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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林云衍的语气平和,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是试探还是真心的寻问,那心如止水似的表情让人看不透。超速更新提供免费VIP阅读

    只是微颤的眼睫好像沾了些水光似的湿润,唇色咬得发白,让人不免去猜想他说出这样的话下了多大决心,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所以,段砚行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眼睛看起来很真,很纯,很深……

    段砚行仿佛看见了,它们带着情窦初开的美妙幻想和忐忑不安的期待,小心翼翼地索求幸福的浮光,去相信那虚无缥缈而又让人甘愿沉沦的两个字。

    ——爱情。

    这样淳朴而又灵巧的一双眼睛,让段砚行不禁想起了初次遇见云觞的情景。

    简直是截然相反的对比。

    在那个声色、珠光宝气的场所里,他们相遇的方式或许就注定了结果只会是一场金钱交易。

    黄金海岸,豪华游轮,世界名流,觥筹交错。

    那时候,落日余晖也是这样一点点从海平面消失,夜色秾丽而神秘,汪洋之中的巨轮灯火通明,赌场里气派奢靡。

    公海上的交易,腥风血雨,人人都带着假笑伪善的面具。

    段砚行那时候尽管非常的年轻,却已名扬国际。

    那天他在赌桌边从黄昏坐到夜幕落下,赌运好得不得了,眼看着对家的脸色从白变到青,再从青变到红,号称是拉斯维加斯的赌王,却一局接一局输得颜面扫地。

    段砚行年轻气盛,看着金发碧眼的国际巨星快要爆走的模样,实在觉得好玩,便忍不住挑衅几句。

    老外绿着脸,露出阴笑。既而将一个少年推上赌桌,说:“你要不要跟他玩一局?”

    段砚行挑高眉毛打量过去。

    十四岁的男孩子,纤细的身板,雪白的肌肤,五官像玉雕的精美工艺品,刚柔并存,挑不出瑕疵。

    这样的外貌在他脑海中顿时印刻下一个词:极品。

    那是盛装在精致玻璃杯中的香醇红酒。

    雪亮的一双眼睛胜过大堂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好像天生就应该沉沦在纸醉金迷之中,点缀着不经意的邪笑。

    看起来十分金贵的一个东方少年,一只手熟稔地扣着纸牌,臂肘轻轻搭在桌沿,端坐中露出随意,一脸的天真烂漫,眼神里却满是打探和讥诮的意味。

    船上都是名流权贵,段砚行不知哪里来的直觉,竟觉得这个少年过于清瘦,眼神太锋利,不像是纨绔子弟。

    少年容身于花花世界,却并不属于这里。

    一时兴起,他问:“亚裔?”

    男孩抿嘴笑:“美国籍华裔。”

    音质如清泉流淌,璀璨的灯华衬托着男孩冰凉皮肤上渗透出来的妖气。

    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这种妖孽?

    段砚行眯起了眼睛,露出一点儿探寻的兴趣:“在娱乐圈混?”

    好莱坞巨星得意地道:“他是我从唐人街挖出来的小宝贝,现在跟着我学表演,化妆技术很不错,名字非常好听。”

    段砚行不再深入,抛出手中的纸牌以示挑战,看着男孩:“要不,这局赌你的名字?”

    “我叫云觞。”男孩主动说出了姓名,笑起来眼尾上扬,冰艳妖丽,一股子邪气,“我们玩一点刺激的。胜了这一局,我就是你的。”

    云觞十四岁时,眼睛就利得邪门,当时初次见面,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的索求。

    同样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同样的一片晶莹雪亮。

    云觞是妖气纵横,如紫竹深处,薄雾中花繁叶茂的一片桃园。

    云衍是灵动如泉,似远处山崖,清泉一泻而下沁人心脾的画。

    段砚行知道不该这么联想,但是他看着云衍那双透亮的眼里即便是真诚,第一反应竟是唤起了灵魂深处对感情的恐惧,害怕得想逃离。

    那种畏惧仿佛已经烙刻在骨髓里,牵动着每一根神经,疼起来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完整。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伤得如此之深,对那种伤口的恐惧已到了不敢再承受的地步。

    他的心里结起了厚厚的茧,不想再受到任何诱惑,不让任何人闯入。

    “云衍,”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润了润嗓子,认真而耐心地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林云衍何等的聪慧伶俐,一下子就会意了他神色中的闪避。

