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研一看到面色不善的刘秀,惊吓之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躲到了角落里去。
刘秀先看了看无力躺在床上的阴丽华,之后才冷冷地走向习研,伸手,“将孩子交给朕。”
习研突然跪下来,使劲地磕头,大哭着,“陛下,奴婢求陛下看在我们姑娘为陛下付出了这么多的分上,不要伤害这个孩子……这是……这是我们姑娘……”
原本昏昏沉沉的阴丽华听到这句话,挣扎着坐起来,“习研!把孩子给我!”
习研看了看面带怒色的刘秀,起身,小跑着将孩子放到了阴丽华的床边,随即伸出双手遮挡住了他们母子,极为防备地看着刘秀。
第二十四章 五月之子
刘秀看她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原本是极喜悦之事,却被这个小小奴婢给闹成了这般样子。
阴丽华小心观察着刘秀的表情,伸手轻轻拉了拉习研的衣角,“习研你们下去吧。”
习研不放心,看了看刘秀又看了看阴丽华,“可……可是……”
刘秀沉下脸,冷喝了一声:“下去!”
习研瑟缩了一下,这才感觉到后怕,躬身小声道:“诺……”
刘秀坐到床边,没有说话,只是将孩子抱在了怀里,仔细端详着,过了半晌,才将孩子递到阴丽华面前,温浅地笑,“你看,我们这个儿子,丰下锐上,项赤色……”他笑问她,“你说,他这像谁?”
阴丽华仔细看了看,才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呢?要说这孩子丰下锐上……还真是!
“像谁倒是没看出来,就是这孩子……太丑了!”
刘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指着孩子道:“你没有看出来么?这孩子有似于尧。”
阴丽华怔了一下,有似于……尧?他这话,是何意?
“这孩子生得如此,我便以赤色为名,取一个‘阳’字吧!”
刘阳?
“阳儿?”
“诺,我们的阳儿。”
“不举五月之子,你……”她迟疑了一下,“你不忌讳么?”
刘秀反诘:“忌讳什么?我们的孩子会杀了我么?”他笑,“我还记得,义王出生后,你说过一句话。”
阴丽华微挑眉梢,不知她说了哪一句话叫他记住了。
“你说,你做母亲的,纵是将来义王想要你的命,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
阴丽华怔怔看着他。
“你是孩子的母亲,为了他可以付出生命;但我这个做父亲的便不能了么?难道我就只是因为害怕孩子将来会杀了我,而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便要将他丢掉或杀了他?”他微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难道我在你心里,就真的是这样的人?”
阴丽华心内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抿着嘴,摇头。
刘秀顺了顺她凌乱的发丝,将她的眼泪擦干,最后拇指在她干裂的嘴唇上轻轻抚了抚,俯身**,细细吮吻。
“你任何事都可以不相信我,但在这件事上,却不该怀疑我。娶妻当得阴丽华啊,你忘记了我最初的誓言了么?我刘秀抛弃谁,都不会抛弃自己的妻儿的。”
阴丽华泣不成声,拼命摇头。她怎么会忘记呢?这一句话便如同那让人沉迷的毒药一般,让她一直无法自拔。为他,不管付出什么,她都是含笑饮砒霜,甘之如饴。
他幽幽地叹息:“你们是我的妻儿啊……”轻轻揽着她的背,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如夏之暮风,拂过她心间,再次让她沉沦。
妻儿。
够了,只这两个字就够了。
阴兴抱着刘阳轻轻逗着,转头问阴丽华:“有似于尧,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阴丽华点头。
阴兴喃喃自语:“尧……他喻阳儿为尧,究竟是何意?”
“他并非是喻阳儿为尧,只是说这孩子锐上丰下,项赤色,有似于尧!”她指了指襁褓里的孩子,笑,“你看,宽下巴尖额头,可是一点都不像我!”
阴兴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越发地不肯动脑子了!”
