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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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秦深一到家就给程诺发去了报平安的短信,接下来的日子也常常主动联系,不曾间断。这当然让程诺好生欣慰,却又难免愈发地牵肠挂肚思念泛滥,几欲成灾。

    他忍受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孤单,但只区区六个月的光景,秦深就让他忘记了苦难,习惯了温暖。

    真是……太危险了。

    本以为今年的跨年夜会和往年一样,一个人宅在家里,冷冷清清,就这麽随便过过算了,没想到下午刚过六点,程诺竟然十分意外地接到了薛霏霏的电话。

    这段日子以来的午饭程诺都是和秦深一起解决的,在所难免,偶尔会碰上沈慕情和薛霏霏两人。虽然程诺总觉得沈慕情似乎对他颇有偏见,不过薛霏霏和程诺却是从这几顿饭中培养出了格外深厚的革命友谊,关系突飞猛进。

    接通电话,程诺连个“喂”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听见手机那一头的薛霏霏声嘶力竭地嚎著:“程诺!出来!老地方!和姐姐我一起跨年!”

    “……”得,程诺再没经验,也知道薛霏霏这十有八九是喝多了,正醉得发酒疯呢。

    难得有一个朋友而且还是异朋友,霏霏人又不错,程诺二话没说,随意往身上披了件羽绒服,摔门而出,快步往四人常聚的那家小饭馆匆匆赶去。

    一路狂奔,拼死拼活地赶,可是等程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面对眼前那不忍直视的“豪放”场景……扶额,俨然迟矣。

    薛霏霏领口全开,毛衣前襟沾满了惨不忍睹的黄色酒渍,左腿弯曲搭在身旁的长凳子上,右腿更是夸张,竟然直接抬起架在了一片狼藉的餐桌上,双手高高举起,正抱著酒瓶痛快豪饮,再也没有任何的礼仪修养,毫无淑女形象可言。

    今晚的小饭馆客人不多,但只要在场的客人,全都饶有兴致地欣赏著这位一向乖巧可爱的小美女,此刻这难得一见的发疯一面。

    程诺揉揉眉心,叹著气小跑过去。

    “霏霏……”走近身边坐下,说老实话,程诺实在不抱希望地叫了她一声。

    “滚!”

    “……”果然。

    程诺非常识时务地听话闭嘴,暗暗腹诽,明明是你要死要活地叫我来的,结果我真来了,你却又叫我滚……

    哎算了算了,喝醉的人没有逻辑不可理喻,程诺认栽了。

    麻利地将桌上剩下的四五瓶还没开封的罐装啤酒偷偷放到地上,至於薛霏霏现在手上正死死抱著的那一瓶,程诺琢磨著,大概是没办法抢回来的了。

    瞧她现在,醉得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乱语,一张致小脸红得都快跟烧穿的锅底有得一拼了,哪儿还有平日那副巧笑倩兮明眸皓齿的美女风范。

    女生借酒浇愁,浇的大多是情愁。程诺猜想应该与沈慕情有关,也不讨人嫌地多问,就准备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当一晚合格的倾听者。

    没想到薛霏霏一开口就惊天动地。

    “程诺,你、你有……喜欢的人麽?呃!”

    响亮地打个酒嗝,不给程诺任何发愣的机会,薛霏霏扬起一抹神秘兮兮的傻笑,凑近程诺瞬间僵硬的身体,小声戳穿了他那深藏心底,并不打算告诉人,甚至,也包括那个当事人的惊天大秘密。

    “嘿嘿,我知道哦,你喜欢师兄……秦师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别想瞒我~~”

    ! ! !

    轰的一声巨响,像落了一千道惊雷炸在耳旁。程诺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刷地抬起自己那张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明明是醉,但却胜似清醒的薛霏霏,镜片後那双黑白分明犹如小鹿一般湿漉漉的黑眼睛,涌动著诸多惊涛骇浪的复杂情绪:有惊,有恐,有痛,有怕……

    而最多的,是一种卑微到极致的祈求。

    祈求,不要说。

    霏霏,拜托你,这件事情,这个秘密,不要……永远,不要再告诉别人了。

    他是喜欢秦深,他不否认。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

    认清这一点,程诺难过得几乎要弓起身体,才能勉强抵御身体里,那一股抽丝剥茧,千刀万剐般的痛意。

    薛霏霏醉得六亲不认,一手扒上程诺的肩膀重重拍了几下,摇头晃脑:“哎,其实没事的,诺诺。呃!嗯……嘿嘿,真的,相信姐姐,没事的。同恋又怎麽了!?还不是人喜欢人嘛,有错吗?有错吗!?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的,咱光明正大……咱光明正大!嗝!”

