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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回半个头,藏在鞋里的脚趾绷得紧紧的,覆在门把上的双手也绷得紧紧的,一张小红脸更是绷得紧紧的,憋了老久才细声嗫嚅著憋出来一句,“那、那我就走了。今天……谢谢你的晚餐,真的……很好吃。”

    秦深温和笑笑:“谢什麽。刚刚不是说了吗,以後每一顿晚餐,我都做给你吃。”

    这一次程诺没再回话,因为回不了话。脸红红烧得不像话,吞口唾沫,一阵风那般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留下秦深一人站在门边,镜片寒光凛然,低头俯视人去楼空的漆黑楼道,挂在眼角眉梢处的迷人笑容,久久不消。

    一分锺後他卡擦一声关上门,转身大步往卧室里走。没有开灯,黑暗中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床头的桌子旁,抬手摘下眼镜,捏了捏挺拔的鼻梁和眉骨,刚刚还锐利冰冷的视线逐渐变得温和柔软,很快胶著凝眸在桌上一个致小巧的相框上。

    照片上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轮廓五官十分相似,一看便是有著血缘关系且关系极近的亲人。

    那女子站在中间,成熟妩媚,美豔动人,御姐的气势和女王的气场完美结合,扑面而来,摄人心魂。

    而两个男生,很明显,照相时,都还处在年轻气盛的青春时光。不同的是一个斯文内敛,含蓄温润,一个跳脱张狂,恣意飞扬。

    当然相同的,是三个人皆是笑容灿烂,光华逼人,耀眼不可直视,明媚不可方物。

    真是一张温馨至极的家人合照。

    滴滴滴──

    静谧中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喂,”秦深看也不看来电显示直接按下接通,了然是谁,十分干脆道,“姐姐,什麽事。”

    电话那头的女声沈稳大气,却有著无法掩饰的疲惫:“真真刚刚醒了,又大吵大闹了一通。你又不在,没办法,我只好给他打镇定剂了,现在好不容易睡著,”顿了顿,语气颇有几分暴躁和无奈,头疼道,“我就搞不懂了,不过一个芝麻大小的小角色而已,你就不能用点更直接的法子动手吗!?非要亲自出马,浪费时间,绕这麽大一个圈子?”

    秦深没有很快回话,而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拿起桌子上的相框,麽指轻轻抚过照片上这个有著绚烂笑容的少年的脸庞,忽然勾起唇角,低低笑了:“呵,当然有必要。让他死还不容易吗?可是那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轻描淡写充满磁的成熟男声在空旷而安静的房间四面八方缓慢流动,逐渐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惊涛骇浪,暗潮汹涌的危险海洋。

    这是来自深海的杀意。再深的海也掩埋不了的锐利杀机。

    女子沈默著,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像是终於累极了懒得再管那般,破罐子破摔地说:“好好好,行吧,你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OK,那你自己掌握分寸,我先挂了。”

    “嗯,”秦深低著嗓子沈声答应,顿了顿,细心嘱咐,“好好照顾真真……还有,姐姐,你也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太累了。”

    女子咯咯笑了:“还算你有点孝心。呵,行啊,想要我不太累,那你就赶紧解决完这事儿,然後速度滚回来我身边帮我做事!”说完啪一声挂了电话。

    秦深无奈一笑,放下手机随手扔在床上,目光幽邃,目不转睛深深凝望著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满心满眼的傲骨傲气几乎要冲破相框呼之欲出的天之骄子,许久,一抹惊心动魄的狠戾之色忽然从他那双漆黑如墨的深邃眼底一闪而过。

    是的,真真,你放心,不会太久,不会太久了。很快……很快,就好.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秦深果然信守承诺,准时敲响了楼下程诺的房门。

    本以为会等候多时,哪知道敲门的右手才刚放下,眼前的防盗铁门就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一个顶著一头浅栗色柔软短发的毛茸茸小脑袋从门背後犹犹豫豫地探出来一小半,咧开嘴角朝头顶的男人赧然一笑。

    秦深怔了一下,立刻神色不善地眯起眼睛。

    毫无血色的脸色,眼底浓重的血丝,以及眼睑下那两个本无法掩饰的大大黑眼圈……

    秦深既惊且怒,无法置信:“你熬……”顿了一下,意识到实际问题恐怕远比这个严重,立即换了一个更为准确的词语,“你通宵!?”