“我何必要动脑子呢?”阴丽华笑着反问,“既然他说这孩子像尧,那便是看重这个孩子的意思,我又何必多做无谓的猜测呢?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么?他若看重阳儿,将来无论给他什么,那都是他愿意的;但若他不想给,我们纵是强求也没有用,他虽看着温和,但却绝不是个任何人都能够控制得了的人。”
第二十四章 五月之子
阴兴似笑非笑,“你倒是想得透彻。”
她叹道:“都嫁给他这么多年了,想看不透都难。好在,他也是极疼爱义王和阳儿的。”
“如今他们是子凭母贵,就不知你将来能否母凭子贵了。”
“不管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只要将来他肯让我们贵就行了。”
“你生义王时难产之事,长秋宫里的那位已经惹怒了他。虽然他仍然隐忍不发,但此事绝不会就此揭过。等着看吧,只要她再敢作恶一次,他便绝饶不过她。”
阴丽华摇头,“你错了,他是个重亲情之人,纵是为了太子,也不会轻易动那一位。除非已至忍无可忍之时。”
“那我便等着他的忍无可忍。”
阴丽华皱眉,“阴兴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这种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么?”
阴兴冷笑,“存的是为阳儿的将来打算的心思!阴丽华你还看不明白么?陛下还在时她都敢往你的药里下毒,若万一有一日……太子登基,而她做了皇太后,那你这个曾经的宠妃,又要怎么办?阳儿和义王要怎么办?前朝戚夫人的下场难道还不够惨么?”
“我……”她语噎。阳儿才刚出生没有几日,便要开始打算这些了么?
“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阳儿,为了义王,也为了你自己,有些事情必须要及早做打算。”
她想了想,“他……总会为我们母子想好出路的。”
“那也要及早做打算!”阴兴慢慢逼到她眼前,双目冷凛似冰,说出来的话,如刀一般,一字一句都带着利刃,“况且,姐姐如何能保证,你一辈子都受宠?”
阴丽华的面上,瞬间褪尽血色。
刘阳出生后,刘秀在元氏待足了一个月,等阴丽华出了月子,车驾才还雒阳。
打彭宠,也便成了无疾而终。
方才回到西宫,雒阳城内的百姓们已都知道了皇上最宠爱的阴贵人在元氏喜得一子之事。甚至都在盛传皇上因心悦之,连彭宠都不打了,便携子还朝。
这位阴贵人得圣宠之盛,当真是罕见。
回了宫里,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觐见皇后。
郭圣通看了习研怀里的刘阳一眼,淡淡地道:“听闻……皇上说四皇子‘有似于尧’,可是真的?”
阴丽华恭敬地道:“是妾嫌四皇子刚出生时容貌不好看,皇上此言不过是宽妾之心罢了,作不得真的。”
“是么?若真是宽你的心,那便好了。本宫方才仔细看了看,这四皇子也确实有尧之相啊……阴贵人,有子若此,可是好福气啊!”
阴丽华道:“投生帝王家,本就已当得起‘福气’二字了,太多的福气,怕他压不住,妾对此已知足了。”
郭圣通冷笑一声,“但愿你是真知足!”
阴丽华忙下跪,“皇后娘娘言重了。”
恰在此时,刘秀进殿,一眼便看到阴丽华跪在殿中,温润的眼微微眯了眯,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郭圣通下来参拜,他淡淡地,“皇后请起吧。”
“谢陛下。”
他看了一眼仍旧跪着的阴丽华,“阴贵人,你也起来吧!”
阴丽华看了他一眼,“谢陛下。”
刘秀左右看了看,问郭圣通:“大公主呢?”
郭圣通似是才想起来,忙笑道:“瞧我都忘了,”说着侧头,“眉心,快去请大公主出来。”
身后有宫女应了诺,便快步去了。
阴丽华心中略有忐忑,也不知分开两个月,孩子到底怎么样了?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夜里哭闹?有没有想她?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刘秀抬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第二十四章 五月之子
她定了定神,微微安心。
不一会儿,后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虽软软的,但却听得出,是她的心肝义王的。
帷幔飘过,小小的身影跑进殿里,却是一眼便看到了她。
消瘦的小脸上带着一抹迟疑,水润的眼睛闪过陌生。
阴丽华心头一痛,再也顾不了许多,便跑到了孩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屏着呼吸,轻轻地唤了一声:“义王……”
一岁多的孩子扁了扁小嘴,却似认生一般,倔强地不肯投入她怀里。
她无法承受这样陌生的眼光,眼泪立刻便涌了出来,伸手将孩子紧紧揽进怀里,颤声道:“义王,我是娘啊,你怎么不认娘了……”
刘义王在她怀里挣扎着大哭起来,她紧搂着不放,母女两人倒是颇有几分抱头痛哭的意味。
郭圣通轻笑道:“似我们大公主这般的年岁,正是认生的时候,既然她对阴贵人如此认生,我看不如……”
她话未说完,被刘秀打断,“阴贵人,你带着大公主暂回西宫吧!”