    又打了几个酒嗝,她使劲儿炸了眨眼,突然眼睛一亮。

    “唔……对了,诺诺,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租过你的房子,然後说你很萌很可爱的师姐?嘿嘿,偷偷告诉你哦,她啊,就喜欢一个女生。”

    “两个人当初也坚持得很累很辛苦啊,但始终没有放弃呢。”

    “现在她们俩过得很好,很好……不结婚,不生孩子,不要男人!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潇潇洒洒,幸福得不得了……呃!”

    对於那位依稀有点印象的女房客竟然是一个拉拉的劲爆消息,程诺听了是有一点吃惊,但也没有太吃惊。毕竟,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甚至喜欢的不是人──这些,就算再怎麽惊世骇俗,但也都是别人的事情。

    相比之下……程诺苦笑。霏霏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是啊,你说得对,同恋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他们可以过得很好很幸福……他们也应该,过得很好很幸福,可是……可是啊……”

    程诺神情恍惚,声音渐低下去。苍白的双唇缓慢而机械地开合,吐出来的话弥漫著一股凄风苦雨似的悲凉,让人不禁疑惑,他年纪轻轻,短短的二十几年,怎麽竟像经历了整个人生。

    “可是,我不仅不是一个好人,而且,还是一个怪物啊。”

    是的,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不男不女雌雄同体,天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怪物。

    轻轻合上双眼,天地大幕一遮,世界霎时间陷入了一片见不得光的黑暗。

    程诺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可是微微发颤的睫毛却轻易出卖了他。难以形容的酸涩苦楚的味道在他的体内流淌蔓延,泛滥成灾,顺流而上,连嘴巴都隐隐发苦,苦不堪言。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像一场魂不散的噩梦,一闭眼就是回忆,一睁眼,就在心底。

    【哈哈!你们看你们看!他的小****好小哦!】

    【真的真的吗?我要看我要看……哇哈哈!真的诶!好小哦!】

    【喂等等,你们看……这里……】

    【啊!!!怪物!怪物!他这里有缝!他这里有缝!他这里居然还有一条缝啊!】

    【可这不是女孩子才有的……天哪!变态啊!】

    【活生生的变态啊!大家快来看!快来看啊!程诺是变态啊!】

    …………

    刻骨铭心,往事不堪回忆。

    薛霏霏没有听见程诺的话。事实上她今晚的醉,醉的,也是一汪满满当当的苦涩。

    “诺诺,大胆放手去追吧!唔……如、如果,秦师兄也喜欢男人的话,那你就勇敢一点,不要放过啊。秦师兄可是大好人,呵呵,真的追到手,你的下半辈子一定幸福的要死了。”

    “而我……我……我也要去喜欢女人,我也要去喜欢女人……哈哈,我不要男人!不要男人!”

    音调陡然拔高,近乎凄厉的哭叫。

    程诺以为霏霏是想到了沈慕情。哪知──

    “孟易你个垃圾混蛋王八蛋!你不要老娘,老娘也他妈不稀罕!尽管娶你的老总千金去吧!你他妈爱娶谁家女儿就娶谁家女儿!爱他妈没骨气就没骨气!爱他妈拍马屁就拍马屁!爱他妈跟人狗腿就跟人狗腿!老娘我不伺候了……不伺候了!”

    ……哈!?

    程诺猛地呆住。两个认识的字,组合成的,却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名字。孟……易?一时间,程诺有些丈二和尚不著头脑,错愕之余,竟连自己的心酸也都忘了计较。

    霏霏今晚的买醉浇愁居然不是因为沈慕情!?

    呃……等等等等,那麽说一直以来,沈慕情都只是在单相思,而霏霏喜欢的人本不是他,而是这个什麽孟易吗!?

