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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谁是俘虏(2/2)

的上校团长。

    他要求见我一面,请示领导后,就见了。见了面,他说秆儿,我瘦,小名叫麻秆

    儿,我们也就是两天的差距呀!我说麦头,他的小名叫麦头,有啥话你就说吧。

    他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说,你说。他说我想吃碗‘粉浆面条’。于是就让炊

    事班给他做,面条是做了,就是没有粉浆,在战场上,上哪儿找粉浆去?吃了那

    碗面,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

    企图逃跑,被战士当场击毙,子弹打在后脑勺上,成了一盆糊糊了……后来我才

    明白,他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想让我放他一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

    放他。可他以为我会放他,要不,他不会跑的……”老头喃喃地说,“在学校上

    学的时候,他家条件好,我们家穷,两人的饭是伙着吃的,他贴我很多……我欠

    他一碗‘粉浆面条’。”

    话绵绵的,夜是那样的静,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久久之后,他又说:“人

    老了,睡不着。出来坐一坐。你害怕了?”

    冯家昌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冯家昌心里说,老爷子,你把我的苦胆都吓出

    来了!

    接着,老头淡淡地说:“放心,我不会死。我不会连累你的”

    听了这话,冯家昌眼湿了,不知怎的,他眼里有了泪。星星很远,星星在天

    边闪烁,夜凉如水,夜墨似锅。老头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地在石磙上蹲着,那蹲相

    很像是一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狗。不知为什么,冯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乡

    的狗……这是将军啊!

    第二天,冯家昌找到了场长,说:“老头心情不好啊。”场长资格老,说起

    来也算是廖副参谋长的部下,就说:“哪怎么办?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啊!”

    冯家昌说:“我有办法。不过……”场长说:“只要让老头高兴,不出事情,有

    什么要求你尽管说。”于是,冯家昌就在场部借了一辆自行车。他骑着那辆破自

    行车,先后跑了六十多里路,一路打听着,终于在王井镇上找到了一家卖凉粉浆

    的。尔后,他带着那半桶凉粉浆赶回来,又连夜到四乡里去打听做“粉浆面条”

    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问,见了女人就问。那些女人说,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

    定做得好。再问,就有人说,有一个从黑马集嫁过来的女人会做“粉浆面条”,

    做得好。于是就让人找来了那黑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却是个

    后走的寡妇,说是她先前的一个男人曾当过土匪,解放时被镇压了……一见面,

    那女人却说:“粉浆面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听了这话,冯家昌不由地多溜

    了她一眼,随手掏出两块钱,往桌上一放,说:“我是农场的,你跟我走吧。”

    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钱,又说:“等等。有浆么?有黑芝麻么?有黄豆么?

    有芹菜么?有小麻油么?……你光说让做?”冯家昌说:“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这一天的中午,冯家昌像往常那样把老人带到了场部食堂。刚坐下不久,

    廖副参谋长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说:“粉浆面条?”

    冯家昌说:“粉浆面条。”

    于是,老头再没说什么,就一连吃了三碗……吃了之后,他说:“行,还行。”

    过了两天,冯家昌又骑车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听人说,荷店的煎包在当

    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馅的,在平底锅里用热油煎了,再用干荷叶包上捂

    一捂,待荷叶吃进了油里,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气。这地方还有一种配着荷叶煎包

    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种糊糊状的汤,那糊糊面是用小石磨拐的,里边搁有磨碎

    了的花生、香菜、红萝卜丁、豆腐之类,香而不腻,很爽口。冯家昌原本打算买

    些带回去,又怕一凉就不好吃了。他灵机一动,就问那摆小摊的师傅,问他一天

    挣多少钱?那卖煎包的师傅说,不多,也就十多块钱的样子。冯家昌从兜里掏出

    了二十块钱,往摊上一放,说:“跟我走吧。”那摊主本还想讨价,见冯家昌穿

    着军装,脸“凸”的黑下来,立时就有了点“资本主义”的恐慌,再不敢多说什

    么了。

    再一天,中午的时候,老头坐下来时,眼一亮,说:“荷叶包子?!”

    冯家昌说:“荷叶包子。”

    老头说:“咦,豆沫?!”

    冯家昌就说:“豆沫。”

    老头用手摸了摸那荷叶,又捧起来闻了闻,尔后,他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只热

    腾腾的煎包,咬上一口,细细品着;再喝一口盛在碗里的豆沫,小口,品了,再

    品……久久之后,说:“不错,是那个味儿。”

    又过了几日,摆在桌上的是吴桥的烧饼。“吴桥烧饼”在方圆百里都是很有

    名的,那烧饼外焦里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咸两种;更馋人的是,

    跟吴桥烧饼相配的是遥镇的胡辣汤,那胡辣汤更是远近有名,有一种极独特的做

    法,那种辣是叫人悬想不已的……当地曾有一种说法,说是吃了吴桥的烧饼,喝

    了遥镇的胡辣汤,jī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头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吴桥烧饼”,喝了遥镇的胡辣汤,长叹一

    声,说:“很好。很好。”

    再后来,隔上不几天,冯家昌准定会弄出一些花样来:那或是杨林集的五香

    狗肉,凡城的“火烧”,凡城火烧夹杨林集的狗肉,满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

    末凉粉,花镇的小烙馍,热烙馍卷凉粉,一热一凉,再就上玉米糁糊糊,美呀!