    音量简直无法克制地拔高N度,几乎是在质问。

    程诺身子一颤不禁有些心虚,眼神闪躲脑袋一垂,不自觉往後瑟缩了缩,十指紧绷抓住门沿,口气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浓浓委屈:“不、不是你说,要让我早起的吗……”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撒娇口气。

    秦深吸了口气,勉强耐住子,好言相问:“是,我是让你早起。可这跟不睡觉有什麽关系?”

    程诺闻言脸上渐渐露出迷茫,讷讷道:“可……可早起的秘诀,就是不睡啊……”

    “……”一口老血哽在喉咙,秦深一张俊脸当场就黑了一半。

    扶著额头叹了口气,他算是被这个无可救药的重度宅男的邪门歪理给彻底打败了,除了无语就是无语还是无语:“……好吧,这次是我失策了。那麽现在,你先把昨晚我给你的早饭热了吃了,然後再好好睡个觉去。”

    程诺自知理亏,再加上“医生”对著“病人”,不管有意无意有心无心,总归是有那麽一点高高在上的天生优越感的。程诺被秦深训得只有乖乖点头的份儿。

    这下秦深总算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脚刚准备离开,步伐一顿似乎想到什麽,又很快掉过头来,向来干净的眉眼竟然染上了一层似笑非笑的暧昧,慢吞吞地道:“以後别再做这麽得不偿失的傻事了,晚上早早睡觉……或者,”他淡淡笑了一下,神情戏谑,嗓音低沈,格外感,“或者,你是想让我每天晚上下楼来,亲眼监督你睡著吗?”

    程诺的脸刷一下红到耳,鼓著嘴老半天,好不容易憋出来仨字儿:“不……不用。”得,还有一个是重复的。

    他从不让别人进他的屋子。开玩笑,他这种身份……还有,这种身体,怎麽可能,会让别人进他的屋子。

    秦深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就差没跟母**护雏似地挡住自己身後的屋子了,一经盘算,心知此刻还不是时候,於是自己找了个台阶夏,柔声安抚:“好了,瞧你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你。嗯,那以後千万别再熬夜了,要知道,你身体不舒服,我瞧在眼里,心里更是不好受。”

    “……”咚一下,程诺本来就乱了的心脏愈发乱了,胡乱点头应了一声儿,慌慌张摆手道了再见,然後便砰一声关上门,不当母**而当鸵鸟去了。

    秦深面带微笑站在原地停了很长一会儿,神情微妙不知在想什麽。半晌才缓缓转过身去,双手在裤袋,姿态优雅一派潇洒,慢悠悠晃出了楼道。

    天边晨光吐露,一碧如洗。秦深闭起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嗯 ,今天的天气跟他的心情一样,实在是不要太好。

    接下来几周日子,在吃饭问题上程诺总算是听话了,可秦深仍然发现,每天早上,当他下楼去叫程诺的时候,躲在门後探出小脸的程诺,面色依旧苍白,眼圈依旧一片青黛,眼中血丝依旧浓重骇人,神就更是萎靡不振。

    终於有一天秦深再也看不下去,在程诺眼疾手快要关门的一瞬间出手扣住门沿,断了程诺哪怕一丝一毫关门当鸵鸟的後路和可能,板起神情严肃问他:“别打算躲,今天你必须给我说个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真不要自己的身体了?每天晚上不睡觉都在干什麽呢!电脑就那麽好玩儿吗?……好吧,就算好玩儿,但你非要透支身体当夜猫子不可吗?白天玩儿就不行?”