    天,这消息可比刚刚那个拉拉的劲爆多了!程诺彻底风中凌乱了。

    薛霏霏醉得人事不省,酒後吐真言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很快,程诺就大致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简而言之,薛霏霏和孟易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侣,在彼此都还穿著不要脸的开裆裤的时候,就已经各种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一路势不可挡所向披靡,没有天雷的父母阻拦,没有狗血的红杏出墙,更没有犯贱的小三足,造成他们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是异地。

    那一年,他们一个考来了S市的A大,一个考去了D城的Z大,千里之隔,异地相恋,终於,在本科一毕业,薛霏霏刚读硕士的第一年,已经初入社会的孟易,终於坦言自己熬不住了,要放弃了。

    到底是因为忍受不了异地恋的折磨,看不见彼此今後能在一起的希望而放弃,还是因为他为了大好前程,犹豫再三之後终於下定决心要和公司老总的女儿喜结连理而放弃,事到如今,结局既已如此,那麽,都已不再重要了。

    借口再多,结局,却只有那注定的一个。

    “呜……诺诺,你知道吗,大学四年,除了第一年国庆节他来S市看过我以外,後来的所有假期,都是我主动去D城找他的。”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就对我说过什麽,霏霏,如果你坚持不了了,可以告诉我,没关系的。哈哈!真他妈好笑!原来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想放弃了,坚持不了了!还他妈装得那麽深情,说恐怕我坚持不了!我坚持不了!笑话!我怎麽可能坚持不了!?”

    “每一次去D城,他不管我吃,不管我住,也不管我来一次D城究竟有多辛苦,就把我一个人……一个女生,他的女朋友,孤零零晾在旅馆,有空了想到了,就打电话叫我出来吃顿饭。就两个人,说不了几句话,也不介绍他的朋友给我认识。”

    “Z大的校园基本是我一个人走完的。D城的公交线路,我恐怕比他这个在D城生活了四年的人还清楚。”

    “你说他是不是一个渣男?”

    “你说!诺诺你说!孟易他是不是一个渣男!渣男!”

    …………

    霏霏一直发著酒疯,趴在桌上,不依不挠地控诉著往昔的诸多不公平待遇,顺便搜肠刮肚地咒骂孟易。出口恶言不断,满口脏话连篇,连带著他上上下下十八代祖宗十八代子孙都问候了个遍,简直和清醒的她判若两人,难以想象。

    然而程诺却很能理解。低头看著伏在桌边,早已骂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而不自知的薛霏霏,他忽然口发紧,蓦地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疼。

    这一晚,他们都是伤心人。

    不过幸好,虽然他注定要可怜一世,然而像霏霏这麽好的女孩子,一定不会伤心一生。

    不自觉就沈浸在了胡思乱想里,所以当薛霏霏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程诺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目瞪口呆地看到薛霏霏出手如电,一把抢过手机按下接通,不看来电显示也不管对方是谁,直接铺头盖帘地吼了过去:

    “滚!孟易你个杀千刀的贱人!靠女人的孬种!就算你以後平步青云升官发财,老娘我也照样看不起你!呸!”

    ……悲剧。程诺只希望此时此刻,电话另一头的人,不要是沈慕情。

    薛霏霏好像就是专门养蓄锐了这麽久,只等著当面骂孟易这一句的。等到发泄过了骂爽快了,便立刻身子一软再也来不起了。

    程诺见状趁机从她手中夺过手机一看屏幕……顿时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完了完了完了,得,请告诉他,“变态老板”这四个字,除了指沈慕情,还能指谁!?

    他真是欲哭无泪。

    “喂……喂,”战战兢兢地开口,程诺眼睛一闭决定视死如归,“沈先生你好,我是程诺,霏霏今晚喝多了点,说的话当不得真的,你别在意!也别担心!我马上就送她回去……”

    “你们在哪里。”毫不客气地打断,沈慕情不复一贯的轻佻,声音冷得像冰。

    话音一落,一种强悍霸道的气势气场便通过无形的电流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程诺小小打了个寒颤,讷讷报出所在。

    那边静了几秒。

    “……给我看好她。”然後便砰一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里,潜意识地,程诺知道沈慕情的下一句一定是:否则,小心你的小命。

    他当然不怕沈慕情。但他著实深深地羡慕,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这样深情地爱她。

    放好手机,程诺低头凝视薛霏霏。眉头紧皱略带怒容,似乎就算身在梦中也仍然不肯善罢甘休,依旧不依不挠地大骂负心汉……

    他忽然微微一笑,无声地道:霏霏,你真幸运。

    沈慕情挂了电话,手机悬在指间凌空翻转玩了一圈,眼神沈,面无表情。直到听见背後响动,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这才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说了句:“秦深,你的小猎物居然在跟我的心肝宝贝儿喝酒,真是不可饶恕,罪加一等。”

    秦深走过来站到沈慕情面前,往窗户边懒懒一靠,双手抱,长腿微曲,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著一股慵懒邪肆的气息,除去本就略像的五官外貌,在气质上更是与沈慕情尤为的神似,和在程诺面前的那个秦深,干净澄澈,清雅温润──简直就是两个人。

    “看不出来你对霏霏倒是真上心,想来过不了多久咱们家就又要添人了,霏霏这个沈家媳妇是当定了。”

    他挑挑眉,不怀好意地戏谑懒笑““离她研究生毕业还有两年,两年时间,你确定,你真的可以搞定?”

