫爱富令他焦头烂额,根本无心继续从事他热爱的绘画工作,他们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胡巍住在苏州时,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名唤芹儿,芹儿对他情深意笃,可她的父母却嫌弃胡巍的寒酸,并不赞同两人的婚事。胡巍一气之下,不顾芹儿对他的感情,赌气跑到了上海,并听从了好婆的安排,娶了蓉芳为妻。

    蓉芳的蛮横使他越来越思念芹儿的温婉,他又跑回了苏州,想与芹儿鸳梦重温。

    可是,往日的好景已一去不复返,芹儿因思念胡巍,积劳成疾,一朵娇艳的花蕊夭折在胡巍自私的赌气中。

    悔恨交加的胡巍万念俱灰,他重又回到上海,在蓉芳的yín威中苟且偷生,不久便生下了女儿胡艳艳。

    女儿的出生使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添霜,蓉芳便使尽花招哀求表哥周玉成,在上海的周氏公司为胡巍谋到了这一份体面他却力所不及的职位。

    胡巍的叙述乏善无味,我只能从中嗅出一个窝囊男人对爱情两字的玷污,对自己命运的颓废接受,到头来只能呆在这个混沌不堪的咖啡馆里,像一个蹩脚的舞台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对着一个长得像他死去的恋人芹儿一样的陌生女人,陈述着自己同样蹩脚的台词。

    而我,却为胡巍如此糟糕的脚本抱以一声发自内心的嘲笑。

    世上的男人千千万,我想,当初的母亲再怎么愚痴,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毫无血气的男人身上。

    不管胡巍的故事是否真实,我却从心底认为他不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让那对一模一样的龙凤金玉镯见鬼去吧!只有它们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庆幸这样的真相如石沉大海般永远不可能浮出水面,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咖啡馆的乌烟瘴气令我头脑发涨,胡巍却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我,只是一根一根地划着火柴,机械似的抽着烟,好像香烟成了他这场演出的必备道具。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挫败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与玻璃窗外影影绰绰的陌生人并无两样。

    看我没有反应,胡巍讪讪地笑了,很尴尬勉强。

    “太太,就别再谈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趁这个机会,我倒真有一件事想求您呢。”

    这回他倒放下了香烟道具,人也变得活络起来。

    “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难道因为自己是周家三太太吗?

    “唉!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可是我不能眼见自己的宝贝女儿也毁了呀!不瞒您说,艳艳已经流产了,那个罗伯特居然要把她带出国外。我可不想失去艳艳!求您劝劝汝佳少爷,留住艳艳,不要和她计较她的过错。”

    此时,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赶紧拿过角落边的一只痰盂,刚才喝下的棕红色液体并着我胸腔里郁积已久的不适一起倾泻而出。

    “太太,您……您这是怎么啦?!”胡巍瞪大眼睛望着我刚才的举动,大惑不解。

    一想起周汝佳,想起他对我兽性的污辱,我的委屈和愤恨便如淤积的沉沙一起浮出水面,浑浊不堪。

    “你们都是怎么啦,为什么总瞒着我所有的事,然后又让我去劝说周汝佳?周汝佳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了你们各自的私欲,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所遭受的委屈呢?更何况艳艳也不是个小孩子,她当然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屈辱的泪水伴着无尽的愤怒一起汩汩而流,我觉得自己像个舞台上供人取乐的小丑。

    胡巍傻傻地呆望着我,没有了台词。

    十五(1)

    我选择了周氏公司用于接待客人的一间客房作为我的临时住处,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住在胡家。一来我可以就地了解公司的经营状况,第二,我不想让心胸狭窄的蓉芳觉得自己的到来对她的丈夫构成了某种威胁。

    胡巍告诉我,罗伯特已经不在胡家居住,他想给周汝佳足够的时间考虑与艳艳的关系。而周汝佳也搬出了胡家,自己在外另租了房。

    胡巍交出了周氏公司在上海的所有经营账本。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它们整理了一遍,发现公司名下的所有地产与绸缎庄,由于受时局影响,加之管理不善和经营缺乏思路,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亏损,周氏公司已经岌岌可危。