    灰冷的笑意在脸上一瞬即逝,而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那时候喊我的名字……”

    段砚行扶了扶额头,暗暗咬破了唇:“云衍,你误会了。”

    迅速冻结了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深深哽咽。段砚行装作没听见,冷着脸瞥开目光,没有去看林云衍的眼睛。

    看了,只怕会心软,感情绝对不能施舍,这是他从云觞那里学到的。

    这种时候,只能快刀斩乱麻,趁对方还没有陷得太深,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他郑重其事道:“我不是GAY,不喜欢男人,抱歉。”

    冷硬坚决的回答。

    林云衍身形晃了晃,一掌搭在他肩头,半扶半压地用力摁了摁。

    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挨揍时,林云衍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好,说明白了,我也就不会再去多想了。那次你从浴室出来的反应那么古怪,我一时就以为……是我想歪了吧,这事本来就显得荒谬,也好……这回,真的不会再多想了。”

    那重复了两遍的同一个意思,沉淀在静俏的气氛中,满是晦涩的气息。

    林云衍冰凉的手从他的颈侧滑落,又淡淡地说:“刚才那个吻……算作我报复你喝醉的那次,这样,我们算扯平了。”

    自始至终,段砚行都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冷酷。

    他对林云衍笑了笑说:“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

    “……当然。”林云衍看着他,目光恢复了清澈恬静。

    薛婧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剧组提前放工,她的时间空余出来了,记者还守在影城附近,等着抓拍两人出双入对的画面。所以她来和段砚行商量,是否共进晚餐,省的让记者看出破绽。

    段砚行欣然应允。

    两人故作春风荡漾地离开片场时,碰巧撞见刚从放映厅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一脸阴沉好像昏天黑地刚从战场回来的云大导演。

    这男人嘴里叼着烟,左手中指上换成了十四克拉钻戒,还是那黑色背心和牛仔裤羊皮靴的搭配,好像他穿越了季节,独处在夏天。

    段砚行很想装作没看见,云觞阴冷讥诮的笑声便传了过来:“裴小寻呐,你成天在片场瞎晃悠,这么浑水摸鱼能成天皇巨星?”

    一边声音艳色十里,一边人影妖气冲天地堵在了面前。

    同时还卷来一阵邪风。

    段砚行咬咬牙,十分敬业地挽住薛婧的胳臂和小腰,正经八百道:“爱情第一,事业第二。”

    “靠!”云觞显然心情非常之糟糕透顶,他心情恶劣的时候就会满□粗,“亏得刚才星美老总亲自打电话过来,称赞我推荐的人很有潜力。人家想挖你过去呢,怎么,你准备把你那点儿潜力都挥霍在伟大而无私的爱情上?”

    段砚行冷冷瞪过去:“那又如何,我喜欢把潜力挥霍在哪里,需要得到云导您的批准?”

    四目交错,仿佛要迸出恶战的火花来。薛婧看情势不对,忙圆场:“云导,小寻和我正打算去吃饭呢,您要不要一起来?”

    云觞脸色忽然冷了下来,直接忽略薛婧,眼色如刃一样直逼段砚行。

    接着,他又噗嗤一声,酣畅地咧嘴笑起来:“哟哟,名气大了骨头就硬了,现在有大牌女明星撑腰了是不是?我说裴小寻,我怎么才发现你原来这么矫情~”

    配合着抑扬顿挫的尾音,云大导演妖孽地挑了挑纤长冰冷的眉。

    薛婧脸色有点尴尬:“云导,记者还在附近呢,要是把他们引过来,不太好吧?”

    “滚吧滚吧。”云觞不耐烦地挥挥手,拧着眉头猛揉睛明穴,“我就想逮个人帮我验片,这人都死哪儿去了,再看下去老子真要色弱了!四个助理没一个顶用,副导演居然挑这种时候去结婚!结个屁婚,都他妈为了爱情,不要吃饭啦!嘶——,外面怎么那么冷!”

    云觞的神经反应好像慢了十六拍,冷风萧萧,他哆嗦着打了个喷嚏,才知道冷。

    谁大冬天穿背心在外头晃?