阴丽华向刘秀和郭圣通谢了恩,匆匆抱着刘义王离开了长秋宫。
到底是母女连心,刘义王只是初初对阴丽华有些抗拒,但抱着她一路回到西宫,她已经认出了这个离开她两个月的娘了。
刘秀到西宫的时候,阴丽华已经抱着刘义王在笑闹了,连对习研都不再认生。
刘义王歪着头,打量了刘秀半晌,似是慢慢想了起来,突然咧开小嘴笑,大叫着扑上去,“父皇!”
清晰无比的两个字,听得阴丽华心里颇不是滋味。她哄了半天,才引她叫了一声“娘”,刘秀可倒好,仅仅只对她笑了一下,便得如此热情的回报,越想越是嫉妒。
刘秀看她这番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儿肖母,女肖父,这话可是你说的。”
阴丽华一巴掌轻轻拍在刘义王的小**上,笑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亏我还如此记挂你!”
刘义王将头搁在刘秀的肩上,看着她咯咯地笑,颇带了些得意的样子。
阴丽华松了口气,好歹是恢复了原本的性子。
但到底孩子还是跟娘亲。刘义王窝在刘秀怀里,稍感困顿的时候,便伸着两只小胖手要阴丽华抱。阴丽华笑着接过她,搂在怀里轻轻摇着,没一会儿,她便睡了过去。
将孩子交给习研后,她才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腰。
坐了几日的马车,实在腰酸背痛。
刘秀扶着她让她趴在他腿上,轻轻给她按着腰,微有些担心道:“但愿这一次不要落下什么病才好。”
阴丽华轻笑,“我可是在元氏坐足了月子的,哪能就落下病了?”
刘秀长长舒了口气,感叹:“有了阳儿,我也算是安心了。”
阴丽华半眯着眼睛,舒服地道:“你可不能安心,女儿是要娘来教,儿子则要爹来管。你要是现在就安心了,那将来谁来管你儿子啊?”
“诺,我来管,我给你教出个最好的儿子来!”
阴丽华打起精神嗔了他一眼,“为何是给我教的?难道就不是你儿子啦?”
刘秀笑,“是咱们的儿子!”
七月,刘秀去往谯城,再由谯城转往寿春,遣扬武将军马成率诛虏将军刘隆等三将军发会稽、丹阳、九江、六安四郡兵力,亲征李宪。
九月,于舒县围攻李宪。
十月,返宫。
而西宫里的刘阳,已经能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翻着身子,啃着自己的小手指玩了。
刘秀还没有到殿门口,远远便看到阴丽华扶着刘阳的小身子放他在地上蹦跶,而女儿刘义王像只小狗一般,撅着**在垫了厚席子的地上爬,一边爬一边逗着弟弟笑,还喵呜喵呜叫着。
第二十四章 五月之子
刘秀原本满身的疲惫,在看到这一幕时,突然消散一空。
小黄门在殿外尖声宣:“陛下驾到——”
阴丽华和刘义王都怔了一下,刘义王回身看到刘秀,欢叫着扑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腿,叫着:“父皇抱父皇抱!”她对刘秀,不管隔了多久未见,始终不认生。
刘秀俯身将孩子抱起来,感觉比他之前离开时,又重了许多,对着已经起身的阴丽华笑,“再过几年便要抱不动啦!”
阴丽华看到他满脸的疲惫,心疼,板着脸对义王道:“义王快下来,你父皇累了。”
刘义王的小短手抱着刘秀的脖颈,扁着嘴道:“就不!”
刘秀亲了亲刘阳,一脸满足,“不下来就不下来,抱着我的义王,父皇多久都不觉得累!”
阴丽华抬手拍了刘义王的额头一下,“慈父多败女!”
刘秀亲昵地蹭着女儿的小脸,理所应当地道:“败便败吧,我愿意给她败!”
刘义王和刘阳很快被抱了下去,刘秀搂着阴丽华的腰,半枕在她怀里闭目养神。阴丽华轻轻揉着他的额头两侧,为他去乏。
“这一次回来,今年便不再去亲征了吧?”