    秦深难得发怒。

    不,是程诺觉得,像秦深这麽温和清雅,温暖和煦的男人,本不可能,也不应该,会有发怒的时刻。於是此时一见不禁有些吓住,不敢置信。尤其心底竟似乎还模模糊糊生出来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不甘与委屈──

    他、他居然凶我……

    这个时候,迟钝天真的小程诺还并没有清晰意识并深刻认识到,这个贪心贪婪又自作多情的自恋念头,对於他来说,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呆了几秒,急得脖子都红了,:“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我每天晚上都是十点半准时关电脑洗漱,十一点准时躺在床上开始睡觉的。只、只是……”他慢慢地下头去,手指脚趾又情不自禁地蜷缩绷紧,抽抽鼻子,声音也闷闷的,“我、我睡不著……就是……怎麽都睡不著……”

    秦深愣了一下,这才恍然:“你……失眠?”

    “嗯……”程诺扒扒头发,瘪著嘴一脸苦相:“应该算是吧。反正我躺在床上,闭著眼睛,什麽都没想什麽也不干,可、可睡不著,就是睡不著,我也没办法啊……”

    秦深抿著嘴沈默,眼眸清冽,波光流转,半晌,才凉凉吐出来一句:“谁让你以前不乖不听话的。你以为时差是说就能倒,身体是这麽容易适应调整的吗?”

    “……”

    一个多月蹭吃蹭喝地相处下来,再怎麽自闭内向,程诺这时候也和秦深算是混熟了,见自己都这麽听他话低姿态了,况且失眠这种事情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自己不也被它折磨得苦不堪言麽!

    结果现在秦深听了不仅不安慰他,竟然还这般不留情面地数落他讥诮他……程诺一时恶向胆边生,气鼓鼓地仰起头,睁圆双眼,跟只不畏强权的小白兔似地,恶狠狠瞪著秦深。

    秦深本来就只是跟程诺开开玩笑的,见他这样立刻破功,噗嗤一笑,想了想,说:“这样吧,那麽晚了我也不方便来你家,不如我给你打个电话,在电话里帮你催催眠好了。”

    “……哈?”程诺目瞪口呆,囧了囧,晕乎乎地,“你……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唱摇篮曲吗?”

    秦深忍笑摇头:“不是。不好意思了,我对唱歌不在行。”

    程诺眨巴眨巴眼,蓦然想到另一种可能,表情瞬间居然变得有点期待:“唔……哦!那……你是要给我讲故事吗?”

    “……”秦深登时刷刷刷地掉了满满一後脑勺的黑线,扶额无言:“你就这麽想当小孩子啊,不然想到的办法怎麽不是哄婴儿,就是哄幼儿园小朋友的招数啊。”

    “……”被小看了,程诺挠头,憨憨的。好吧,其实他确实很想当小孩子。

    程诺瘪瘪嘴不说话,对秦深所谓的电话疗法愈发地不解和好奇了。

    奈何秦深却偏爱吊人胃口,无视程诺的高涨热情和空前好奇心,只高深莫测地莞尔一笑:“晚上你就知道了。躺在床上乖乖等我吧。”说完便施施然飘出楼道。留下程诺一个人,被这句颇有歧义的话搞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混、混蛋……程诺咬牙切齿,“等我”後面多说“电话”两个字,把句子说完整讲清楚……不行啊!

    当天晚上,十点五十五分,程诺仔细又著急地飞快洗漱完毕,然後近乎虔诚地躺下床,手捧手机睁大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傻傻等待著秦深今早承诺的电话。

    他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激动的,期待的,被救赎的,被温暖的。干如枯井的生命,第一次,有了清泉注入,暖流遍地,润物无声。

    十一点准时,短短五分锺的光景却让程诺觉得好像是过了一百年那麽久,手机终於劈劈啪啪如他所愿地震动起来。

    程诺长长深呼吸了一口,因为不想让对方看出来自己一直在等,所以压下激动按著子,好不容易等手机震过三巡,这才不疾不徐(其实两只手早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按下接通,吞吞喉咙轻轻嗓子,低低“喂”了一声。