    段砚行看他确然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脸色憔悴,一身浓重呛鼻的烟味,恐怕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闷了不下十二个小时。

    抱住臂膀微微发抖,竟透出一股萧瑟的美艳和惹人怜惜的凄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你自己把工作排得太满了吧?少赚一点钱,说不定你能多活几年。”

    话音还没有完全飘散出去,云觞凌厉的眼眉迸射出摄魂夺魄的冷艳,笑着定格在段砚行的五官上:“早点死,就能早点去地下见见我那个老情人。你说,是那人有福,还是我薄命?”

    段砚行警觉地冷笑:“云导的老情人恐怕很多,真不知是哪一位在地下等您。”

    云觞低笑,眼底透出一丝带有凄色的媚惑:“是啊,就怕那个人对我恨之入骨,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巴不得我下地狱,永不超生?”

    他故意压低了嗓音,那摩娑着骨头似的让人心痒难耐的声音沉吟着,说出让段砚行瞬间血液都要凝固的话语。

    段砚行脸色一僵,迅速转移目光,掩饰着心虚而把薛婧的手十指相扣地握在掌心中,接着就背过身去,冷冷说:“听说生前太风流的人,死了到地狱要受酷刑赎罪,地狱有十八层呐……不过云导大概不怕那些玩意,您一向喜欢怎样就怎样。”

    他不打算再消磨下去,与薛婧紧紧挨着,颇为亲密地准备走人。

    忽然,那一声蚀骨、欲言又止的低唤,带着独一无二的语调和音色,顺风飘进他耳朵里:“砚行……”

    十年以来,这是云觞第一次再度用声音念出这个名字。超速更新提供免费VIP阅读

    “砚行……”

    就在对方转过身来时,为了不去看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为了留给自己一点余地,云觞马上就背过身去,转而向剧组人员们吼喝:“你们在给我磨蹭什么!场记呢!编剧呢!我说过6点前一定要把修改好的场景给我过目,怎么我一个字也没看到!!……”

    第二天,云觞在放映厅里因尼古丁吸食过量,窒息送进医院这样的小事立马就被当作八卦新闻登在了晨报上。

    叶慎荣那天早上刚飞东京,下午就回国去了医院,还带着营养师和私人医生同去。

    前脚刚踏进病房,病床上仰靠着的云觞便把一本杂志摔在门口地上:“搞什么,吵死了!我不就是烟抽多了进来洗洗肺嘛,用得着让你像参加葬礼一样吗,滚回日本去,AVEX的生意不谈啦!”

    虽然那副盛气凌人的嚣张样足够点燃叶慎荣憋在心里的怨火,让他爆发多年的积郁,直接在病床上把这妖孽办了。

    不过一物降一物,叶慎荣作风强势,可对云觞就是强不起来,否则也不会消磨了十年却始终拿不下这妖孽。

    一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墨黑的眼睛因为虚弱疲乏而浮上一层薄雾般的水汽,什么火气都压下去了。

    云觞此刻看起来是没什么,其实被送进医院抢救时极其危险。

    他在放映厅里关了太久,一个人毫无自觉地抽掉了三包烟,忽然就心跳过快,呼吸急促,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剧组人员一开始还不知道导演在放映厅里昏了过去,送夜宵的小跟班敲门大喊良久,察觉不对劲,才让影城的工作人员把门打开。

    大伙看见云导昏迷不醒,惊慌失措了半天才叫来救护车。

    云觞进医院时神志不清,抽搐呕吐,样子十分骇人。医生给他洗胃、静脉注射、还做了皮肤消毒,走出手术室时严厉地斥责了剧组人员,说要是再晚一点送来,就好直接找记者来给云导发讣告了。

    叶慎荣在了解事故过程时,听得心里一片虚惊,到医院见到真人,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所以这时候不管云觞怎么发脾气,他都不予计较。

    他慢慢到床边坐下来,注视之下忍不住眉开眼笑,深情款款得像个沉浸在初恋中懵懂而青涩的少年:“AVEX的生意搁一搁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不吝啬地说出甜言蜜语,可是又压抑不住心里的一丝嫉妒:“和你当年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比,这点损失不算惨重吧?”