刘秀微叹:“岑彭打了秦丰三年了,眼看着就要拿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黎丘。”
阴丽华顿了一下,“何时走?”
“下个月吧!我得了消息,隗嚣正在观望,欲在我和公孙述之间做选择。他早前曾派他手下大将马援前往成都,只怕隔不久就会来雒阳。我留下来会一会此人。”
马援?阴丽华脑子里立刻闪出“马革裹尸”四个字。
历史上如此赫赫威名的人物,会是这个人么?
“马援……很厉害么?”
刘秀微微点头,“是个将才。”
“那若能为我们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刘秀笑,“能不能为我们所用,得让我先见过他才能下结论。”
阴丽华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笑,“他若是个聪明人,便一定会选择臣服于你的。”
刘秀微仰起脸,接住她的嘴唇,方才**,却听殿外小黄门低声叫:“陛下,长秋宫侍女眉心求见陛下。”
刘秀眉头微皱了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说!”
阴丽华捶了捶他,示意他松开手,但却让他越抱越紧。
“陛下,皇后娘娘玉体微恙,恳请陛下……”
眉心的话未说完,被刘秀打断,“宣太医令速往长秋宫为皇后诊脉。回去告诉皇后,要她好生养着,朕得空了便去看她。”
“……诺。”
殿外再次归于沉寂,阴丽华狠狠捶了他两下。
刘秀低声闷笑,抱着她纠缠到床上。
她低呼了一声:“你不累啊?”
他嘴唇凑下来,顺着锁骨一点点往下。
“看到你便不累了。”
“你的皇后……还在……”
欢声低笑被盖在锦被中,只偶尔有低吟声传来。
马援到雒阳时,刘秀正一身布衣坐在西宫偏殿处理政务,阴丽华拍着手在教女儿念:“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阴丽华柔和的声音和刘义王清亮欢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传到里面刘秀的耳中,非但不觉得吵闹,却反有一种满足之感,眼前的政务也变得不再沉闷。
中黄门躬身进殿,“陛下,马援入宫求见。”
刘秀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带他去宣德殿南庑。”
阴丽华早就停下了嘴,等刘秀出来,上前为他整了整头巾,“不换衣服么?”
刘秀微扬嘴角,“这一身去见他便可。”
现代时,阴丽华便对马革裹尸的那位马将军极为钦佩仰慕,如今有缘得见真人,她自然想要一睹真颜。沉吟了一下,央着刘秀:“让我也去见一见这位马将军吧!”
第二十四章 五月之子
刘秀看她,“你不是一向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
阴丽华笑,“我只是对这位能让你如此接见的马将军感兴趣。”
宣德殿,阴丽华坐在南庑下的绣屏后,看刘秀笑迎马援。
“卿遨游于二帝间,今来相见,真是令人生惭。”
马援叩头,答得不卑不亢:“当今之世,非但君选择臣,臣亦选择君!臣与公孙述同县,少时相交甚深;臣前日至蜀,述先盛陈陛卫,而后见臣。臣今远来,陛下如此轻易接见,又何知臣非刺客奸人?”
刘秀笑,“卿非刺客,卿不过是说客罢了!”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到马援的声音,沉笃中带着钦佩,“如今天下反复,盗用帝王称号者不可胜数;今臣见陛下恢弘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刘秀却不接他的这句话,只是笑着反问:“卿前次去往蜀地,又是如何看待公孙述?”
“与陛下较之,述不过井底之蛙耳。”
阴丽华抿嘴笑,她是该说这个马援有眼光呢,还是该说他会拍马屁呢?“马革裹尸”在她心里,一下子由四个字,转变成了一个人。
马援离开后,刘秀转到绣屏后扶起阴丽华,“你如何看待此人?”
阴丽华想了想,笑着点头,“只能说,他与我一样有眼光,一句‘井底之蛙’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刘秀放声大笑。
此后半月,刘秀留马援于雒阳,时常设宴款待,日日相处却始终不谈政事,仅作闲聊,倒是颇有几分挚友之意。
阴丽华点着他的鼻子笑他,“以细节取胜,你可当真是狡猾!”
刘秀抓着她的手亲吻,“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丽华也!”
“但我总觉得那隗嚣不可信,你相信马援能说服得了他?”
刘秀笑,“此人从不是个甘于久居人下之人,又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