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一瓶毕雷矿泉水(1/2)

    蒲隆 译

    一

    坐着心热而气短的“老爷车”在险象环生的小道上挣扎子两天,又雇了一匹烈马骑了两天,雅典美国考古学校的小伙子梅德福心里不由得纳罕,他古怪的英国朋友亨利·阿尔莫汉为什么要住在沙漠里呢。

    现在他明白了。

    他身子靠着那座半似基督徒的堡垒、半似阿拉伯人宫殿的古老建筑物的屋顶的墙上。这座建筑物成了阿尔莫汉的挡箭牌或者挡箭牌之一。下面,一个里院内,夕阳西下时,微风乍起,一簇棕榈像细雨似的飒飒,这给沙漠倦客们送来了凉意。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郁郁葱葱,盘结在一个刷白的井棚上,从似乎是墙内唯一的水源上吮吸着生命。四墙之外,四面八方延伸着沙的神秘。阳光普照时,沙粒闪烁着金色的希望之光,落日西沉后,黑压压一片,叫人望而生畏。

    小伙子梅德福,从海边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已经有八成倦意了,首先,他心里感到沙海茫茫,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打了个哆嗦,蜷缩起来了。对一个学者和一个女性厌恶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奇妙的藏身之地,然而,不可救药的是,一个人往往非二者兼得不可。

    “咱来瞧瞧这房子,”梅德福自言自语着,仿佛跟人工迅速接触才能使他放心似的。

    他已经知道那座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见过世面的机灵男仆,还有两三个穿着阿拉伯长斗篷的下手。男仆说一口改头换面过的伦敦方言,混杂着地中海沿岸的各族语言和沙漠地区的种种土语——他是哪一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还是希腊人?那两个下手飘忽不定,他们把梅德福的提包拿进他的房间,就悄然离去了。仆人告诉他,阿尔莫汉先生不在家;一个友好的首领突然召他到南方去考察一个未经探明的遗迹,天一亮就骑马走了,由于走得匆忙,连个条子也没来得及写,可是留下口话表示歉意。晚上他或许来得晚,或者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这一段时间就请梅德福先生自便了。

    据小伙子梅德福所知,阿尔莫汉一直在做这种考古工作;从事考古是他羁旅天涯的表面理由,他那杂乱无章的探索已经有了成果;他发现了几个早期的基督教遗迹,引起了人们的很大兴趣。

    梅德福对主人不拘礼节感到高兴,总的来讲,随后有几个小时可以归自己支配,因此感到十分宽慰。夏天,他发过一次虐疾,这次尽管戴着软本遮阳帽,大概还是中了暑;他感到疲倦得出奇,疲倦得无可奈何,然而又感到由衷的满意。

    这是一个多好的休息场所哟!寂静,遥远,寥廓的空宇!在荒凉的腹地,有绿叶。有水,有安逸——他已经瞅见棕榈树下有一把大藤椅——真是一个快活宜人的去处。不错,他开始理解阿尔莫汉了。对于任何一个厌倦了西方的烦躁和狂热的人来说,这个沙漠堡垒的四堵墙渗出了宁静。

    梅德福刚把一只脚踩到从屋顶通下来的梯状楼梯上,就看见男仆正在抬头向他张望。由于那头是慢慢抬起来的,梅德福就有时间注意到那头是蜡黄色的,秃了顶,一条长长的白色疤痕斜凹进去,四周长着浓密的金灰色头发。这时梅德福只注意到此人的脸——还不算老,不过也是蜡黄色的——引他注目的主要还是脸上带的一副奇特的表情,说它是惊讶最恰当不过了。

    仆人间开一点,抬头张望,梅德福觉察到那惊讶的神态产生的原因,原来他的湛蓝的眼眼要比大多数眼睛睁得大,眼睛周围长着金灰色的浓密睫毛;否则,他周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引人注目的东西了。

    “请问——吃饭喝什么酒,先生?香槟,还是——”

    “不要酒,谢谢。”

    此人训练有素的嘴唇闪现出一丝反对或反嘲的表情,或者两种表情兼而有之。

    “一点都不要,先生?”