    云觞别过脸去不说话。

    叶慎荣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很乖地没有躲没有避,缩了缩肩膀往被褥里钻下少许,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想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叶慎荣看得心里一阵酸痛。

    “你当初给姓段的办个丧事,搞得像世界大战一样,不是也什么都丢着不管了?洛杉矶的殿堂你想了多少年啊,和你那丢盔卸甲的劲头比起来……”叶慎荣轻叹之后没再说下去,反而露出关怀备至的神情,“好像还有点发烧,你吃过什么没有,医院的饭菜你咽不下去吧,我把厨子带来了。”

    往常叶慎荣提到那个人,云觞肯定会痛斥几句。但是云觞一生病就特别安静特别乖顺,不管叶慎荣揉他头发还是抚摸他的脸颊唇瓣,他都缩在被子里,目光呆呆的好像一个漂亮的人偶。

    过了会儿,他低声沉吟:“叶,我想在《兰陵王》里给裴易寻安排一个角色。”

    叶慎荣的眼神一下子冷厉得好像要刺透云觞的肋骨,穿透心脏。云觞漠然地垂下眼睫,湿润潋滟的眸光落在雪白的被褥上。

    叶慎荣仔仔细细地捋着他一头柔光顺直的长发,不轻不重地说:“也好,让他做林云衍的陪衬吧。”

    云觞出院后,让助理跟裴易寻的经纪人联系。

    冷僷欣对云大导演大为反感,本想迂回着婉拒,被穆染听见,抢断下来。

    穆染和云觞可是有不少交情,这两人因为一次抽象艺术画展情投意合,差一点就被传为云导的劈腿对象,被善妒的叶慎荣做掉。

    穆染这人,什么事都看得很淡很透,外面传他是同志,他不介意,造谣他和云觞滚过床单,他也不介意。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跟着裴总风风雨雨多年,也没见他沾上一点腥气。

    云觞取笑过他,说他这种人就应该穿越去古代,穆染还是呵呵地一笑而过。

    太豁达的人,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套牢。

    云觞的提议,穆染一开始立场明确,和冷僷欣同一战线。后来被云觞花言巧语,扯不到十句就倒戈了。

    冷僷欣极度鄙视他这种见风转舵的人,他还是照样笑笑不介意。

    到裴BOSS那里软磨硬泡,磨得裴BOSS把他轰出办公室,并在一干下属面前训话说:“叶氏的单子你要是接了,就打断腿在我办公室门前跪着别起来了吧!叫你和云觞绝交,你丫的和他到越搞越热乎,主子是谁都认不清了啊!”

    裴邵贤表面上和叶氏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自己也会和云觞套近乎,但他和叶慎荣早八百年就势不两立,先前他想用裴易寻诱云觞加盟K.S.A失败,这回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弟弟出演《兰陵王》中的角色。

    穆染不和BOSS怄气,立马转变战术,把《兰陵王》剧本旁敲侧击地塞到了段砚行手里。

    于是,段砚行拿着剧本义勇地奔赴裴邵贤办公室,斩钉截铁道:“我要演高纬这个角色。公司安排的工作我会进行,但是《兰陵王》的剧本我很喜欢,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裴邵贤从电脑屏幕后面抬头敷衍地看看他,忍了半天还是大笑起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理由太冠冕堂皇反而显得假。”

    段砚行愣了下,觉得裴邵贤误会了,鼓足勇气逆流而上,激情澎湃道:“大哥,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剧本写得很出色,云导人品是有问题,但他的实力毋庸置疑。我想挑战高纬这个角色,它会是我演艺生涯中的一个突破点!”

    一讲到演戏,他就和胸怀抱负的热血青年一样。

    他彻夜反复把剧本读了三遍,实在太沉浸于其中而忘乎所以了。等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裴邵贤打探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冷冷抽着嘴角,邪笑:“你知道‘高纬’是什么人?”

    “北齐后主,长恭的皇弟……”

    “他在这剧中什么定位?”

    “自闭、阴郁、昏庸无能的暴君。”

    “就是,暴君!”裴邵贤振振有辞,“暴君能有正面形象?能让那群颜控的疯女人喜欢?疯狂地追捧你迷恋你?”

    段砚行语塞,他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他只想到他自己的演技挑战,只顾到了自己的喜好。

    他考虑了一下,勉强说:“现在反派也挺受欢迎的……”

    裴邵贤眼色森冷刻薄地瞪了他一下:“那必须是美型强大无敌隐忍,有恶趣味但不下限的大BOSS,高纬哪一点符合?全剧他百分之八十的戏都只是个纱帐里的影子,那百分之二十的戏还掺和在高长恭赚观众眼泪的部分里,你去演,有什么机会出头?”

