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认为他们很无耻。大家把他
们两人围在中间,那时候开斗争会叫做‘过箩’,就是一群人围着,你从这边把
他推过来,我从那边把她搡过去……后来,天亮的时候,张秋雁就不见了,于是
就再发动人去找,结果是她挂在了一棵树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歪脖树,
她的眼瞪得很大,目光里一片惊恐……哪个王心平,是个六百度的近视眼,后来
补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他老家去了。走的时候,他哭着说,我要早知道,
就不亲那个嘴了,就那一口,这十六年学白上了,我是带‘帽儿’(右派帽子)
归呀!现在想来,不就是谈个恋爱么,值得这样?我要说的是,当一个民族都发
烧的时候,泼上一盆两盆凉水是不起作用的。认识也是要有过程的。那是一个提
倡斗争的年月,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参加斗争的,不是斗争者,就是被斗者,没有
例外。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气候。在这样的气候里,你要进步,只有斗争。你
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学,吃的是助学金,我是一定要进
步的,我生怕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就事事冲在前头,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气候
里的活跃分子……”
老人说:“后来我一直都是积极分子。我是个不甘落后的人,事事都要抢在
前边。所以,在那些年月里,有那么一段,我是很红的。我办的第二件坏事,是
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贴了一张大字报。那时候大字报铺天盖地,整个中国就是一个
大字报的海洋,人人都贴大字报……不料,就是这张大字报惹出了事端。一个对
我最赏识的老领导,在我贴了这张大字报之后,跳楼自杀了!当然,在那个时候,
一个‘走资派’,死了也就死了,那时候叫做死有余辜,也没人说什么,可这件
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其实,我那张大字报也没揭发什么,就写了一件小事,写他
吃蒸馍剥皮……说实话,在我心里,也还有保护他的意思,因为别人写的问题比
我写的严重得多,那时候写什么的都有,有写他是历史反革命的,有写他是国民
党特务的,有写他乱搞男女关系的……多了。我也就写了他生活上的一些小问题。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有一次,我看他吃蒸馍剥皮,我真的非常吃惊。他是一个九
级干部,资格很老,可他吃蒸馍剥皮,这也是事实。可就算是吃蒸馍剥皮,也罪
不至死,是不是?可他就那么死了,当天晚上,他从被关的那栋楼房的窗户里跳
了出去。那座楼是学院的标志性建筑,还是在他的主持下盖的,刚盖好,”文化
大革命“就开始了,那楼一共七层,他从最高处跳下来,就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
……我想,这是饿人与包子的故事。在吃前八个包子的时候,他都不饱,到了第
九个包子,他饱了。也许,是我让他伤心了。别人贴大字报,贴就贴了,无论说
什么他都还能挺住,可我是他一手培养的,连我也贴了他的大字报,他就彻底绝
望了。”文革“后期,他家里的人到处告状,说是我把他逼死了,我也因为这件
事被审查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一直不服。现在想来,我的确是有责任的。
也许,就是我把他逼死的……”
当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尔后,他用火钳子拨了拨土盆里的
炭火,接着说:“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着。后来,我离开了原来的岗位,
就下放到这个林科所来了。那时候,我已不愿再跟人打交道了,于是,我选择了
树。我本来就是学林业的,可二十五年之后,我才找到了树。就在我找到树之后,
我又犯下了第三个错误。”
老人说:“来到林科所之后,离开了原有生活轨道,我就像是一条鱼被人甩
在了干岸上,有很长时间不适应。生活是有惯性的,在斗争的环境里泡得久了,
猛一下来到这么一个清静之地,当我重新面对树的时候,真的不太适应。这并不
等于说我没想清楚,我还留恋什么官位,不是的。那时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
可是,人就像火车一样,你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开,尔后突然刹车,那巨大的惯性
仍然会带着你往前冲,它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就是惯性。
你已经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那也是离开斗争之
后,斗争的信号仍然在脑海里起作用的结果。不与人斗,就与树斗。要是说得更
难听一点,不让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树。那时候,我利用当所长的便利条件,让
人从山里挖了一些树根,搞了一院子盆景,当那些树长出枝条的时候,我就用铁
丝把它们一道道地捆绑起来,压弯弄曲,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人为地搞成各
种各样的造型……开初的时候,我还沾沾自喜,觉得这就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看着这满院的”扭曲“,那折、那弯、那捆、
那绑,全、全都是病态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长状态,那是一个一个的痛苦哇!
树就是这样长的么?……”
老人说:“后来,当我检索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身上是有‘穷气’的,
那个‘穷’字一直伴随着我。人一穷,志必短。那所谓的‘进步’,只是一种藏
在内心深处的图谋罢了。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是气候决定导向的。在你面前,我
并不是想为自己辩护什么。我要说的是,我一直是一个跟着潮流走的人。从大时
间的概念说,过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这些年,一个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
不经过一些反复,人是很难认识自己的。况且,还有思维的惯性,那惯性也是很
可怕的……当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斗了很多年,斗的很辛苦,也很
虔诚。那时候,就在家里,我们俩对着主席像辩论,你一派,我一派,两种观点
进行辩论,尔后是互相揭发,老天,揭着揭着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那会儿,
我们两个还互相比着背语录,你背一条,我背一条,背着背着,一激动就背错了,
错了就对着主席像请罪,一次次地鞠躬、请罪。在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让我
请罪……互相之间已没有了爱,只有恨。尔后,我们就分手了。从此,我成了一
个孤家寡人。现在想来,那所谓的‘家庭革命’是多么滑稽,又是多么的可怕!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都渴望纯粹,可纯粹的结果却走向了极端。真是不敢想啊!
……”
老人说:“现在,时代的气候变了,人也会跟着变。我成了一个种树的人,
我喜欢树,树就是我的亲人。那时候我们有那么多的理论,现在想来,吃饱饭,
过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论。”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语气说:“孩子,种
树吧。树是人类的天然庇护。你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树,会是什么
样子?树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类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惟一可以给
人类带来好处,而无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种树,就来找我,找我吧。”
刘汉香默默地望着老人,说:“树?”
老人肯定地说:“树。”
刘汉香像自言自语地说:“树能给人什么呢?”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说:“树能给人什么?我告诉你——切!吃的、住
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说,树是生命之源!”这时候,老人的眼
亮得就像是两盏灯!他喃喃地说:“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听我给你讲讲树吧。
你想听么?你愿不愿听?你不怕我唠叨吧?树……”
刘汉香被打动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她说:“老伯,我有
一个条件,你能答应么?”
老梅说:“你说,你说。”
刘汉香说:“我想当你的学生,在这里跟你学一年,就学植物,学种树。可
以么?”
老梅望着她,说:“一年?”
刘汉香说:“一年。我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打扫卫生……这就算是
我交的学费,成么?”
老梅沉吟片刻,说:“还要加上一条。”
刘汉香望着老人,迟疑了一下,说:“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老梅说:“——听我唠叨。你还不能烦!”
刘汉香笑了,说:“成。”
老梅说:“那就一言为定?”
刘汉香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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