    梅德福回他一笑。“这并不是为了遵守戒酒令,”他柑信,此人不管是什么国籍,总会明白这一点的;他果真明白。

    “噢,我原来没有想到,先生——”

    “嗯,不;不过我不太舒服,再说,又在禁酒。”

    仆人仍满腹狐疑。“只要一点儿茅塞尔酒①好让水带点儿颜色,先生?”

    ①西德产的一种淡白酒。

    “一点儿酒都不要,”梅德福说,厌烦起来了。他仍然在康复阶段,在饮食向题上争来争会容易使人恼火。

    “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他追加上一句话,以缓和他斩钉截铁的拒绝语气。

    “戈斯林,”对方出人预料地说,虽然梅德福压根儿不知道他”预料此人叫什么。

    “这么说你是英国人了?”

    “是的,先生。”

    “你在这一带呆了好多年了吧?”

    “是的,好多年了,”戈斯林说;呆得太久,他已经感到厌倦了;他还说他生在马耳他。“不过我对英国也很熟。”他的反对神色又显露出来了。“说心里话,先生。我喜欢看看温布里①,阿尔莫汉先生已经答应过我,可是——”仿佛为了化小他的绝望似的,他接下去就彬彬有礼地向梅德福要钥匙,并问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吃饭。得到答复后,他仍然留连不去,看上去比刚才更惊讶了。

    ①伦敦附近的温布里,1924年举行过著名的展览会。

    “那么只来一点矿泉水吧,先生?”

    “啊,好的——随便来一点。”

    “来一瓶毕雷矿泉水行吗?”

    沙漠里喝毕雷矿泉水!梅德福笑了,表示同意,便交出了钥匙到外面溜达去了。”

    这座房子比他原来想象的小;至少住处是这样;因为在四堵高大破烂的黄石墙上。甚至在墙的裂缝里,都层层叠叠挤满了泥屋,泥屋有雪松木梁和深红色百叶窗,但快要倒塌了。在这一堆基督教和穆斯林两式混杂的乱七八糟的砖石灰泥建筑物中,这座堡垒的最新住户选了几间挤在古堡角落里的房间。这些房屋的门都朝大院开着,那里棕榈在絮语。无花果树在井上盘结。在大理石铺的破石径上,一张矮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几株天竺葵和蓝色的牵牛花被哄骗着从石板缝里长出来。

    一个穿白裙的男孩长着一双警戒的眼睛,正在给这些植物浇水;然而,梅德福一来,他便像一股烟雾似的消失了。

    整个场景却如烟似雾,难以捉摸,就连那间用马褥子充当坐垫、摆着瞪羚皮包的长沙发、铺着本地产的粗地毯的拱形长屋也不例外;甚至那张堆满了老《泰晤士报》。和英法两国的超现代评论的桌子也是如此——凡此种种,都具有一副明显的嘲弄神态,好像生在某个沙漠旅行者的幻觉之中。

    无花果树下的一把椅子邀请梅德福过去打盹儿,醒来时,头顶上坚实的苍穹嵌满了星星,夜风在跟棕榈清谈。

    安息——美丽——宁静。聪明的阿尔莫汉呀!