    裴邵贤到底是K.S.A会所除了总裁,最后权威的人,论起事理一派王霸之气,任何人都难以在他强大的气压下提出异议。

    时过境迁,段砚行发现裴邵贤的目光与心志已经和自己不同。

    演技需要的是一种瞬间的爆发力,而在爆发之前,是漫长的忍耐和蛰伏。

    随着剧情发展,“高纬”的演绎正符合了这个过程。

    他看到的只是身为一个演员的眼界,而裴邵贤的目光却放在更为广大的市场上。

    段砚行破釜沉舟,最后没底气地说:“金豫奖中有最佳反派这个奖项……”

    “你个没出息的!”裴邵贤忽然严厉地训斥,差点让段砚行站不住脚跟,“眼光不盯着新人奖,居然瞄上邪门歪道!公司的钱不会白花在你身上,明白吗?”

    段砚行彻底无话可说。

    和曾经的挚友产生意见分歧的滋味不好受,妥协与坚持之间,他感到了一丝选择的迷茫和痛苦。

    他很热爱演戏,喜欢到会在露天公园里因为灵感迸发,而情不自禁演练剧中的段子,引起群众围观,被登上报纸,遭到公司罚款。

    他可以谈笑风声地应对记者媒体,失去一两个奖项也不会往心里去,却会因为影迷对自己角色的非议而闷闷不乐好几天,甚至食不下咽。

    前生,他没有演过反派角色,这个未知的领域对他充满了吸引力。

    而他这样坚持,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高纬大部分的戏都是和兰陵王的冲突矛盾。

    高手遇高手,能激发出挑战欲,做节目的时候,他就看出林云衍很有表演天赋。

    他想和林云衍演对手戏,他想要向世人展示的是他的精湛演技……

    裴邵贤冷酷的话语打断他的各种浮想:“你必须了解的是,你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能让你发挥的角色,而是能让你一夜成名,被大众喜爱的角色。”

    裴邵贤说服别人,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思路清晰,先是强硬的训斥,这时候又转为柔化:“小寻,你和薛婧的姐弟恋一旦有差池,外人随时会将指责全部都针对到你身上,这时候你要是再演些负面形象,就算你演得再好,也得不到拥护者。大众反而会因为那些角色,对你本人反感厌恶。所以,你首要做的是先让他们爱上你,壮大你的铁杆影迷,等你的名气稳固之后,再考虑演技吧。”

    裴邵贤身子往一边微微倾斜,手肘搁在扶手上扶着脸颊,成熟与睿智都一目了然地写在那张略显得沧桑的脸上。

    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刻意而露骨地注视段砚行:“有舍才有得,你现在先要抛弃你的个性化,取悦大众。”

    段砚行一言不发地站着,蓦然有些恍惚。

    一个人一旦在一条路上走得远了,很难再回到原点。

    现在要他心平气和地抛弃自身演技的自信和骄傲,他很难做到。

    放弃一个垂手可得,并且自己打从心底喜欢,甚至渴望演绎的角色,在他风调雨顺的演艺道路上显得那么艰难。

    他好像,确实从来没学会过“舍得”。

    他摊了摊手,实在不能言语。

    裴邵贤温和地笑了笑,往桌子中央丢出一个本子:“你的电影我已经安排好了,演这个。”

    段砚行站得有点远,一下子看不清楚剧本上的字。

    裴邵贤往后座椅中仰了仰,双手在腹前交错相握,目光沉静而深远,笑容里头深不可测:“明天穆染会带你去见那个导演,放弃云觞那边的电视剧,我要你直接进入电影界。”

    放下一切,从零开始。

    舍掉所有,重新获得。

    段砚行终于看清剧本上的标题——《剑门世家》。

    一瞬间,惊愕达到了极限,刺激着神经末梢突突跳疼。

    那是十几年前他主演的电影,重新再拿出来翻拍,裴邵贤给他指定的角色,当年是由云觞饰演的。

    裴邵贤意味深长地冲他笑:“小寻,有没有兴趣超越当年云觞出道时的辉煌?”