    “两年?”沈慕情皱皱眉头,似乎是对秦深给他下的这个限定期感到十分的不爽,冷哼一声,神情倨傲,得意洋洋,“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两年内我们沈家要添的人,可就不止那傻丫头一个了。”

    “哈哈,”秦深莞尔失笑,不禁忆起往事,“哎,就算到了现在我也还是没能想通,你堂堂沈大少爷,居然会这麽喜欢小孩,甚至还因此去学了妇产科……呵,记得当初舅舅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差点儿没被你给活活气死,大骂你不学好不上进,整天就知道盯著女人的那地方看,下流无耻,棍一个。”

    沈慕情白他一眼:“你懂什麽。除了那丫头,其他女人的那地方,我全都当萝卜看的。”

    秦深哈哈大笑。

    “哦对了,说起来──”

    沈慕情神情一动,下巴若有所思,“反正现在科技允许了,你若真想报复程诺,情伤算什麽。我看那程诺是个既重情又死心眼的,傻得要命,你干脆让他给你生个孩子,然後再把孩子抢过来?就算後来知道了你这孩子他爸是骗了他,但孩子毕竟是他亲生的,他肯定不会迁怒到孩子身上去。这样,孩子没有了,岂不更让他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刚刚想到薛霏霏时的满目深情,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汪浓得化不开的心狠手辣,凄绝戾气。变化之快,那口气柔和而又轻快,著实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不寒而栗。

    他们秦家对自家人一向爱护有加。而他们沈家,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护短。

    秦深听後静了几秒,沈默片刻,一字一句地重复:“他、给、我、生、孩、子?”

    尾音轻扬,似笑非笑,半晌,表情不变眼也不眨地““表哥,你这建议,真是恶心。”

    沈慕情闻言一愣,神色有些复杂,久久盯著秦深。目光玩味探究,藏著几分看不懂的深沈。

    秦深不动声色地挑眉:“怎麽了?”

    许久,沈慕情耸耸肩膀,吐了口气:“没什麽。只是突然想到前阵子一起吃饭的那几次,你对程诺那照顾有加关心备至的样子,本不像装的。再听听你现在提到他的话,看看你的表情……呵,秦深,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太可怕。”

    沈慕情边说边对秦深竖起大麽指,妖孽地一挑眼角,叹为观止,“表弟,能表里不一到这种地步,也算变态得了不起了,我佩服你。”

    他就不行。他喜欢就是喜欢,比如对薛霏霏,讨厌就是讨厌,比如对程诺。绝不装模作样,委屈自己。就算伪装是为了报复,也做不到。

    秦深眯起眼睛,颔首微笑,厚脸皮地接受称赞:“多谢表哥夸奖。”

    “……”沈慕情无语地翻个白眼。老子不是在夸你好吧。

    不耐烦地摆摆手,沈慕情觉得自己浑身都慎得慌,两只手臂起满了层层密密的**皮疙瘩,一脸受不了:“行了行了,在我面前你就省省吧。从小到大你用这副三好模范生的乖巧模样欺骗了多少人,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

    他心中难耐早就等不及了,说完便收起手机沈吟道,“嗯,这样,待会儿真真醒了,你替我安慰安慰他。现在嘛,我要先去收拾那个死丫头。”

    说到薛霏霏,沈慕情便忍不住地咬牙切齿,脸黑得跟锅底有得一拼:“这个死女人,竟敢背著我跟别的男人喝酒,嘴里还叫著别的男人的名字……妈的气死我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秦深也很快起身,施施然晃著两条大长腿跟在後面,高声揶揄:“千万悠著点儿啊表哥,可别把我的未来表嫂折腾坏了。”

    噗──

    沈慕情脚步一顿半转过头,五官扭曲,半晌,艰难挤出来一句:“我怎麽会有你这麽不要脸的表弟……”

    秦深又是微微一笑,丰神如玉,温润俊朗。

    “多谢表哥夸奖!”