    他装得从容淡定,漫不经心,可天知道,他那颗不听话的小心脏,狂乱得简直就快从腔深处噗通一声跳出来了。

    秦深只听了程诺的这一个字,就忍不住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一阵温和低沈的笑声。

    这让程诺顿时产生出了一种自己刚刚的小心思和极力掩饰,全被对方看了个穿的尴尬窘迫。他红了红脸,明明知道秦深压儿就看不见,却仍傻啦吧唧地固执拉高被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纤细密长的睫毛柔顺地垂下,像两把亮晶晶的小扇子扑闪扑闪,甕声甕气地说:“恩,我、我准备好了。你……你开始吧。”

    呃……一说完这话他真想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怎、怎麽感觉那麽暧昧啊!程诺真是欲哭无泪,纠结欲死。

    秦深闷闷地笑,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好啊,那我就开始了。”

    程诺握紧手机,耳朵紧紧贴著,屏息等待。

    秦深轻轻咳嗽一声,然後──

    令人崩溃的字句如约传来:

    “人死後,各器官和组织的机能活动逐渐停止,尸体在内外因素(物理的、化学的以及生物学的因素)作用下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称为死後变化。由这些变化所呈现的现象称为尸体现象。尸体现象在确定人已否死亡、死亡时间、死亡原因及尸体有无移动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法医学意义。按死後尸体现象出现早晚的不同,可分为早期和晚期尸体现象……”

    程诺彻底木了。

    原、原来……秦深所谓的催眠办法就是,给自己念他的专业著作吗……

    程诺目瞪口呆,久久没回过神来。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秦深这个催眠方法虽然囧了一点,奇葩了点,口味稍稍重了那麽一点点,但确确实实是有奇效的。

    最後,程诺就这麽在秦深那简直堪比夜间广播电台主持人的磁嗓音里,在一系列充斥著腐臭气息的“尸冷,尸斑,皮革样化,尸体痉挛,尸僵,肌松弛”词汇当中,眼皮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沈,直至世界一片模糊,终於大幕一拉黑暗笼罩,逐渐陷入深眠,跟只猪似地彻底睡死了过去。

    那时候,一片橙光的手机屏幕,右上角,恰恰显示著十一点三十分。不多不少不快不慢,刚刚好。

    听见手机那头传来的沈稳轻浅的呼吸声,秦深停下朗读,试著轻轻唤了一句,“程诺?”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答,於是他笑容渐止,面无表情,指尖一翻将手机漂亮转了一圈,然後眼睛眨也不眨地干脆挂断了电话,合上书站起身缓步踱到窗边。

    窗外夜色深沈,稀星孤月,对面A大门前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一闪一闪,明灭不定。昏昏光影里,半晌,秦深英俊的脸上忽然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嗤笑,眉目一改之前的清澈温暖,显出一抹惊人的冷酷来,勾起的唇梢弧度恰好,寒意逼人尤似地狱的镰刀,在如水的月光下,仿佛滴著血水,冒著血泡。

    程诺很久没这麽早睡著过。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一刻,程诺眼睛一睁,在透过窗帘洒进屋中的暖暖晨光里骨碌一下爬起来,抱著被子抓抓凌乱的头发迷茫了半秒,眼睛蓦然睁大,猛地回头一把抓起昨晚睡著後滑落床头的手机,整个人就跟中邪了一样。

    一、二、三──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捂著口重重倒回床上,眼神放空仰望著天花板,贝齿咬著淡唇,秀气的脸蛋看起来想笑又想哭,挣扎得厉害。

    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

    心里有个小人捧著脸尖叫。

    逃避的小鸵鸟终於意识到,他似乎真的……逃不了了。

    既然有效,於是从此这个电话疗法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两个人每晚的例行公事。

    程诺在秦深每晚十一点锺准时开始的法医学专业讲读里,渐渐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当然同时,也不自知地种下了过於依赖的大隐患。

    直到月半後的某一日,程诺一如既往上楼到秦深那儿蹭晚饭时,毫无准备便听见秦深对他说:“从今晚开始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你试试看能不能靠自己睡著。毕竟不关手机睡觉,辐太大,长此以往对你的身体总归是不好。你记得睡觉前要把手机关机,放在远处。”

    “……”程诺一怔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哦……哦。”他呆滞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细碎的刘海落下挡住神情,只顾埋头刨饭,不再说话。

    秦深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麽,只默默给程诺挑了块排骨放进碗里。程诺心里有气不大痛快,本来想赌气不吃的,可刚拈起排骨准备丢出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这个行为会不会有点太……撒娇了……?

