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
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赇人,连个虫意儿
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
操,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
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
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
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
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毛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
老兵哑巴似的,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
终日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
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
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白天里放羊。放羊也要跑很远的地方,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后
把羊赶到一片有草的洼地上,从早上出来,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时间……走在
沙梁上,天是那样的蓝,哑蓝,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云,
久久,它动都不动,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看旧了。那沙,远看是无边无际的,近
看是一粒一粒的;远看是静的,漫漫的静;近看是动的,亮闪闪的动,有时候,
它就流起来了,没有来由的,像水一样泻下来……只是没有人。无论你走多远,
无论你喊破喉咙,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顺手在墙上摸过去,你就会触到一道儿一道儿的沟槽儿,
那沟儿很深,深得可以把整个指头埋进去……开初,他以为那是用刀子划出来的。
后来他就明白了,那墙上的一道道沟儿,不是用刀划出来的,那是人用手摸出来
的!那大约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样,
夜里,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墙上“寻”着,摸着,天
长日久,就把那墙模成了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
到野地里大喊几声!要不他会疯的,他想,他一定会疯!喊累的时候,他又会无
精打采地走回来,重新横在床上,打起手电筒,去读贴在墙上的报纸——那都是
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于是,他一封一封地给哥写信。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他在信上说,哥呀,
一个娘生的,你咋就对我这么狠哪?!
当然,也是到了后来,当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时候,冯家运才
明白,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远。
这是一着险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图谋的。那时候,
总部刚刚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条件的,必须是军校毕业。那就是说,从今
往后,不再从战士当中直接提拔干部了。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
来,仅凭吃“苦”已经不行了……那时候,哥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文凭”的
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学习上是有些灵性的。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好呢?这老三,
是个心猿意马的家伙,太贪玩,没有个正性,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他的心就跑
了……况且,他的依赖性太强,脸皮也厚,要是离得近了,他屁大点事儿就会去
找你。把他送进部队,又放在新疆,两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个“隔”字,是
要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隔离起来,尔后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静。
“三棵树”这个地方,是哥无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巧遇一位从新疆部队来的老乡。那会儿,此人是这所军事学
院惟一的正团职博士生,可以说前程似锦!由于是一个省的老乡,两人说起话来
不由就近了些。谈起经历,那人不免就说起了“三棵树”,说就是那么一个荒无
人烟的地方成就了他。由于太静,太寂寞,他只有读书……他说,要是不看书,
你会发疯的!他还说,就是那么个地方,出了一个疯子,一个硕士,一个博士…
…他还说,那就是一个“博士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后哥通过层层关系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么一个地方…
…最后终于得到了证实。那时候,关于让老三去,还是老四去,哥还犹豫了一阵,
最后还是决定让老三去。老三这家伙,有点懒,干什么没有个长性,你要不逼他,
他做什么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静。可是,哥也没想让他一定要当什
么博士,那对一个没出过门的乡下孩子是有难度的。哥只是想让他考上军校,只
要上了军校,一毕业他就是干部了……哥也知道这手棋下得险了,生怕他出什么
差池。所以,哥仅让他受了六个月的罪,六个月之后,哥就坐飞机到新疆来了。
他没有想到哥会到新疆来!哥来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
漠里,风干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铁蚕豆儿,他就拣些干净的当“子”抓着玩……
他还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摆了一个“日”!尔后,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
“日”,射出一个一个的小堆堆儿……他大孤了。他只是太孤了。
看见哥,他就哭了。哑哭,满脸是泪,却说不出话来。哥叫他:“家运。”
他不吭,再叫,还是不吭。仅仅六个月,他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哥看着他,回头
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说:“不错,这里多静啊。”见他不说话,哥就又接着说:
“恨我?”他还是不说话,那泪水一淌一淌的,把脸冲成了沙漠里的“地图”…
…尔后,哥说:“你现在只有一个动力,恨,就是你的动力。恨我吧。”
哥要他学习。
哥在这里仅住了一夜。那天夜里,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哥只是从兜
里掏出一包烟来,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时候,哥说:“睡吧。”
来时,他带了一个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约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时候,
也没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个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时候,他
还问了一句,说:“——包?”哥也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给你的,
留下吧。”当哥走出那个茅屋的时候,再一次回过头来,对他说:“信上,你有
一句话写得很好:一个娘生的!”
哥走后,茅屋里就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望了望那个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
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东西,就说,吃,吃他娘的!可是,当他“嚓”的一声,
拉开拉链的时候,却发现,里边一捆一捆的全是书!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朝那个包上踢了一脚,扭身就到门外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门坎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无聊赖地射“日‘去了……
当天夜里,掌着一盏小风灯,他先是围着那个大提包转了三圈儿,终于还是
在那个大提包前蹲下来了……那提包里装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学习上用的“百
宝囊”:里边有高中的全套课本,有字典、英汉词典,有成盒的铅笔,有整整一
刀的白纸……更为难得的是,里边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录音机!他好奇地拿
起那个小录音机看了一会儿,摸摸这个钮,按按那个钮,按着按着,突然有声音
传出来了,那声音吓了他一跳,那是人的声音啊!那声音叽里咕喀,全是“鸟语”
……包的底层,光微型电池就有十盒之多!
这天夜里,冯家运是伴着“A、B、C、D、E……”这样的“鸟语”入睡
的,有声音作伴,他睡得很好。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正走在一个鸟语花
香的林子里,林子里有酸枣,有红柿,他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净摘那红的、大
个儿的……可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慢慢睁
开眼来,才发现他仍然躺在戈壁滩上的茅屋里,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那静很瘆人,
那静就像是个怪兽,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脑子里“嗡”的一下,叫你立时想
疯!于是,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跳下床来,按下那录音机的按钮,赶快把
那“鸟语”放出来……
自从有了声音,夜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夜里,那些“鸟语”总是在耳旁叽
里咕唁的响着,就像是有个洋女人在跟你说话……开始也只是图个声响,有个会
说话的伴儿,可那些个单音节的“A、B、C……”之类,听多了就想“复杂”,
“你”总得说点别的吧?可一说“别”的,就又听不懂了,这也让人急呀!于是,
就不由地去翻英汉词典,去查音标……看那些外国人,那舌头绕的就像是搅拌机,
怎么就这么搅着说话呢?慢慢,他一个词一个词品着,到了明白的时候,吞儿一
笑,觉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时候,就这么听着听着睡着了;有时候呢,在睡梦中
他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去换一盘带子,或是查一下词典什么的……就这么不知
不觉的,天就亮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那些“字”也成了冯家运的伴儿了。白日里依旧放羊,百
无聊赖的时候,也依旧是看天,看云,看羊群……到了看厌了的时候,他就会从
兜里掏出一本书,用羊屎蛋在戈壁滩上摆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时候,仅
是瞎摆着玩,总是摆不整齐,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摆不好,他就越是想摆好……
大约人的爱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这么一种玩法儿,你别无选择,
就会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长”了。半年之后,在戈壁滩
上,凡是冯家运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书”……由
于重复的次数太多,在潜意识里,那一篇一篇的带有羊骚味的课文,都在他脑海
里印着呢!
就这样,面对大漠,那些汉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望
着大漠里那滚滚落日,突然狼起的烟柱,就觉得由文字组成的历史一行行地向你
扑来——仅“苏武牧羊”这四个字,就让他一次次热泪长流!这当然不是一天的
功夫,这是在无数次重复里产生的感悟。这时候,时间就是成了一泓清水,时间
在淘洗着历史,时间滋润着文字……就这么一日日的,在“文字”的吹拂下,不
知不觉地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个乡下孩子终生都不可能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