    二

    聪明的阿尔莫汉呀!完成了——结果却有点令人失望——二十五年前一家考古学会交给他的那次挖掘任务后,他一直留连忘返,占据着这座十字军要塞,把注意力从古代遗迹转向中世纪遗迹了。不过梅德福估计,就连这一些调查,他只是断断续续做的,也就是在闲暇的魔力不使他过度入迷时。才去做的。

    这位美国小伙子是去年冬天在卢克苏尔①遇见亨利·阿尔莫汉的;在索兹里老上校饭店里,他们俩坐在俯瞰尼罗河的香气四溢、星光灿烂的阳台上,一起吃饭,不知怎么地,小伙子引起了这位考古学家的兴趣,于是接受邀请,来年到沙漠里去找他。

    ①埃及一城镇,位于尼罗河畔,那里有古代底比斯遗迹。

    他们仅仅共度了那一个良宵,而且老索兹里饱经世故的眼睛直向他们眨巴,从“冬宫”来的两三个娇媚女郎又是唠叨,又是喊叫;然而,这两个男子踏着月光一起骑马回卢克苏尔去了。在那次骑马同行中,梅德福浮想联翩,认为他已经琢磨出了阿尔莫汉性格的基本轮廓。一种郁郁寡欢而又多愁善感的性格;长期懒惰成性,时而心血来潮,想参加聪明透顶的活动;自惭形秽得伤心,却又得到孤芳自赏的缓解;渴望与世隔绝,但又不堪忍受长期寂寞。

    梅德福的疑团还不止于此;沙漠古堡、隐居天涯、被人称作那个亨利·阿尔莫汉——“你知道,那个住在一座十字军城堡里的人”——为这一切所满足的少许维多利亚传奇,逐渐禁锢在青年时代摆出的、连中年业已慢慢僵化进去的一副架势里的状况;也许还有某种更深更暗的东西,不过小伙子对此表示怀疑;或许仅仅是这样一种事实:按那种特殊方式生活可以治愈一种旧创伤,一种旧屈辱,即多年前碰到了某一要害处,从而扭曲了他的性格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阿尔莫汉行动迟疑,恍惚的神态流露在五官端正、白发蓬蓬的棕色长脸上,梅德福从中觉察出一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惰性,这座传奇性城堡一定培养了这种惰性,并为它提供了理由。

    “一到这儿,离开谈何容易!”他沉吟着,身子在那把深椅子里陷得更深了。

    “开饭啦,先生,”戈斯林宣布。

    餐桌摆在起居室敞开着的拱门里;罩住的烛光在黑暗中形成了一个玫瑰色的池子。每当这位身穿白上衣、足登丝绒鞋的仆人出现在烛光下时,就显出更干练,更惊讶的神色。还有那样的饭菜——难道厨子也是马耳他人吗?他们都是天才,这些马耳他人呀!戈斯林把头一扬,笑了笑表示承认,便开始给客人杯子里斟谢白莉葡萄酒。

    “不要酒,”梅德福耐心地说。

    “对不起,先生,可是——”

    “你不是说有毕雷矿泉水吗?”

    “是的,先生;可是我发现没有剩的了。天热得要命,阿尔莫汉先生一直在这里,把它喝光了。新货要等下星期才到。我们只能靠南下的商队。”

    “没关系,那就喝水吧。其实我更喜欢喝水。”

    戈斯林的惊讶变成了惊愕。“水不行吧,先生?水——在这一带地方?”

    梅德福又动气了。“你们的水不卫生吗?能不能把它烧开?我不愿意——”他把那半杯酒推开。

    “啊;烧开?当然可以,先生。”此人的声音突然降下去,几乎成了耳语。他把足够吃一顿的新鲜米饭和羊肉往桌子上一搁,就消失了。

    梅德福背往后一靠;尽情享受这夜色,这凉爽,这棕榈树丛中飒飒的清风。

    香喷喷的菜肴一盘接一盘地端了上来。上最后一道菜时,就餐人开始感到干渴难耐,就在这时候,一大杯水摆到了肘边,“开水,先生,我还向里面挤了一个柠檬的汁液。”

    “好。我看到了夏末,你们的水有点混浊?”

    “正是这样,先生。不过您会发现这水不错,先生。”

    梅德福尝了尝。“比华雷矿泉水还强。”他把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身子往后一靠摸索起口袋来。一只托盘立即递到手边,里面是雪茄和香烟。

    “您不——吸烟。先生?”

    梅德福把雪茄凑到那人点着的火上,作为回答。“你把这叫啥?”