    心中一慌,不料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手上一顿便瞬间改了方向,再要扔那就太矫情了,只得闷闷含进口中,泄愤地嚼,食不知味。

    那一晚,秦深果真说到做到,没再打电话来。程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二十多分锺,无奈人却越来越清醒,整个儿一嗑了兴奋剂似的,好像这阵子的所有全部化为乌有,又突然回到了最初那个想睡而不得的的痛苦状态。

    终於,挨到十一点半,程诺实在是受不了了,翻过身手枕头下一探出手机(好吧,他承认他私心地一直没关,也没放在远处,就因为心里还傻兮兮地抱了那麽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摩挲屏幕犹豫了一阵,吞吞口水,鬼使神差地,给秦深发了一条短信。

    很简单的内容,就俩字儿,晚安,程诺却跟个初学发短信的小菜鸟一样,无比艰难地打完。中途还按错了好几个键。好不容易完成了,检查了整整三遍,确认无误过後,他深深呼吸一口,缓缓闭上眼睛,一副要奔赴刑场的悲壮模样,猛然指腹用力按下发送键,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竟一直十分没骨气地瑟瑟在抖。

    握紧手机,一个翻转趴卧床上,将脑袋深埋进枕头里。此刻程诺的心情一言难尽:既迫不及待想收到秦深的回信,却又胆战心惊怕收到秦深的回信。

    真是,没救了。

    而这时的程诺还并不知道,就在他为了区区一条要发给秦深的短信而如此这般纠结忐忑寝食难安的时候,秦深在楼上,却一手握著手机,仿佛早有预料那般,神情毫不意外,十分冷淡地查看著这一条势在必得等待多时的短信,另一只手则恰恰相反,对比十足,无限柔情地抚著床头的相框,白皙如玉的指尖一遍遍流连摩挲过照片里那个笑得一脸明媚灿烂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许久,只见他眉眼宠溺,轻轻一笑:“看,真真,猎物,马上就要上钩了。”

    男人的嗓音本是低沈醇厚,但最後的尾音却显得轻佻感,华丽迷人,一抑一扬间摄心攫神,勾魂夺魄,宛如从夜色深处开出的一朵带毒致命的罂粟。

    说著,顺势指尖翻飞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你想到我,我很开心。晚安,好梦。

    感觉到手机在掌心和枕头间不安地震动,程诺任它震动,装死装了起码有整整一分锺,才有勇气拿出来看。小心翼翼仿佛捧著天下无双的至宝,程诺一个字一个字,连标点符号也舍不得漏掉地认真看完。

    不过内容就这麽点,字数就这麽多,无论怎麽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甚至一遍一遍地看,也很快就看完了。

    五分锺後,程诺才依依不舍地关了机,起身下床将它放在离床很远的小桌上,再一路小跑回来躺上床,乖乖盖好被子,动作一气呵成。

    然而一起一伏的口和急促剧烈的呼吸仍然出卖了他:这时候的他就好像一个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孩子,小脸红扑扑的,满脸满眼的兴奋激动本无法掩饰。

    他是这麽单纯,这麽可爱,这麽听话,这麽乖。

    程诺乖乖地闭眼,入睡。

    这一夜,他没有做梦,比以往的任何一觉,都睡得甜蜜安稳,神清气爽。

    这是秦深给他的安眠。

    但,终有醒的那天。

    第五章

    电话疗法修成正果,睡前短信渐成习惯。按时吃饭和按时睡觉的问题总算圆满解决,但程诺不爱出门,整日宅在家里不见阳光的坏毛病,却一直迟迟不改。

    第二天中午,程诺正掏出前不久秦深给他的那张电话单子准备叫外卖(几周以来他已经叫了许多次,果然如秦深所说,价格便宜而又美味好吃),还没想好今次到底要叫哪一家的饭菜,手机倒是出乎他意料地自己先震动了起来。

    早就在中介网上撤销了租房信息,如今会给他打电话的人,用脚趾头想,也只有那显而易见的一个人而已。

    手忙脚乱拿起来一看,果然,闪著银光的屏幕上,来电显示赫然就是“秦深”二字。

    “……喂?”程诺不敢耽搁立刻接通,心里有些紧张,不过更是好奇,“有、有事吗?”