    一向都是盛气凌人地拒绝别人的云女王,这次在遭到K.S.A会所的回绝后,人在片场把《月觞》的拷贝带砸烂在地,四个助理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唏嘘幸好那不是母带……

    云觞一贯做事迅雷不及掩耳,行动力非常强,当机立断给裴邵贤打电话,音容笑貌,整一个狐狸样:“裴总监,您是觉得我让三公子饰演反角,委屈他了不是?其实,考虑到高纬由三公子饰演,我已经让编剧组把高纬的戏调整过了,新剧本您可以再看一看。超速更新提供免费VIP阅读”

    顿一顿,云觞笑声高扬:“高纬这个角色戏剧冲突大,由三公子来演绎一定会名声大噪。您看,咱们演艺圈里一开始饰演帝王能引人关注,后来翻盘成功的,有几个没有大红大紫?”

    再转了风向,莞尔说:“三公子和薛婧那事是引起不少争议,他需要一个角色让大众彻底爆发情绪,所谓黎明前的黑暗,等骂他的声浪到达一定程度,自有人会出来同情他。您看,他长得就怪招人怜爱的,别说能激发女人的母性情怀,我都不好意思欺负他。”

    “何况,”最后再正色道,“三公子还年轻嘛,年轻人多磨砺磨砺才好,过了这道坎,他以后的路会顺畅。”

    银铃似的笑声仿佛散发着夜间百鬼潜行光怪陆离的气息,妖魅的诱惑直渗透到皮肤里。

    这层层递进的游说,像编纂在纸上的剧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好像理全站在云觞那儿,裴邵贤若再拒绝,就是他不给情面,故意刁难云觞了。

    云觞要是只公狐狸精,裴邵贤就是老狐狸。

    他老奸巨滑,不和云觞正面冲突,婉转地说:“哎呀,不好意思啊,云大导演,这事儿要不过段时间咱们再谈?我一向民主,尊重公司旗下艺人的爱好。当事人不在,我不好搞给他拿主意啊,实在是对不住了啊!”

    云觞知道这是拖延战术,在电话那头到也很沉得住气:“怎么,小太子不会是人不在国内吧?”

    “那到不是,”裴邵贤在办公室里敲着二郎腿,笑哈哈,“就是和小染去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哎呀,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哦。”

    挂电话前,他还不忘暗示云觞,如果想找穆染当援兵走后门,门都没有。

    穆染打点好手头上公司的项目,留下冷偞欣继续跟进想找段砚行做代言的一个服装品牌商家的合作,创意总监大人算是两袖清风地带着段砚行去见《剑门世家》的导演。

    两人越过长江,去了西安。

    西安是个好地方,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历史悠久,文化气息浓郁,名胜古迹数也数不过来,遍地挖一挖,没准能挖出哪朝的名将骸骨。

    提起西安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古代有个帝王,为了死后能继续到地下做皇帝,便造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巨大陵墓,死后带着庞大的军队一起下葬。

    段砚行和穆染此去的目的地,便是那位皇帝著名的安息之地——秦始皇陵。

    段砚行是在被骗去的途中,才得知那位导演是个考古学爱好者,打小喜欢秦汉南北朝历史,立志拍一部以此为背景的史诗巨作。

    老历史迷终于在六十五岁的高龄趁还跑得动,雄赳赳气昂昂地到西安寻找灵感去了。

    乍听之下,段砚行觉得这履历有点耳熟,后来见到本尊,差一点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拥抱上去。

    马宇重导演是他前生带他出道,倾尽心血栽培他的恩人。在云觞这代年轻导演风生水起前,他在影视界可是名副其实“神一样的男人”。

    段砚行曾语重心长地说:“有马导演,才有我段砚行。”

    马导演吹着葡萄酒瓶,重重拍他的肩膀酣然大笑:“要回报我容易,拿个‘影帝’回来给我瞧瞧。”

    段砚行至今还记得,年轻的自己在听了这句话以后,当着马导演的面腼腆羞涩得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就像小伙子面对初恋情人似的。

    马导演脾气古怪,个人风格很强,非常的固执。

    他不喜欢迎合大众来拍电影,段砚行死后的那几年,在商业片雄起的滚滚大流中,他的几部文艺片收场都很惨淡,慢慢的就淡出了影视界。

    这次重操旧业,还是裴邵贤大费周折才把他请出山。

    穆染说,裴邵贤花了血本,把一套珍藏多年的《世说新语》以及一套探险工具赠予马宇重,才把这孤僻的老头子哄的欢天喜地。

    段砚行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有点吃味地暗自吐槽,裴邵贤以前不亏为书虫,绝版的珍本居然都能被他搞到手。

    以前他向裴邵贤借书,裴邵贤偶尔还会斤斤计较,嫌弃他不爱惜他珍藏的书。这回忍痛割爱送出去,估计要了他半条老命吧?