    沈慕情:“……”

    第十二章

    两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间,远远就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正摇摇晃晃朝这边奔来,清脆地叫了一嗓子:“慕慕!”然後一头撞进沈慕情的怀里。

    本来按辈分秦晴该叫沈慕情为表舅舅的,但她老嫌这个称谓既难叫又难听,因此便跟著妈妈外婆还有阮一起叫沈慕情为慕慕。

    慕慕是沈慕情小时候家里给起的昵称,简单易记朗朗上口,再加上他小时候男生女相(其实现在也是,咳咳)粉雕玉琢,这个昵称更是大受家里女眷的欢迎,所以一叫就是二十多年。。

    现在沈慕情早已经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大男人。然而习惯成自然,大家还是没能改得过来,也不想改了。

    一听这称呼,沈慕情眉心一跳,条件反地抽了抽嘴角,弯下腰长臂微张,一把抱起小丫头,吧唧一声,在她软软嫩嫩的小脸蛋儿上重重亲了一口。

    捏捏她包裹著厚厚衣料的大膀子,沈慕情板起脸,神情严肃:“嗯,晴晴又长胖了。”

    “……”事实证明,年纪再小的女生那也是女生,体重问题事关主权不容退让!

    小妮子立刻气鼓了脸,瘪著嘴大声控诉:“慕慕是坏人!晴晴才没有长胖!我不要慕慕了!唔……我、我要舅舅!”说著,呼呼的小爪子斜伸出去,努力往一旁含笑围观的秦深身上蹭。

    秦深当然是赶忙接过来搂进自己怀里,左捏捏又亲亲,好话信手拈来,哄得天花乱坠:“乖,别听慕慕胡说,咱们晴晴可漂亮了,是最漂亮,全世界最最最漂亮的小姑娘。”

    秦晴一听,立刻小脸红透笑弯了眼睛。一番甜言蜜语,换回来的,是小公主心甘情愿的一记香吻──吧唧!然後趾高气扬地睥睨著沈慕情:哼!

    “……”沈慕情扶墙掩面,大翻白眼,“你真是够了秦深,连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你有不说谎的时候吗?”

    秦深极无辜地冲秦晴眨眼睛:“晴晴,舅舅什麽时候骗过你了?”

    “舅舅才不骗人呢!舅舅最好了!”小公主小嘴一鼓杏目一瞪怒视某人,典型的被卖了还帮著数钱。

    “……”沈慕情决定沈默是金。

    秦晴是秦绵的女儿,今年刚满五岁,长得水灵剔透可爱的不得了,鹅蛋圆脸,柳眉杏目,樱桃小嘴,美女范儿已经初露端倪,假以时日,绝对又和她妈一样,是一个破坏巨大的雄杀手,雌公敌。

    此时此刻,在金碧辉煌复古典雅的大客厅里,沈如风和秦长正在下棋,秦晴,沈若水,以及沈如风的妻子阮眉,三个女人则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著。

    秦深抱著秦晴,和沈慕情一起走过去。

    秦绵将小丫头接回自己怀中,抬起头冲沈慕情嫣然一笑,双眸横波秋水,容颜美豔妩媚:“既然那麽喜欢小孩子,那就赶紧把人家小姑娘追到手,早早生一个呗。”

    沈慕情长眉一扬,霸气天成:“当然。”

    那神态,那模样,那种只要我要我就要有的唯我独尊,霸道狂妄,都像极了一个人。沈若水眨了眨眼抿唇一笑,冲著不远处正和秦长对弈对得如火如荼难分难舍的沈如风打趣:“诶哥哥,看来咱们慕情的子,可是完全遗传了你啊。”

    虽然她分明是在对自家兄长说话,但是却十分坏心地拿肩膀挤了挤身旁的嫂子阮眉。

    阮眉眉头轻蹙,眼神闪躲,看起来也很有几分不自在,微垂著脸,雪白的耳浮现出淡淡红晕,细看之下,竟宛若一位懵懂怀春的少女。岁月无痕,年华不曾老去。

    那边沈如风正捏著一颗黑子来回摩挲思索下手,闻言神情一动,不禁转头侧目,若有若无,朝这边的妻子瞟了一眼。一瞬间杏花微雨,十里春风。

    沈如风本是剑眉星目深邃刀削的英气长相,五官轮廓与沈慕情不大相似(在长相上,沈慕情明显遗传了母亲阮眉),但那种浑然天成不可一世的强大气场,沈慕情却是与父亲如出一辙,尽得真传。

