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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谁是俘虏(1/2)

    第四节谁是俘虏

    冯家昌站在廖副参谋长的面前。

    老头背着双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记忆里,老头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他的脸紧绷绷的,头发一丝不乱。

    这是个好老头,待人非常和气。况且,近六十岁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带着机

    关里的参谋、干事、秘书们起来跑步,风雨无阻。当然,老头也有粗暴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早操点名时,徐参谋没有到。老头竟然跑到宿舍里,一脚踢开了徐

    参谋卧室的门!当时,徐参谋吓坏了,匆忙忙提上裤子,在床边立正站好……老

    头质问说:“为什么不上操?!”徐参谋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说:“报、报告

    廖、廖副参谋长,我,我家属来、来了……”这时,老头慢慢地转过身去,背着

    手说:“是么?”徐参谋说:“是。我家属昨晚来了。”于是,老头摆了摆手,

    说:“——继续进行。”说完,门一关,大步走出去了。后来,人们一见徐参谋,

    就跟他开玩笑说:“继续进行!”

    老头终于停下来了。老头仍是背着双手,两眼盯视着他,说:“你的转干手

    续批下来了么?”

    冯家昌绷紧身子,回道:“……还没有。”

    老头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噢?噢。噢噢。”他一连“噢”了四声,接下

    去很严肃地说:“我这里出了一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你不要问,也不要去打

    听……根据组织上的决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农场去……蹲点。现在,你有

    两个选择:一,跟我下去。二,留下来,重新分配工作。你考虑一下。”

    冯家昌怔了一下。他心里打起了“鼓”,那“鼓”咚咚响着……可是,他知

    道,这个时候是不能犹豫的,他不敢犹豫。再说了,老头对他不错,他是老头点

    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须押一押!于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告诉你,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既然下去了,

    就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不要急于回答,再考虑考虑。”

    冯家昌再一次重复说:“我跟你下去。”

    老头看着他,脸上突然有了些温情。他很沉重地摆了摆手说:“那好,你去

    吧。”然而,当冯家昌将要走出去的时候,他又叫住他,说:“下盘棋吧。”两

    人就坐下来,默默地摆上棋盘,下了一盘棋,下到最后,冯家昌输了。这时候,

    廖副参谋长点上了一支烟,说,“你输的不是棋,你输的是心理。”

    夜里,冯家昌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屋顶……躺在对面床

    上的“小佛脸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

    能告诉你。”冯家昌说,“我知道。”“小佛脸儿”又说:“这么说吧,有人在

    湖里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参谋长……”冯家昌忍不住问:“是政治问题

    么?”在那个年月里,一旦牵涉“政治问题”,是非常严重的。“小佛脸儿”停

    了一会儿,才说,“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这时候,冯家昌忽

    地坐了起来,说:“侯哥,你说我去不去?”侯秘书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件

    事,你可以托一个人问问。”冯家昌说:“托谁?”侯秘书说:“……李冬冬。”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不求她。”侯秘书说:“那么,还有

    一个人可以问。”冯家昌说:“谁?”侯秘书说:“周主任。”

    第二天,冯家昌一连给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

    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进门,他都是很响亮地打“报告”,等屋里传出一声

    “进来”,他才推门进去。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进了门,他都是先

    立正、敬礼后,再呈上文件……当他送到第三次的时候,周主任才抬起头,面无

    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么?”冯家昌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

    我……要下去了。”这时,周主任“噢”了一声,突然说:“你要是不想去,可

    以提出来。”没等他回过神儿来,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有时候,

    人不要太聪明。”冯家昌听了,脸上火辣辣的!他再没有说什么,敬了一个礼,

    就默默地退出来了。

    就这样,三天后,一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到了三百里外的青泥河农场。青泥河

    农场原是劳改农场,后来被部队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队农场。这地方依山傍水,

    占地两千七百多亩,有大片大片的茶树和庄稼地。在场长的陪同下,廖副参谋长

    四处看了看,随口说:“可以钓鱼么?”场长说:“有一口鱼塘。”廖副参谋长

    轻轻地吐一口气,说:“很好。”

    农场隐没在绿树丛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场长的安排下,就挑了两间

    干净些的,让他们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后,场长说:“冯秘书,这里经常停电。

    厂部还有两盏马灯,你来取一下吧。”于是,他就跟着场长来到了场部办公室。

    进了屋,关上门,场长才小声说:“冯秘书,关于廖副参谋长,我们只是代管。

    他的安全问题,由你负责。他的情况,也由你如实向上级汇报……”冯家昌默默

    地点了点头,说:“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场长说:“上级指示,也就两句话:

    不死不跑。别的,就没什么了。”冯家昌听了,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他说:“明

    白了。”

    “不死不跑”,这句话一直索绕在冯家昌的脑海里。这是什么概念?对于冯

    家昌来说,那是无数个心焦意乱的日日夜夜!