    这种危险蔓延到员工的情绪上,我冷眼观察了一下公事房里的职员,发现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看报纸,大家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只有偶尔露面的总经理胡巍才促使他们收敛一点,懒洋洋地各自装模作样起来,各自在岗位上无所事事,让人看了心寒。

    我的心情沉重无比,一时下不了决定是否要把这些情况如实告诉正在康复之中的周叔。这是他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事业,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吗?

    我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所以我马不停蹄地通知胡巍,尽快把罗伯特请来见我。

    当天下午,罗伯特如约而至,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个总是挂着满脸微笑的法国人。

    “美丽的周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罗伯特跨进房间之时,便像个老朋友一样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我,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对于这种只有在外国小说中才能读到的见面方式,我感到非常不适应,脸上呈现出不太自然的表情。

    我略微一推,脱离了他的怀抱。

    “罗伯特先生,请坐吧。”我矜持地伸出了手,示意他坐下。

    罗伯特耸了一下肩膀,便坐了下来。

    “周老爷身体可好?”

    “正在康复之中,谢谢您的关心。您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老爷与您谈的合作吗?”

    我不太想与他浪费时间,便直奔主题,切中要害。

    “当然,我和汝佳不是已经签了初步的意向了吗?有问题吗?”

    罗伯特瞪大了淡蓝色的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我突然觉得他挺像一只波斯猫,嗅到了某种可口的腥味。

    “问题倒是没有,我们老爷很欢迎这样的合作。这次请您来,我只是想与您探讨一下您的两个附加条件。”

    “附加条件?什么条件?”他的眼里满是疑惑,淡蓝由浅及深,手中黑黑粗粗的雪茄也停止了与打火机的亲热。

    我一时也与他一样疑惑起来。

    他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周汝佳在从中捣鬼?

    不对!胡巍明明告诉我他要把艳艳带出国去,看来这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外国人。我想,还是先从艳艳的问题入手,看他怎么回答!

    “罗伯特先生,您不是想娶艳艳吗?”

    “对啊,我一直梦想娶一个像周太太一样的东方姑娘,这与生意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表情很坦率,好像看不出有什么虚伪。

    “但您知不知道艳艳是汝佳的太太呢?”

    “当然知道,但这里面有两个事实。”

    “什么事实?”我盯着罗伯特紧追不放,不想让他有考虑的余地。

    “第一,他们从来没有同居在一起。第二,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存在,你认为他们还能称为夫妻吗?”

    罗伯特的理由干脆利落。

    “但他们俩拜过堂,在我们中国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不对,我知道按照周家的规矩,艳艳小姐并不是汝佳的正房,是这样吗?”

    看来艳艳早已把周家龙凤椅的规矩向罗伯特和盘托出,我必须据理力争。

    “不是正房也是姨太太,总之艳艳应该是汝佳的人。”

    “这就更不对了,在我们法兰西,法律规定都是一夫一妻。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汝佳并不爱艳艳,这是一个错误的婚姻,为什么大家还要将错就错下去呢?周太太,换了您的话,您愿意维系这样的婚姻吗?”

    罗伯特的话句句锋利,把我问得瞠目结舌。

    “那么,既然您信奉爱情至上,我想请问,艳艳和您之间有爱情吗?”

    “当然有!艳艳小姐单纯善良,热情奔放,兼具了东西方姑娘的特点,她把她的不幸都告诉了我,我很同情她,愿意娶她。而且我和汝佳也谈过了,他表示理解,同意与艳艳离婚,这有什么不好吗?”