    只是沈如风的气质相对内敛,比起年轻气盛,霸气外露的沈慕情,更沈淀出了一种岁月打磨的静水流深,不动声色。

    良久,沈如风从一生挚爱的结发妻子那儿移开视线望向他们唯一的儿子,话不多,口气冷淡,直接吩咐:“既然是你看上的女人,那麽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成为我们沈家的媳妇儿。”

    不用门当户对,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她是你真心看上的女人。

    这就是他们沈家的规矩,这就是他们沈家的家训。

    沈慕情薄唇轻启微微一笑,同样干脆掷地有声落下三个字:“您放心。”

    霏霏,既然你是我沈慕情看上的女人,那麽你这辈子,就只能,成为我沈慕情的女人。

    这是你的命。

    沈如风黑眸沈沈目光如炬。他的儿子……他和阮眉的骨,一转眼,已经长这麽大,有了得意的事业,有了喜欢的女人,甚至马上,就要组成他自己的家庭了。想到这里,沈如风难得神情一软,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而他和阮眉,多麽有幸,执手相伴一生,得见人间白首。

    听到丈夫如此教导……不,是教唆儿子,阮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年轻时那一段被沈如风死缠烂打,强取豪夺的荒唐情事,一时间又是羞又是恼,不由嗔道:“诶,你都教些儿子什麽呢,人家小姑娘若是真不愿意,你难道要儿子跟你当年一样,又乱来一次吗?”

    阮眉的老家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因而她的样貌也有著江南女子所特有的清丽秀美,温婉灵动。

    即便如今年近五旬,但因平时保养尚好运动得当,此刻这一颦一蹙,一嗔一笑,致的眉目间,显出的仍是一派少女情怀的婉约动人,娇美犹似当年,仿佛不曾变更。

    那容颜看得沈如风心中一荡,时空斗转,恍惚依稀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不管兄弟情义无视先来後到,不顾一切也不惜一切甚至不择手段,都要将这个女子追求到手的疯狂时光。

    茫茫人海,如果真的幸运地遇上了非爱不可的那一个──拼死,也要放手一搏。

    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秦深对自己舅舅舅妈这两口子几十年如一日的眉来眼去恩爱甜蜜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习惯成自然了。

    轻车熟路地绕到沙发背後,秦深一边孝顺地给阮眉捶肩揉背,一边没大没小地打趣两位长辈:“舅妈,您这还不明白吗,舅舅这分明就是在传授表哥追女孩子的经验嘛。您看您现在坐在这儿,不就是舅舅当年那个活生生的成功案例?而且这一成功,就成功了一辈子啊。”

    一辈子。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阮眉听得一时失神,不禁恍惚。

    是啊,想当初她是那麽那麽地怨恨沈如风,恨他半路足,恨他权大欺人,恨他威胁压迫,恨他不守信用,恨他强取豪夺坑蒙拐骗威逼利诱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恨不得盼他去死──可如今,光辗转,她却已然和这个欺她害她的坏男人,走过了漫漫半生。

    当一个女人的恨里有了爱,其实恨,已经不在。那一年信誓旦旦咒他入骨,只换得余生日日夜夜为他祈福。人们总是自己的背叛者。世事难料,别把话说得太绝太早。

    沈如风收回视线转向棋盘,右手往前伸出,终於落下了指尖那一颗,好像思索了有一辈子那麽久的黑色棋子,薄唇微动,云淡风轻:“这样的成功,一辈子一次,此生足矣。”

    得妻如她,此生足矣。

    沈如水扑哧一笑,仰头望著自己儿子,与秦绵九分酷似的豔丽眉眼往上不满一挑,带著几分吃醋地数落:“哎呀你个臭小子,就只知道孝敬你舅妈,怎麽就从不见你给你亲妈揉揉肩捶捶背啊?”