    白天还好说,白天里廖副参谋长可以到田野随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

    摸茶树,有时候也干些农活。一个“三八式”的老红军,一个副军职的参谋长,

    一旦卸去那所谓的身份,就跟一个老农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还很热,

    老头常常穿着一个大裤权子,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光着两只脚,蹲在农场的菜

    园里薅草。农工们不认得他,就说咋称呼?他说廖,姓廖。于是人们就叫他“廖

    老头”,他就和气地笑笑。有时候也去谷场上干些碎活,和那些农工一样,脱得

    光光的。这时候,要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在汗水腌着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层松

    垂老皱儿的前胸和脊背上,有着一处一处的枣红色伤疤……午后,他会跟冯家昌

    下盘象棋,不管是输是赢,只下三盘。有时就拿上钩竿、马扎,去鱼塘边上钓鱼。

    老头不吃鱼,钓上一条,扔下去,尔后再钓……老头大多时间是沉默的。有时候,

    老头也说一句什么,他说:“鱼很傻呀。”

    夜里就不好办了。农场里经常停电,夜又是那样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轰

    炸机一样来回的俯冲!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节里,老头睡不好,冯家昌

    更睡不好。那简直就是些“熬鹰”的日子,每个夜晚,冯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锅

    里炸一样。老头不睡,他不敢睡,老头睡了,他还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

    个字,一直在他的心上扎着!每当夜半时分,老头稍有动静,冯家昌就一骨碌从

    床上爬起来,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头不尿,就赶忙拿把扇子给老头打扇、赶蚊

    子……本来,农场里给他们是配了蚊帐的,可是,由于老头总是睡不踏实,常把

    掖好的蚊帐蹬翻,所以,冯家昌也不敢独享,就干脆把蚊帐撩起来,不用。有很

    多个夜晚,冯家昌是坐着睡的,他光着脊梁,穿着一个裤衩子,就坐在门口处那

    有点亮光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本书,去“喂”那嗡嗡乱叫的蚊子!

    一天夜里,冯家昌趴在床上打了个盹,可他竟然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

    已是下半夜了。这时候,他陡然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头的床上没人了!于是,他

    赶忙四下去找。厂部没有,菜园里没有,鱼塘边也没有……冯家昌脑海里“訇”

    的一下,心里马上跳出了一个恐怖的声音:完了。你的一生在这里就要划上句号

    了!怎么办呢?要通知场长么,是不是马上通知场长,发动全场的人去找?!可

    他心里又说,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这样,在心乱如麻之中,他又折身来到了谷场上。那是一个巨大的打谷场,

    远远看去,谷场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是兀立着两座圆圆的谷垛。可是,

    突然之间,在墨色的夜岚里,他看见了一个红红的小火头儿!那火头儿一飘一飘

    地在谷场上闪烁着……开初他还有一点害怕,他以为那是鬼火。可是,当他一步

    步走上前去的时候,他才看清,谷场西边那黑黑的一团竟然不是树,那是一个石

    磙,老头就在场西边的那个大石磙上蹲着!老头光着两只脚,哈着个腰儿,看上

    去就像是个大蛤蟆。他两眼怔怔地望着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烟呢。这时候,冯

    家昌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里,他在离老头三步远的地方立住身子,轻

    轻地叫了一声:“廖副参谋长。”

    很久之后,老头说:“你看那星星,很远哪。”接着,他又说,“人心也远。”

    过了一会儿,老头喃喃地说:“十六岁,我从家里跑出来,一晃几十年,也

    值了……”这时,老头咂了咂嘴,又说,“记得,临走的时候,在镇上吃了一顿

    ‘粉浆面条’,很好吃呀。”老头说:“当年,我跟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吃

    了那碗‘粉浆面条’后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块走的,他家里临时有事,晚走了两

    天,说是到西安聚齐。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那会儿,招兵的也多,

    这里一个竖一牌子,那里竖一个牌子,就稀里糊涂的跟着走了……以后失散多年,

    通过家人打听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军,他入的是国民党的新七军。那时候,国

    民党的新六军、新七军,都是一色的美式装备,吃得也好,这就成了敌人了。再

    后来,在战场上,他成了我的俘虏……当时,他已是团长了,国民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