    听了罗伯特振振有词的观点,我反而显得理屈词穷,心头禁不住一阵怅惘若失。

    我不知道艳艳使用了什么魔法让罗伯特爱上了她,也不清楚是否法兰西民族骨子里的浪漫铸就了罗伯特的决定,总之这样的结局使我难以接受。

    但愿我的想法是错的。

    “罗伯特先生,既然您已经拥有了爱情,为什么还对周家的龙凤椅念念不忘呢?难道您不知道这是周家祖传的宝物,是不可能拿出来出售的吗?”

    “周太太,您大概有点误会了。”

    罗伯特继续对我微笑着,雪茄在他指间手舞足蹈,这样的和谐又意味着什么呢?

    “上次去您府上,是汝佳带我去看了龙凤椅。哇!那的确是件宝贝!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灿烂的性椅,设计得如此精妙绝伦,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得不佩服中国性文化源远流长的辉煌!”

    此时,罗伯特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光,好像龙凤椅就在他的眼前熠熠闪亮。

    “那么,您就把龙凤椅作为了我们之间合作的一个条件,是吗?”

    “不对,不对,周太太,我从来都不敢这么想过,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对椅子在你们周家的地位呢。”

    罗伯特的头像拨浪鼓似的来回晃动,好像我真的冤枉了他一样。

    “我感到抱歉的是,没有经过周老爷的同意,私自参观了龙凤椅。但是,汝佳向我提出来要把它们出售。周太太,我是一个商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家的继承人周汝佳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愚蠢举动呢?

    在这个坦诚的外国人面前,我一下丧失了斗志。

    周家有周汝佳这样的败家子,让我怎么能一口气与罗伯特解释得清呢?

    我一下子陷入了周汝佳早已给我挖好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这次与罗伯特的谈判无果而终,而我终于总结出了一个心惊肉跳的事实:周汝佳想摧毁周家一切与他对立的事物,包括周家的事业、周玉成、龙凤椅,还有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对我所说的不会善罢甘休的涵义,也清楚了失去理智的周汝佳根本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除了占有,就是毁灭!

    窗外参差不齐的各式洋房,和空中像蜘蛛网一般稠密交错的城市天线之间,此时正渐渐弥漫散开着一团浓浓密密的黑雾,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膨胀之势,令我心头不禁肃然涌动起一股严峻绸缪的感觉,此时的同里周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决定立刻启程返回同里,一种不祥的征兆环绕着我,令我坐卧不安,寝食难眠。

    同时,我也不再想与胡巍打招呼,看见他那副猥琐拘谨的模样,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感。

    于是,我匆匆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带上所有的账目,准备离开公司去车站。

    路过总经理室,我却一头撞上了正从里面神气活现地阔步而出的总经理太太蓉芳。

    蓉芳见了我也一愣,随即便堆起了笑脸,厚厚的脂粉里嵌着深深的皱褶。

    “哟,是周太太啊!”

    不知是什么意思,她居然对我改了称呼,使人莫名其妙。

    “怎么到了上海也不来看看我们,大家还是亲戚嘛!”

    这话倒让我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啊,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公司里的事,匆匆忙忙的,也没顾得上去看看你们,下次再去吧。”

    这一来一往的客套话,好像拉远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告诉你,我们家艳艳已经没事了。”

    蓉芳一副洋洋得意的炫耀表情,与她上一次的焦急判若两人。

    “没事就好,希望这次是艳艳真正的幸福。”

    “你都知道啦?可不是嘛,现在罗伯特对她可好了,早知艳艳有这样的福气,当初也没必要使那么大劲非要撮合与汝佳的婚事,真是多此一举,你说是不是?”

    蓉芳的话简直令我哭笑不得,她怎么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当成了青菜萝卜,只要扔在富户人家的篮子里,就是一种福气?