    秦深眨眼:“哎,您不是还有姐姐吗。可舅妈就表哥一个儿子,而且这儿子现在还典型的追著媳妇儿忘了娘了,那我当然就辛苦一点,两边都好好孝敬罗。”

    “……”沈慕情望天无语,直接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她”,便扬长而出。

    他自以为自己走得很潇洒,不疾不徐,隐藏极好,但其实屋子里个个都是人,谁都看得出来,他本早就已经呆不住了,只恨不得能立刻翅往薛霏霏那儿飞去。

    目送儿子背影,阮眉幽幽一叹:“真是儿大不中留啊。”──话是这麽说,可她的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却全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祝福的欣慰。

    秦绵搂著怀中早已沈沈熟睡的宝贝女儿,全程目睹了表弟沈慕情对那个名叫薛霏霏的女孩子不加掩饰,高调到近乎炫耀的关心爱护,温柔宠溺,神情复杂,一双黑曜石般深邃平静的眼睛,细碎的薄光明灭闪烁,逐渐浮起一丝不为人察的隐痛落寞。

    沈慕情走後,秦深十分自觉地留在客厅和三位女长辈聊天说话。不过,尽管秦深演技一流功力深厚,但毕竟还是一个成年大男人,在面对自己的姐姐舅妈以及亲妈那毫不避讳的诸多女问题的时候……也仍然应付得颇为吃力,有点坐不住。

    终於,约莫一刻锺过去,秦长和沈如风总算结束了他们耗时漫长厮杀惨烈的对弈。两个人棋力相当,在一起下了大半辈子的围棋。距今半月的上一次博弈,是沈如风赢了秦长半子,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则是秦长险胜了沈如风一筹。

    收好棋子啜饮杯茶,秦长慢吞吞站起身,目光淡淡一斜,示意儿子跟自己到阳台上去。

    呼……秦深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来到阳台,秦深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他刚刚在客厅里的舌灿莲花嬉皮笑脸,略显恭敬地站在秦长身後,薄唇微抿一言不发,神情严肃,近乎冷漠。

    秦长站在前面,左手拢进宽大的袖中,右手极富节奏感地轻敲击著阳台前的栏杆,眼眸幽寒,面沈如水。

    秦绵秦深秦真这三姐弟,秦绵和秦真的长相都是随母,浓墨重彩豔丽明媚,张扬到近乎猖狂。唯有秦深的样貌遗传父亲,温润清雅,仿佛老天只用了浅浅几笔,便已然描出了一代倾国风采,一派绝世风华。

    夜色浓重,寒风肃杀。二人静立良久,才听秦长沈著嗓音缓缓开口:“真真怎麽样了?”

    秦深不著痕迹地皱皱眉头,漆黑如墨的眸底瞬间涌出一丝疼痛难忍的怜惜,说得有些沈重:“……老样子。”

    秦长闻言默了几秒,仰天一叹:“哎,真真这孩子,都是被你妈和你姐弟俩给宠坏了。”

    秦真是小儿子,打小聪明伶乖巧可爱,的确一直都被既护短又溺爱的沈妈妈以及长姐秦绵和二哥秦深给当做心肝宝贝儿来对待,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一路上如果不是有秦长这个勉强还算有点教育常识的严父给把控著,如今遇上了那番打击,还指不定要疯魔任成什麽样子呢。

    因此对於秦长方才的责怪,秦深无言以对,无话可说。但毕竟私心作祟,他到底忍不住出言护短:“……可是爸,真真固然不该,但是最可恨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两个罪魁祸首麽……”

    “行了行了!”

    秦长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秦深的话,语气也逐渐重了起来:“我知道你疼真真,但你也别真以为你爸是铁石心肠六亲不认。真真不好过你们不好过,难道我就好过了?我这个亲爹就好过了!?”

    “……”秦深一时错愕说不出话,少有的吃瘪。他何曾见过父亲这般大发雷霆,喜怒於形,周身煞气毫无掩饰地释放开来。

    秦长心狠手辣铁血手腕,年轻时就是个不动声色难以捉的狠角色,後来驰骋黑道叱吒风云,更是修炼出王者风范,深不可测。

    秦深忽然一笑。果然,无论表面如何,但他们始终都是一家人──护短的秦家人。

    秦长眯著眼,猛然爆发出两道冷锐凛冽的光,宛如两寸闪著寒芒的刀锋,在浓稠的黑夜里看起来仿佛一头伺机而动的蛰伏巨兽,很是渗人。

    他磨著牙,带著狠暴烈的戾气,一字一句地说:“害真真失去一条腿,我秦长当然要萧岚和程诺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可是真真这孩子……真真这孩子,也著实是太不争气了些。”

    秦深撇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为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弟弟辩解:“好了爸,你也要想想,真真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从来没失手过……”

    顿了下,语气变得黯然:“也怪我们当时太相信他,太纵著他了。对方是萧岚,当时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阻止真真的,不然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真真不能接受,也在所难免。”

