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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我嘴里有糖(1/2)

    第三节我嘴里有糖

    对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闲棋。

    按说,老二、老三“定位”后,按哥的构想,接着本该提携老四,可老四大

    愚直,竟执意不愿出来,也就罢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对于老五的安排,哥是

    最省心的。这时候,兄弟五人已杀出来了三个,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势。

    那么,冯家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总体构想已算初见成效。所以,哥是在没有一点压

    力的情况下走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边撑着,对老五,哥已经不打算再要求

    他什么了……然而,这一步看似毫无匠心的闲棋,随随便便就那么一摆,却走得

    恰到好处,此后竟成了哥的神来之笔!

    应该说,哥对老五是有些溺爱的。在冯氏兄弟中,老五年龄最小,个子最低,

    脸皮最厚,也是最贪嘴的一个。于是哥就给他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卫戍区。这没说的,这是哥的关照,是哥要他

    去的。到了上海之后,再次分配的时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凭的是他

    的灵性。在部队里,个矮的人是比较沾光的。在军人眼里,矮,就是小,小就是

    弱——也就是被关心、被呵护的对象了。老五由于个子低,俩黑眼珠扑棱扑校的,

    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个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样儿挺招人喜欢。于是,分兵时,他

    被通讯连的女连长一眼看中,手指头就那么点了一下:“你——出列。”这一

    “出列”,就被留下来了,成了通讯连的小通讯员。通讯连大多是搞话务的女兵,

    这在军人眼里,那可是个花团簇集的地方啊!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掉到“花丛”

    里去了。

    老五的部队生活跟任何一个哥都是不一样的。首先,他在大上海当兵,条件

    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说,在部队里,老五几乎没吃什么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

    明首先表现在嘴上。在通讯连里,老五有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这

    “法宝”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通讯连的一个“自由

    人”。其实,那所谓的“法宝”不过就是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宇:

    ——姐。

    他见人就喊姐。

    通讯连男兵很少,也就是几大员。在这几大员里,冯家福是最得宠的一个—

    —他会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红姐……开初的时候,为这事,连长还

    批评过他。女连长很严肃地说:“这是部队,啥姐不姐的?你以为你还是个老百

    姓?胡闹!庸俗不堪!再不能这样了。听见了么?!”他就怯生生地回道,“听

    见了。”可是,在私下的场合,背过脸儿的时候,他照样喊。那一个“姐”字是

    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况且,老五的喊法与别人不同,老五很会

    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

    时候,那张脸看上去绵绵羊羊的,甚至还有点迷瞪,带一点羞涩,一点痴乎乎的

    傻气。临开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着一层水气,也不看人,声音

    是往下走的,姿态也是往下走的,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

    甜丝丝的红薯味,是北方的红薯味——没有经过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软了的红

    薯味,很土。那一声“姐”喊得无比真切,余味无穷,听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

    忍不住地就动了心。

    “姐吔……”

    于是,有了这么一声“姐吔”,那些女兵们心都软成了豆腐,一个个都去疼

    他,像疼小弟弟一样。有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有了什么好玩的,也想着

    他。包括那位对女兵十分严厉的女连长,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地放宽了对

    他的要求。这女连长在家里是长女,由于出身于高干家庭,十三岁就当了兵,个

    性是很强的,脾气也大,看上去是一个很钢的女人。可见了这个“小黑豆”,不

    知怎的就特别喜欢他,小福儿,小福地地叫,叫得很亲。连长喜欢他,女兵们也

    跟着娇他。在部队里,女兵招得很少,能当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况是来大上

    海当兵?那一个个说起来,大约都是有些渊源的……所以,这些女兵们一个个如

    花似玉,千娇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许一个电话打过来,整个卫

    戍区都为之一震!这些个有来历的姑娘虽然当兵了,受些约束,但在生活上,该

    讲究还是很讲究的。今天这个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个买管牙膏、香皂、

    小镜子,后天是发卡,丝袜,还有小吃、小点心什么的……而且都是指定要这种

    或那种品牌的。按纪律,女兵们是出不去的,女连长根本不准她们的假。在整个

    通讯连,惟有冯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讯员嘛。通讯员本就是个跑腿儿的,

    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报纸啦,送材料啦……卫戍区从北院到南院隔着

    一条大马路,出了大门,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连长就是万一发现了,一般也不

    会多说他什么。于是,她们需要买什么的时候,都交给他去办,他也会办,无论

    多么难买的东西,他都能买到。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采

    买”和“小跑儿”了。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要是细究,上海也是很狭的,

    因为在高楼的后边隐藏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从这条或那

    条“弄堂”的“阁楼”里走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很“派”。由于城市的大,也

    由于个人空间的狭,上海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里都含着一支“袖珍

    冲锋枪”——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依依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上海人是很

    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

    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

    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上海是一个很女性的城市。在外滩,在南

    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

    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

    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

    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

    邦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皮”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

    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上

    海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上海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

    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

    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你想,那心里会好受么?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上海市区交通图,一边

    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

    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

    “鸭场浪”……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

    路,霞飞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

    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

    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上海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

    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

    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

    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

    们的钱),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

    你(决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

    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

    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

    海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

    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

    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丝壳里做道场”……那逼仄,那豁

    亮,那挤压,那精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

    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上海,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

    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

    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

    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

    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

    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

    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

    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

    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

    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上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

    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么跑的呢?