    我淡淡地对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说道:“只要艳艳真的开心就好。”

    “对对对!胡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嫁到国外也给我们添光。幸亏她流产了,要不呆在这么混乱的国内,还要受汝佳少爷的气,那日子可真没法过了。”说着,她还用手抹了一下黛青色眼眶以示悲哀。

    蓉芳的这种势利的本性让我觉得很是没趣,难怪周叔说她为了利益工于心计。我想,没准是蓉芳眼看着吃不到周汝佳这块肥肉,便又千方百计地唆使女儿去勾引了罗伯特。

    想到这儿,胃里又是一阵恶心,想吐。

    “周太太你也知道,汝佳可是心里头早就有人了,难怪他连艳艳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在乎,艳艳嫁给他真是作孽呀!”

    蓉芳说着,用眼睛斜睨着我,一副指桑骂槐的架势。

    我觉得自己又一次扮演了小丑的角色,为什么自己的一片好心招来的总是伤害呢?

    我不顾一切地挣脱伤害,简单地同蓉芳道了别,冲出周氏公司,感觉自己的后背冰冷一片。

    忽然,在阳光投射下的周氏公司背面的yīn影里,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脑门后坠着一条条像油条一样的时髦卷发,身上的粉红色纱裙坠着闪闪的珠片,随着她故意轻盈的摇摆一闪一亮,一张永远像娃娃似的小脸与她身边高大的罗伯特一样,好像永远不知烦恼为何物。

    艳艳亲昵地让等候在一边的罗伯特把她抱下了黄包车,就像上次让周汝佳抱下时一样的灿烂。两人像一对热恋的情人一样当街拥抱亲吻,全不在乎路人投来的或异样或惊羡的目光,更看不出她是刚从一段悲伤的婚姻中走出,我真的怀疑她对周汝佳的感情。

    我毅然调转了头,甩掉不属于我的烦恼,朝着我该去的地方走去。

    徜徉在陌生的上海街头,人影绰绰,喧闹声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感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片小桥流水,深巷曲幽,粉墙黛瓦的水乡景色,那才是我最为温暖的港湾。

    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痴痴的遐想使我差点撞上了一辆脚踏车。

    “没长眼睛啊!”一声脱口而出的斥责从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嘴里喷出,把我吓了一跳。

    不适的感觉仍在继续,胸口仍像堵了一块棉花,上下不得。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艳艳,愿她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像个漂亮的木偶一样,任由她的母亲随意摆布。但愿罗伯特的中国情结不是一种毫无原则的兼收并蓄,他的浪漫情感也能维持得长久一些,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终于看见了周家古柏掩映的大门和门前两只像守护神一样的石狮。左面的雄狮,足蹬一绣球,而右面的母狮,却脚按一幼狮,威风凛凛,庄严肃穆。疲惫而归的我,只有一种迎面扑来的亲切与温暖。

    走进大门,我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前来迎接的丫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使我顿感不妙。

    我立刻想到了周叔,莫非他出什么事了?

    于是,我把沉重的手提箱往丫环手里一扔,便疾步如飞地直奔后宅。一路上脑子里空空荡荡,只跳跃着两个鲜明的大字─周叔!

    等我穿厅过堂,来到北院静悄悄的卧房时,已经是气喘吁吁,连额头上也渗出了与这个季节不相吻合的汗滴。在卧房门口,正好遇见荣妈蹑手蹑脚地从周叔的床前退出。

    荣妈一见我,把食指竖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拉起我的手,一起悄悄地退了出来。

    一见周叔没事,我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吓着自己不说,吓坏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就事大了。

    我不由得随手摸了一下腹部,笑着对身边的荣妈说道:“荣妈,我不在的时候,多劳您费心照顾老爷。”

    我有点纳闷,荣妈似乎像没听见我的话,一路闷声不响,径直把我拖到了后园假山边,便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号啕大哭!

    一时间,我被荣妈突然之间如此伤心悲恸的哭声吓得不知所措!

    看来我的预感没错,一定是我不在的时候,周家发生了重大事故。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扑扑”地跳个不停。但任凭我怎么劝说,荣妈只是哭,干涸的眼里贮存着流不完的泪,直哭得我揪心不已,焦虑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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