    那或是伏儿岗的双黄鸭蛋,那或是秋岭的烧麦,那或是皇村的羊双肠汤,那或是

    丰县的肉盒,那或是临乡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杆刘的“气肚蛤蟆”,那或是颍

    水的“叫花子鸡”,那或是小尤的焖饼……这都是些做法极为奇特的地方风味,

    是一个地域一个地域存了心去找才会发现的。

    夜里,老头睡不着的时候,就说些三十年前的话……那话丝丝缕缕,断断续

    续,很梦幻呀!冯家昌就很认真地听着,轻易不问。有时候,老头的话很“簸箩”,

    翻来覆去的,很没有“阶级性”,只说了那时间、那地点、那气味或是那一瞥的

    温情,大都是跟“吃”有关的。老头说:“那个香啊!………”老头闲着眼说:

    “那卖锅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莹莹的,很嫩哪!……”有时候,

    话断了,冯家昌就不失时机地续上去,说:“是紫沟?”老头朦朦胧胧地说:

    “槐镇,是槐镇哪。小集那边的槐镇,有一孔双眼桥……”这就像递上去的一根

    竹竿,那回忆就跟着“顺”下去了,情情味味的走……就这么一夜一夜的,用

    “回忆”治疗失眠,话一“簸箩”一“簸箩”的……聊着聊着就睡去了。有时候,

    一睁眼,天就亮了。老头说:“咦,天亮了?”冯家昌就说:“天亮了。”老头

    就说:“不知不觉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第二天,冯家昌就去了槐镇……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冯家昌觉得,他对廖副参谋长是尽了心了。老头呢,

    在情绪上也平和了,不显得那么焦躁了。然而,纵是这样的尽心竭力,廖副参谋

    长对冯家昌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感激的话。这老头,他仍是默默的。默默地下棋,

    默默地钓鱼,默默地在菜园里干活……只是有一次,他对场长发了一句感叹:

    “这地方,三十年前我打过游击……不虚此行啊,今生今世,也算不虚此行!”

    至于老头心里想些什么,冯家昌一无所知。

    秋天的时候,李冬冬突然来了。那天,他正在场部跟老头下棋,忽听有人叫

    道:“冯秘书,有人找!”回过身来,就见槐树下站着一个鲜亮的小女子,那竟

    然是李冬冬!是李冬冬看他来了,李冬冬手里提着一兜子水果、罐头,挎着一个

    很别致的小布包,挺挺地站在那儿。于是,他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惊异地说:

    “这么远,你……怎么来了?”李冬冬说:“我来看看你。”接着,她又说:

    “真不好找啊,倒了六次车……”顿时,冯家昌心里热乎乎的。许多日子以来,

    那焦躁、那压抑一齐涌上心头,他差一点掉下泪来!可当着众人,也不好多说什

    么,就安排她暂时在场部卫生室住下了。

    在场部卫生室里,李冬冬从包里拿出了一件蓝底的花格格毛衣,说:“我给

    你打了一件毛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试试。”冯家昌看了看,说:“不用

    试了吧?”李冬冬说:“不。一定要试,如果不合身,我拆了重打。”于是,冯

    家昌就把毛衣穿在了身上,冯家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毛衣。那毛衣很柔软,很

    合身,毛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冯家昌吸了一口气,说:“不像我了吧?”

    李冬冬笑着说:“不像你像谁?”

    当天晚上,冯家昌陪着李冬冬在场部的林yīn道上漫步。冯家昌说:“这么远

    的路,你不该来……”李冬冬撒娇说:“我就是要来。告诉你,你逃不掉的。你

    是我的‘俘虏’!”冯家昌默默望着她,不语。这时,李冬冬气恨恨地说:“这

    么长时间,你既不写信,也不打电话。害得我到处找你,你太坏了!……”冯家

    昌心里明白,一年零三个月了,他没有打过一次电话,也没有写过一个字,他要

    的就是这种效果!看来,“冷战”起作用了……

    冯家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时候,只听李冬冬说:“那你别管。”说完这话,李冬冬突然回过身来,

    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像不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当天夜里,当他回到小平房的时候,老头第一次给他开玩笑说:“眼光不错

    嘛。插上‘小旗’了么?”

    冯家昌很惊讶地望着廖副参谋长,老头是从不开玩笑的……可是,不等他回

    话,老头竟用命令的口气说:“‘俘虏’她!”

    冯家昌脸一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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