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却是仿佛并没有看见，那九环刀霎时就向怪人的右肩砍去，女人惊得双手遮目，连声大叫起来。

    只听得哐当一响。

    她似乎已经看见怪人血溅满衫，喷涌着似乎就要溅到她的身上的样子。

    良久，她才放下手。怪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倒是那寇首左手握着执刀的右手手腕，那皮厚肉糙的面孔似乎疼的皱了起来。九环刀掉在地上。

    怪人叹了口气，说道：

    “明明这么弱小，却要抢别人的东西。”

    显然，在他眼里，那群流寇也不过是弱小的动物，但即使这么弱小的东西，也依旧想着在更弱小人面前称霸。

    他似乎是不理解。

    怪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小男孩盯着他，眼睛里的不屑不见了，除了惊讶、羡慕，在他幼小而毫无教养的心中，一颗名为“畏惧”的种子发芽了。

    他只知道努力的活着，只知道要想自己不挨饿，就管不得别人饿不饿，他流浪到流寇的据点，奄奄一息，但依旧凭着天生的机灵，在一群恶鬼中间，活了下来。

    但即使卑微的活着，他也高傲地想着有一天将那寇首杀了，自己当首领，他不曾畏惧。也没有空闲去畏惧。

    他只有拼命，不管做什么。

    但是，对着这样一位总是笑着的怪人，当怪人收起微笑，他开始畏惧了。

    他站在那里开始瑟瑟发抖，像寒冬里未来得及南归的候鸟。

    他似乎错过了许多。

    他感觉胃里酸酸的，一种恶心的感觉从灵魂深处升腾，他趴在一旁的木架上吐了起来。

    早上吃的干膜和胃酸一起吐了出来。

    他看着那一弹呕吐物，那酸臭的味道传了过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的自己都快呛到了。一面笑，一面泪流了下来。

    怪人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男孩子说：“我不做盗贼了，你带我走吧。”

    男孩子跟着怪人六年，六年后就独自离开了。

    ...

    几年后，时局好像变得安稳些了，据说大将军雷霆均终于收复了南越的重镇秣陵，现在大军驻扎在淮北，北凕与南越签订停战协议。

    怪人又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在一座江边小城独居。

    这一回怪人既不雕刻石像，也不编竹篓了，他给人糊扇面。

    他的小摊子上，放着各式的扇面。

    姑娘小姐们会来他的摊子上买一面团扇，一边请他为自己画上肖像。

    他会准备一张小凳子，姑娘小姐们就坐在他的小凳子上，或是端坐，或是掩面，或是解颐一笑，他就在那仔仔细细地为她们画着像。

    大多人女孩子还是喜欢他的，画完了，拿着扇面高高兴兴地走了，多则十两，少则五钱，算是打赏。

    但也有生气的，因为他总是照实画着。

    譬如人家姑娘脸上有一块痣，几粒青春痘，他也都仔仔细细地画上去了。

    或者姑娘们坐着的时候，腰腹见偶然堆叠的小肚子，他也都观察的彻彻底底了。

    这个时候，那些姑娘小姐拿到扇面，面色一沉，将扇面往怪人脸上一砸，就拧着肥腰走了。

    这一天，怪人的摊前，来了一位可爱的小姐。

    这位小姐身材高挑，腰肢纤细，走路的时候就像春柳般摇曳生姿。

    小姐是城里有名的“铜钿阁”绸缎庄的大小姐。

    小姐穿着银朱和牙色相间的织锦罗缎，梳着元宝髻，两名穿水绿丝葛长裙的丫鬟跟在身后，显得又气派又高贵。

    众人看见小姐缓缓的走了过来，也就让开了道路。

    小姐往怪人的凳子上一座，低眉颔首，面露羞涩，但一瞬间抬起头，却是未语先笑。

    跟着的两个丫鬟知道，小姐来这扇面摊子前，已经在旁观察了好几个星期了。

    现在小姐往那一座，也是赌着一生的勇气的。

    若是这怪人没啥表示，这小姐一生的勇气只怕都要用完了。

    小姐并未像其他姑娘一般挑的团扇，而挑了一把小折扇，挑好后，素手芊芊，慢慢地送到怪人面前。

    怪人咧嘴一笑：

    “小姐定当是性情中人，不知小姐是直接买走呢，还是想我在上画什么？”

    小姐目光闪动，像是晚秋潋滟的湖光，本想低垂的粉颈愣是直直地昂着，支着那黛点峨眉，粉扑秀颊的脑袋。

    怪人只觉得这小姐的姿态，像极了六月里未开的小小荷骨朵。

    一旁的丫头，当先抢话：

    “我家小姐想请先生画一对璧人，漫步柳荫，浅笑花间。”

    怪人点了点头，当即提笔，照着小姐的模样画了一个少女，又照着前日来糊扇面的书生的模样，画了一个小生。

    小姐本来是笑着的，接过扇面一看，就愣住了。

    两丫鬟头往前一凑，就生气了。怒道：

    “你这糊扇子的，画的什么东西？”

    怪人长着嘴巴，似乎有所不解：

    “小姐让画一对璧人，在下也是尽力画了。不知两位为何生气？”

    小姐一听，双泪低垂，施施然转身就走了。

    那丫鬟骂道：

    “真真是木鱼脑袋都不如，木鱼敲了还能响两声，你这是敲了都不响。”

    怪人摸着头，一把抓住小姐的玉手，愧疚道：

    “小姐，莫不是嫌我画的不好，在下再给你画上一副。”

    小姐玉手被抓，羞的再也顾不上垂泪，用力一甩，那怪人也觉得似乎不太礼貌，便松开了手。

    小姐转过头来，右手握着被抓过的左手手腕，沉默半晌，红透双颊，嗫嚅道：

    “不必了。”

    丫鬟知道小姐的心思，便快言快语：

    “你有心赔礼，重画一副也不是不可，只是这画上公子，得画你自己。”

    怪人一听，憨然一笑：

    “这有何难，我虽然落魄，但也有不少人说我长得不错，原来小姐是想身边站着我这样的美男子啊。”

    众人一听，不禁哈哈大笑。

    小姐更是羞得双颊通红，脑门顶上都快冒气了，但那扭转的腰身，却是硬生生的停住了。

    那想拔腿就跑的莲足也是坚定地钉在那里。

    “快点画，哪那么多废话。”丫鬟怒道。

    怪人提笔就画，小姐是僵直的坐着，一言不发。

    奇怪的是，怪人从前都是见啥画啥，唯独这小姐，那一副僵硬的姿态，偏偏在他笔下依旧是轻盈若柳烟，巧笑若顾盼。

    而他画中的自己则是爽朗而笑，看似大步向前，又对小姐回首相邀。

    小姐拿着画，捧在怀里，芊芊玉指似乎拽的过紧，显得有些青白，两丫鬟看小姐似乎是满意了，饶过怪人，笑道：

    “你这人也不是不上道啊。”

    怪人也是露齿一笑：“不不不，两位过奖了，在下一向不上道。只是突然觉得这样画小姐会喜欢。”

    小姐瞥了怪人一眼，双目盈泪未滴，低低道了一声谢，就再也不看怪人，转身离去。

    回去后，两丫鬟问：“小姐何以就这么回来了？”

    小姐神色黯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只有有这画就心满意足了。”

    两丫鬟惊讶道：“小姐怎知他流水无情？”

    小姐摇了摇头，道：“我自然是喜欢他，故而才知。”

    说完，看着满树的桃花，怔怔出神，不再言语。

    两丫鬟对视一眼，看小姐似乎颇为伤怀，也就不再敢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