    西安确实是个适合文人雅士的好地方,有西凤酒,有临潼火晶柿子,有剪纸、刺绣、拓碑、皮影,民间流行的技艺样样少不了。

    可是矗在狼烟尘土,黄沙漫漫的皇陵地中,哪儿来的西凤酒、火晶柿子?哪儿有花灯可赏,琼液可品?

    有的只是马宇重和几个考古同好在土堆边上搭的帐篷扎的营。

    几个人坐在竹编席子上虽相谈甚欢,可二月的天,即使大太阳底下,霜风中吹久了也手脚冰冷浑身冻僵。

    马宇重才从保温箱中拿出几瓶私藏的葡萄酒来,给大伙儿暖身。

    段砚行继续看着远处风沙弥漫中的皇陵,那股森冷死寂的陵墓气氛顺着风儿飘过来,直透到心底。

    “马导演,”他抱着酒瓶子,盘曲双膝缩在暖风机边,懒洋洋道,“您真打算在这里办《剑门世家》的开机仪式?”

    马宇重年纪一大把,身子骨却比裴三少爷硬朗多了,披着大棉袄寒风里一派淡定,喝着美酒豪气冲天地说:“吾意已决啊!非得在这拍《剑门》的第一幕不可!”

    段砚行知道马导演顽固得像牛,说也说不通,于是眼神可怜巴巴地瞅向穆染。

    穆染笑道:“不知是否能在此处见到王翦大人的英灵,我从小就很崇拜这位大将军。”

    段砚行声音不温不火,泣血道:“让他把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勾去做兵马俑,你就可以和那位大人永世在一起了。”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穆染却露出了几分较真的神情,仰面喝下一口红酒,一滴玉液自他的下颚淌到脖颈,留下浅红的湿痕,令人不禁联想到□之事那方面的痕迹。

    他淡地露出一丝雅笑:“人生虽不过一场戏,戏里戏外总还有些盼头,我不想那么早入地狱。”

    段砚行觉得,穆染跟在裴邵贤身边好多年了,多少会沾染上一点书呆子那种杞人忧天的习惯,说话文绉绉的,不合时宜地抒发情怀。

    裴易寻的身体着实耐不住寒气,段砚行顶着这裴家孱弱小太子的皮囊,晚上只得和穆染裹一条棉被。

    睡下前,他唯唯诺诺说:“穆总监,我再申明一遍,我不是同——”

    穆染背对着他侧躺,头枕在臂弯里,悠悠道:“我对小男人没兴趣,裴三公子大可放心。”

    段砚行听了,身上起了一层**皮疙瘩。穆染竟真的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穆染这样洁身自爱的人,不像会去风月之所的样子,既已承认,那就表示心里有了人。

    段砚行好管闲事的病又犯了,多嘴一句:“穆总监,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穆染背对着他,呵呵笑道:“我这个年纪,有房有车,收入稳定生活小资,要是还没有交个女朋友结婚,那不就是某方面有问题?裴三公子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我是同。不过我喜欢的那个人爱的不是我,我也不想强求。就当是个癖好,只要不会影响别人就好,你说是么?”

    穆染低声叹了一下,温朗的声音在呼呼的夜风里散开:“我跟你大哥有件非做不可的事一定要完成,做完了那件事,我想回老家去,买栋房子种种田养养花,一个人清清淡淡过日子。这几年存的钱也够我享福了,娱乐圈那个染缸,真是不适合我。”

    不适合他,却也待了这么多年……

    段砚行几乎已经猜到穆染喜欢的人是谁,但他问不出口。

    没了狗仔队的盯梢,段砚行觉得骊山天高地阔,到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人一高兴就精力旺盛,跃跃欲试。