    也难怪程诺纳闷。毕竟除了第一次秦深通过网上的租房信息得知程诺的手机号码,打电话来同他商议租房子的事情以外,他二人还没有通过一次电话。

    “喂, 程诺。”

    秦深的声音也依旧温和圆润,清朗雅致,仿佛一汪静谧清澈的泉水,其中隐隐约约流淌著恰到好处的笑意,让程诺即便隔著嘶嘶作响的电波,也仍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轻微的眩晕。

    “你吃过午饭了吗?”

    程诺本能地摇头,摇了两下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打电话,秦深哪儿看得到啊,於是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说道:“哦,还、还没呢,刚刚才在研究你写给我的单子。嗯,今天想挑一家以前没试过的,因为以前叫的都很好吃,所以有点为难呢……谢谢你。”

    声音细若蚊蝇。好不容易抓著机会将深埋心底早就想说的感谢道出口了,又忍不住在心里面默默补充了一句,可是,再怎麽好吃,也远比不过你亲手做的好吃。

    当然这一句,他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了。

    秦深轻轻笑了笑:“是吗,那就好,”顿了下,沈吟道,“正好,你别再打电话叫外卖了,今天我带你去饭馆里吃吧。”

    不等程诺拒绝,秦深又莫名其妙扔过来一句,“就当是谢谢你。”

    “……啊……”程诺在那头听得有点发懵,茫茫然张嘴,“啊?”

    秦深叹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我有篇很重要的论文落在家里忘了带,偏偏我导师指定要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以前发给他。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要是回来一趟肯定赶不及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去我房间卧室,替我把桌上那个黑色U盘拿到A大里来。”

    他低低地笑:“当然,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饭。”

    “……”好、好开心!!!

    程诺心里啪得窜起一簇小火苗,闪啊闪烧啊烧,把整颗心都烤得暖烘烘的。

    “哦……哦!好的好的,我、我马上就去!”

    程诺连声应著,急急忙放下手中的电话单子站起身,一路小跑到卧室,轻车熟路拿了钥匙和外套,准备原路返回往楼上去。

    他这边一连串的叮叮咚咚匡匡当当,让电话那头的秦深听得心惊跳,忍不住提醒:“喂,喂?没事的程诺,来得及来得及,你不用这麽著急,小心别摔──”

    “……啊!”

    噗。

    匡。

    啪啦。

    秦深:“……”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十几秒,才响起程诺小声而不好意思的回话:“我、我还活著……”

    秦深再也忍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

    “……好,那我也马上动身到A大校门去接你,你一路小心。”他憋著笑挂了电话。

    随手扔开手机,右手食指在鼠标键上飞快滑动了几次,秦深漫不经心地看著面前的电脑屏幕,毫不留情地灭掉上面最後一只张牙舞爪垂死挣扎的苦命boss,然後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闲闲地理了理衣领,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儿刚刚通话时表现出的焦虑著急?

    他甚至还哼著歌悠闲地收拾了一下桌面,才双手在裤兜,迈开长腿,悠悠然往外走了出去。

    程诺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门,无暇顾及其他,熟门熟路换了拖鞋便直奔卧室。

    整这栋楼都是他的,他自然来了这房子无数次,可是自从秦深搬进来成为房客以後,他还从没进到过秦深的卧室。

    有、有点小激动呢……!