    秦长不为所动,直接冷哼一声:“我秦长的儿子,就算断了腿,也应该一样的挺直背脊傲骨硬气!就他那麽孩子气,到底什麽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真真确实挺孩子气的。深谙这一点的秦深很识时务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沈默半晌,秦长轻叹口气,转过身直视儿子,细细地叮咛嘱咐:“行了,待会儿你再上楼去看看真真,陪他多说说话,好好儿劝劝他。”

    说著长叹一声,脸色微变,大为心疼,摇著头说:“今晚回去我还得哄你妈。别看她现在跟你舅妈姐姐聊得那麽欢,等晚上躺在床上,可又不知道要抱著我哭多久呢。”

    见老爸提起老妈,深知老爸格的秦深明白警报终於解除,眼睛一弯立即恢复了本,微笑答应:“放心,你负责妈妈,我负责真真。”

    秦长斜他一眼:“你个死小子……”犹豫了下,欲言又止,“对了,你姐姐那边……”

    才开了个头,秦深便立即了然秦长的下文,长眉一拢思索著道:“嗯,虽然我也很想替姐姐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不负责任的臭男人,不过,一来,姐姐都心甘情愿为他生了晴晴了,想必已经是对他用情至深,拉不回头的了。二来,姐姐也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手她的感情。”

    秦长点点头,俊雅的面容中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埋怨意味:“哎,你们姐弟三个,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看看慕情,到什麽年纪做什麽事情,一点儿都不让他爸妈多心。你们三姐弟到底什麽时候才能让我和你妈像你舅舅舅妈那样,安享晚年,过二人世界去?”

    秦深手上孝顺地替秦长拉开房门,嘴上却没大没小地调侃揶揄:“哎哟爸,您和妈都已经过了一辈子的二人世界了,居然还没过够啊?”

    秦长无声嗤笑。抬腿迈出阳台,头也不回,淡淡一句:

    “下辈子都不够。”

    第十三章

    上了楼,秦深站在秦真的房间门,默默站了一会儿,薄唇微抿,拉成一条紧绷有力犹如满弓的凛冽的直线,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其上光影散落斑驳凌乱,剑眉凤目,长睫流光,颇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冷峻与残酷。

    抬手推门而入,脚步极缓极轻。

    整间屋子亮著昏昏黄黄的橙色暖光,秦深抬眸望去,只见秦真正呆呆坐在床沿,双目无神,瞳孔失焦,直直望著门的方向。

    随意撒著拖鞋的脚边趴著一只高贵漂亮的黄白色苏格兰牧羊犬,听见门声,小东西原本闭著的眼睛蹭一下睁开发亮,迅速站起身,兴冲冲摇著尾巴,撒开脚丫子,掉头便朝秦深狂奔而来。

    小东西名叫NONO,别母,今年刚满一岁。名义上她的主人是秦真,但秦真子随心所欲,为人又任傲慢得厉害,当初想养宠物的念头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哪儿真能耐下心来好好照顾,所以当NONO被抱回秦家以後,她真正的主人,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其实是秦深。

    秦深一向是疼NONO的,这导致NONO和秦家小公主秦晴特别地不对付,彼此看彼此都很不顺眼。

    理由 ?还能有啥理由,争风吃醋,同相斥呗。

    不过今天秦深不打算和NONO玩,低头冲她笑笑,抬脚轻轻踢了踢她的後腿,示意她出门去,自己则要和她名义上的小主人说点话。NONO读懂秦深的意思,本来欢脱甩著的毛茸茸大尾巴立刻沮丧地垂了下去,委委屈屈地呜呜叫唤了一声,磨著爪子郁闷地走了。

    将门关上,秦深收起笑容慢慢走近床边。

    那张和秦深有著五六分相似的俊美脸庞由始至终深深垂下,许久未曾修剪,对於男生来说略显拖沓的及肩长发随意凌乱地披在身上,光洁圆润的额头被细碎的刘海零星覆盖著,几缕发尖若有若无地落入他半开半闭的眼眸中,整个人显得几分憔悴,几分脆弱,而又几分郁,几分颓废,几分绝望,看起来,很有一种乱糟糟却令人心疼的病态美。

    他们这三姐弟,大姐秦绵正如天边尽头那连绵不绝变换不断捉不透的白云,次子秦深则是夜色天幕中那一弯漂浮如冰雪,幽然泛清光的孤冷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