    第二天,马宇重准备深入皇陵取材拍摄,一大早整理好装备,扛着防震摄像机准备出发。段砚行摩拳擦掌跟着一起去,穆染称自己保护裴三公子有责,也一道同行。

    他们去的是陵园南部的一个土冢,那儿的墓坑有国家考古队驻守,马宇重和他们关系很熟,从队里找了人来带他们进墓坑。

    不过也只能在边缘地带徘徊,拍摄工作要想真正进入墓坑里面很困难。

    和马宇重同行的几个考古同好虽业余,却都是老手,拿出一些攀爬工具,轻车熟路地架好绳索,准备往深坑里先探探路。

    马宇重老当益壮,要他光在坑边看着那绝不可能。

    他把摄像机交给段砚行,嘱咐他之前拍摄的内容还没输出,千万要小心拿着,然后绑上绳索,麻利地沿着坑壁往下爬。

    爬了一段,他抬头愣神地张望,冲他们摇摇手:“喂——,你们俩想办法下来一点,把摄像机给我!”

    段砚行和穆染面面相觑。

    “我把摄像机给你,爬一段,你再把摄像机给我,你再爬一段,如此交接。”

    段砚行提议,穆染点头。两人分别看准了落脚点,配合着阶段性地一点点往坑下面爬。

    慢慢地来到马宇重身边,马宇重看几个同好已经下得很深了,蹲在突出的一块大石上焦急地催促他们。

    段砚行从穆染手中接过摄像机。他腰上绑了几圈绳索,一端由穆染抓着固定好身体不往下滑,而他则双手托着摄像机慢慢弯下腰,脚蹬住岩壁,头朝下探去。

    马宇重跳起来差一点就能勾到摄像机,段砚行心里估算了下,道:“穆总监,再放我下去一点,还差一点!”

    穆染听见指示,替换着双手握的位置一点点放下一段绳索。

    忽然,段砚行腰上的活结松动了一下,惊得他慌忙抓牢摄像机。

    他打不来登山结,穆染也不懂,两个门外汉胡乱往身上绑几圈绳索,以为固定牢固了。段砚行虽然只往下掉了几许,却牵动穆染腰上的结也松了开来。

    穆染离他有三四米远,绳索的另一端钩挂在岩壁中,承受着穆染全身的重量,嵌入的孔在拉扯震动中松落下一些石砾。

    穆染还没发现钩子松动了,段砚行在下面却看得很清楚。

    他意识穆染的危险处境,忙叫喊:“穆总监你别动了,我自己想办法!”

    他咽了口气,继续把摄像机往下送,等在石块上的马宇重也为他们捏把汗,不停喊着当心,当心!

    可是马导演越喊,段砚行心里愈加发虚,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

    忽然,他感到手掌湿滑,摄像机有重心偏移的趋势,急得不顾一切顺着重力惯性去捧住摄像机,却觉腰间忽然一阵悬空,束缚的力道消失了。

    “裴三公子!”

    穆染大叫一声,在段砚行往下坠落前,不顾一切地跃出去抱住了他的腰际。

    烟尘卷着两人一同滚下墓坑!

    得知弟弟和穆染在西安出了事,裴邵贤搁下一切工作,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先坐飞机到西安咸阳机场,再打点着换直升机直奔皇陵墓坑。WWW.shukeju.com超速更新提供免费VIP阅读

    此举让K.S.A会所损失了与叶氏娱乐公司在当天晚上竞标的一桩生意。

    尽管看起来这个行动很鲁莽,但情况的确由不得他犹豫。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半夜三更,那会儿墓坑附近几十盏强灯交织形成一幅惊悚诡异的场面,急救队刚刚把掉落下去的人挖出来,指挥现场救护的声音聒噪刺耳。

    裴邵贤觉得脑门上神经突突跳疼,漆黑的夜里,沾满土灰的两个男人被抬上担架塞进直升机,连他也只能凭体型勉强辨认哪个是他弟弟,哪个是穆染。

    两个人分别被搬上两架直升机,裴邵贤迟疑了一秒钟,紧跟着弟弟那边,说明自己的身份后,随机恍恍惚惚就到了医院。

    这浑浑噩噩,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掉的感觉,就好像十年前那个倒霉透顶的晚上。

    他奔跑着去医院,和云觞发生争执斗殴,在冰冷的长凳上坐到天亮,等来的是走出手术室一脸肃穆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