    这是他的房子,世界上那麽多人,偏偏是秦深住了进来。於是这里充斥著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生活的痕迹,他生命的一丝一毫点点滴滴……

    而此刻程诺回到这里,两人的轨迹仿佛就此缠绕,不能分离。

    这感觉就像是彼此交换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秘密。那种冥冥中被选中和陪伴的快乐……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怀著这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程诺推门走进卧室,一眼就瞧见不远处桌上秦深所说的那个黑色U盘。

    长舒口气,他快步跑过去拿起,动作小心至极,仿佛对待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揣进了外套口袋里。

    拿到东西後,程诺下意识地往桌上看了一眼,倍感惊讶。

    秦深明明是个学法医的,但这偌大一张书桌上,法医学的专业著作却没见有多少本,反而是重重叠叠累积了不少文学方面的书籍。

    唔……程诺又略扫了一眼,赫然发现,无论小说,诗歌,戏剧,还是中国的,外国的,抑或古代的,现代的,甚至连艰深晦涩枯燥乏味的文艺理论,都是应有尽有,范围极广。

    _( ̄0 ̄)_

    粉嫩嫩的小嘴逐渐张成一个O型,程诺挠挠後脑勺,心想他的房客可真是厉害,能文能医,博古通今,横贯中西,好一个勤奋好学的模范生。

    他这样想著,一转身,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便直直映入了程诺双眸。

    就算再怎麽为秦深担忧著急,可这张照片的杀伤力吸引力著实太大,成功地让程诺愣住,呆滞,不禁停下了动作。

    照片上的三个人,是十分明显的姐弟关系。

    程诺默默走过去蹲下身,仰著头呆呆地看。

    看了一会儿,就不自觉地往前探出手,在秦深那张比现在年轻了大约十来岁,青春飞扬而略显稚嫩的年少脸庞上轻轻滑过,来回抚。

    照片上的秦深,整个人,尽管还远没有现在程诺看到的这麽成熟温雅,风姿卓然,然而眉眼深处,却已能非常明显地瞧出他的轮廓渐成,五官渐开,隐隐约约暗示著未来的气势风范,英俊呼之欲出。

    而最打动程诺的,是他身上那份催人晕眩令人留恋的温暖干净,似乎与生俱来,始终如一,不曾改变。

    程诺看著看著,就觉得自己,好像又要痴了。

    真想见见相框里,这个年纪的秦深。

    在那些他永远也不能再看到的时光里,秦深都在做什麽呢?

    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喜欢什麽呢?喜欢做什麽?吃什麽?看什麽书?什麽运动?会和同龄人聊什麽话题?

    还有,他喜欢过……什麽人吗。

    无数的问题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锺里有如飞花落雪,洋洋洒洒,茫茫无边,卷起一股陈旧的,呼啸著,充满希望又满是绝望的狂风,铺天盖地,涌入程诺的脑海。

    然而他知道,那些时光再不会有,不能弥补,无法回溯,它们已经,并将永远地,成为此刻程诺心中巨大的,一生的遗憾。

    起身离开的时候,程诺脚步一顿,神色犹豫,最终一咬牙,飞快掏出手机,将眼前这个素未谋面过的,年少模样的少年秦深,卡擦一声,框进了屏幕。

    他将它秘密保存到一个加密文件夹里,作为永恒的定格。

    然後程诺便像做贼那般刷地烧红了脸,飞也似地逃离作案现场,一路慌不择路匆匆狂奔,耳边风声猎猎人言嘈杂,车鸣此起彼伏,只为掩饰他那噗通狂跳的心脏。

    马路边上,远远地,隔著中间一派繁忙的车水马龙,人潮如织,一抬头,程诺就看到马路对面,秦深正微微笑著,与他招手。

    他穿著一身简单至极的白衬衫休闲裤,站得笔直,整个人在四周来来往往的矮小身影里显得那麽高而挺拔,玉树临风,凉风一过吹乱他的发,丝丝拂面,从程诺这个角度遥望过去,恰有如一幅令人心动而又心碎的油画,落满了这世间所有温暖的美好,纯粹的干净。