    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

    当然,他也有难受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边跑了一天,回来就一个人关在

    屋子里,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在屋角里蹲着。他有个习惯,有心思的时候,喜欢

    一个人蹲着。饭后不久,那些“姐”们就找来了,一个个关切地问他,小福子,

    你怎么了?他说,姐,没怎么。没事,我没事。他越说没事,女兵们越是问,问

    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可问来问去,无论你怎么逼他,他就是不吭!

    门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来,说没事,真得没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们叽叽喳

    喳地说,怕?有这么多姐呢,你怕什么?他眨蒙着两眼,突然说:我怕钱。女兵

    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怕钱,钱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钱花了?说着,几个

    “姐”就要掏钱给他……可是,他却说,不,我只是怕钱。

    可就在这天夜里,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见了面,哥把

    他约到了上海街头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哥什么也没有说,

    只说,我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说点

    什么,可他没有说,他怕……哥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吃完饭的时候,哥从兜

    里掏出了五千块钱,默默地放在了饭桌上。他心里一湿,叫了一声:“哥吔……”

    哥并没有点破什么,哥只说:“上海地方大,用钱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声:

    “哥吔……”哥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知道,哥的工资不高,那钱,也

    许还是借的,哥已经是尽其所能了。

    冯家福心里非常清楚,这五千块钱送的是多么及时,多么的重要!也可以说,

    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没有一笔周转的钱,他做的事,也许就露

    馅了,完了。可是,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呢?哦,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天前,

    他犹犹豫豫地给哥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可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怕哥骂他……就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没事。

    没什么事。哥“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可哥还是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哥

    来了。

    哥走的时候,没有买卧铺。上海是个大站,来往的人特别多。在上海,如果

    不买卧铺,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么一路站着回去了,两天两夜呀!……

    哥虽然不说,他知道,哥是为了省钱!此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哥一句也没有

    问。

    当兵三年,冯家福过的几乎是一种马路生活。虽然也穿破了几身军装,可他

    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大街上度过的。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泡在上海的街头……除

    了采购以外,就连那些自认为很了解他的姐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按说,

    三年之后就该复员了,冯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复员的准备。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

    里,他很忧郁,见人就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一次次地对那些女兵说:姐吔,我

    该走了。

    那“忧郁”是很煽人的,女兵们不答应了。她们是那样地喜欢他,他是她们

    的“小黑豆”,他也是她们的“腿”呀!转干是不可能了,转干必须得有军校的

    学历,那就让他转志愿兵吧。连里没有问题,连长也希望他留下来,可转志愿兵

    也是要层层报批的,通讯连并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到了这时候,女兵们也都说要

    帮他,可是,她们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该托关系的,也的确给托了。就这么托来

    托去,那“表”真的就让他填了。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

    一直到填了表之后,他才给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接了电话就说:“老五,是转志

    愿兵的事吧?你别急,我马上托人给你办。”他说:“哥,‘表’我已经填了,

    问题不大了。”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批了么?”他说:“快了吧?

    也就三两天的工夫。”哥迟疑了一下,说:“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却

    在电话里说:“哥,我就再干两年吧。这身军装,我还是要脱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时候,他还是被上边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没有高中的学历,

    也没有评过“五好战士”什么的……当女连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一下

    子就傻了。他说:“连长,我……”女连长就安慰他说:“还有几天时间,我再

    去给你争取一下。”喜欢他的那些女兵们说来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这会儿,

    那话却说着说着有些“原则”了,虽然她们口口声声地说让他别急,还要想办法

    帮他……可他想,话是这么说,只剩两天时间了,要是说不下呢,他不就完了么?

    这么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赶忙去给哥打电话,可是,电话打到了那边,却

    没有人接。连着拨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哥出差了。

    这么一来,冯家福想,看来,他就只有复员这一条路了……这天,他心里郁

    郁闷闷的,整整在外边转了一天。他心里说,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

    回来的时候,就见哥在卫戍区的大门口站着!

    后来他才知道,哥是坐飞机赶来的。哥已经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了。至于哥

    怎么办的,都去找了谁……哥一句也没有说。哥手里提着一袋“大白兔”奶糖,

    就在寒风里站着,哥说:“你不是要再干两年么,那就再干两年吧。”

    他脱口说:“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说:“我相信你。”

    此后,转了志愿兵的冯家福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面上,他还是很活络的,

    女兵们有什么事托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办。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

    就有了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