    含情脉脉,情深如许。

    很奇怪,秦深这个人,其实并不高调张扬,可无论在哪里,却能能夺人眼球,吸引目光。

    那些并不毕露的锋芒,反而让他看起来光芒万丈。

    他永远不会直接地刺伤别人,只是微笑著设下一个个温柔的陷阱。

    这就是秦深的魅力了。

    等到绿灯大亮,周围人潮涌动,程诺回过神,跟著大部队一起,一路小跑了过去。

    秦深道了谢,领著程诺往实验室走。

    最後,当秦深坐在电脑前,终於装模作样地把U盘里那份可有可无的论文发出去,程诺总算长长舒了口气,夸张地拍拍脯,看样子比秦深还如释重负,好像他才是当事人似的。

    秦深失笑,站起身拿纸杯倒了杯温水递给程诺,漂亮的眼睛弯出两道戏谑的弧。

    “麻烦你出来一趟,我知道你不喜欢出门。不过你每天这麽宅著,也有好处,看皮肤跟好多女孩子一样,又白又嫩的。”

    说著又低头扫了眼程诺的衣服,口吻更是不加掩饰的调侃:“虽说已入了秋,不过这几天还是挺热的,你怎麽出门还穿外套?啊,我懂了,不会就是因为怕被晒黑,所以才一直不出门吧?出门还要穿长袖长裤防晒?”

    他笑眯眯地:“诺诺,你真可爱。”

    程诺一下子愣了,十指交叉握著纸杯,指尖按住的地方无意识地用力,落下一片皱纹。

    他不著痕迹地蹙了蹙眉。

    “真没想到,你长得跟女孩子一样可爱,也跟女孩子一样爱美啊。”秦深一边说,一边往前伸手,跟这几周以来做过的无数次一样,习惯地,就想要揉揉程诺那颗柔软毛绒的小脑袋。

    程诺的头发细密,发质偏软,秦深不否认自己确乎有点迷恋,那种手掌穿其中的享受感觉。

    而程诺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这个动作──除了这一次。

    这是第一次。

    偏头躲过的瞬间,其实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吃惊。

    程诺只抬头扫了秦深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低头耷拉著脑袋,抿抿嘴,声音虽小却难得的严肃认真:“我、我不喜欢被说成像女孩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十几个字,却说得他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端起水杯,掩饰地咕噜喝了一大口,艰难地咽下,尔後断断续续地补充完了他最重要的一项声明,“我……我是男人。”

    明明是一个谁都看的出来的事实,他偏偏如此在意,如此郑重,甚至对著最喜欢的秦深也不讲情面,不留余地。

    秦深皱了皱眉。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看穿程诺。而他不晓得程诺竟在乎这个。

    随之即来的沈默让房间的气氛显得异常尴尬。程诺率先受不了了,猛地弯下腰,给秦深鞠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深躬,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不关你的事,对不起……”

    他倒没矫情,这的确是他的问题。是这副不男不女,不不阳的怪物身体带给他的,一种天生的自卑敏感,做贼心虚。

    秦深挑了挑眉,漆黑的眸子转瞬即逝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哂笑,也立刻进入状态:“没有,不是你的错。”

    他小心地一用力,不失温柔却也不容抗拒地稳稳拖起程诺的上半身,扶好对方,深深望向程诺的眼睛,嘴角边一抹点到为止的微笑显得那麽真诚。

    “这次是我失言了,应该由我道歉才对。你别介意,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以後,绝不会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

    那一刻程诺简直不敢直视秦深的眼睛。

    星落如雨,璀璨逼人。

    “对不起。”秦深又一次向程诺伸出手来。而这一次,程诺没有躲开。

    程诺一直觉得,敢直视对方眼睛讲话的人,一定不是个骗子,而他所说的话,也一定不会是谎话。

    他多麽天真啊。

    “嗯……没关系。”程诺这样轻声回答了他。

    这个时候的原谅是多麽简单,多麽容易,好像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可有些事情,无论多麽百死不悔的对不起,也换不来一句轻描淡写的没关系。

    对於他们双方来说,都是。

    秦深长眉一扬,一把揽过程诺的肩膀:“走吧,我请你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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