    “啊,不错。我的意思是另一种抽法。”戈斯林谨慎地瞅了瞅摆在矮桌上的玉石和琥珀鸦片枪。

    梅德福耸了耸肩谢绝了这一邀请——心里感到挺纳闷。这难道是阿尔莫汉另外的秘密——或者秘密之一吗?因为现在他开始认为有很多秘密;他断定,这一切都妥善地贮藏在戈斯林警惕的脑门后面。

    “还没有阿尔莫汉先生的消息吗?”

    戈斯林动作灵巧地收拾着杯盘碗盏。有一会儿,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随后——从烛光后面——“消息,先生?不会有什么消息吧?沙漠里没有无线电,先生;不像在伦敦。”他恭敬的语气冲淡了那轻微的反讽。“不过明天晚上他该骑马回来了。”

    戈斯林停顿了一下,身子往近凑了凑,一只敏捷的手在桌面上一擦,抹去了最后一粒饭渣,接着试探性地问:“您准能呆到他回来吧?”

    梅德福大声笑了。这种夜色太有利于医治创伤了。夜像翅膀一样沉落在他的精神上。时间消逝了,烦恼没有了。“呆下去?如果非呆不可,我将呆上一年。”

    “啊——一年?”戈斯林开玩笑似的回应着,收拾起饭后小吃的碟子,走了。

    三

    梅德福说他要等阿尔莫汉一年;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发现那种武断的说法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样一个地方就没有衡量时间的标准。他手表上那傻乎乎的表面成天对虚无讲着它的故事,在这颓垣断壁上空,星移斗转仅仅标志着地球的公转;人的痉挛性运动丝毫没有意义。

    饥饿这一事实,即体内钟的鸣声,被感觉的轻微——仅仅是一种痛苦的幽灵——减小到最小程度,况且这种疼痛可以被干果和蜂蜜平息下来。生活像永恒一样轻飘单调地滑动着。

    夕阳西下时,梅德福驱除了这种奇异的异域感,爬上屋顶。他极目瞭望着沙漠,搜寻阿尔莫汉的踪迹。南方,阿拉巴斯特山脉像阳光做村里的蓝色面纱悬挂着。西方,一根大火柱腾空而起,喷进那把天空变成玫瑰花瓣喷泉、把地上的沙粒变成黄金的羽毛状小云彩。

    天地之间没有骑马人的黑点。梅德福徒然地等待着他离家的主人,直到暮色四合,于是严格遵守时间的戈斯林再次请他进餐。

    晚上,梅德福心不在焉地翻着那些超现代评论——三个月前的旧杂志,摸上去已经潮乎乎的——然后把它们撂在一边,一头栽进一张长沙发里去做梦。阿尔莫汉一定在梦中度过了不少时光,肯定如此。后来,正当他感到自己陷入麻木状态时;他就离开要塞,跃马冲过沙漠去寻求未知的遗迹。生活倒不错。

    戈斯林用一只镶着金丝的杯子端来了土耳其咖啡。

    “马厩里有马吗?”梅德福突然问道。

    “马?只有您可以称为驮马的那种马,先生。阿尔莫汉把两匹最好地坐马骑走了。”

    “我想着不妨骑马去找找他。”

    戈斯林考虑了一下。“您不妨试试,先生。”。

    “你知道他去的路吗?”

    “不太清楚,先生。酋长的部下领他们去的。”

    “他们?谁跟他去了?”

    “我们佣人中间的一个,先生。他们骑走了两匹纯种马。‘还有一匹,却是匹跛马。”戈斯林停了一下。“您认识路吗。先生?对不起,我好像从前在这里没有见过您。”

    “没有,”梅德福表示同意。“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

    “啊,那”——戈斯林做着手势说:“既然这样,就是最好的纯种马也帮不了您的忙。”

    “大概他今晚会回来吧?”

    “很有可能,先生。我盼着明日一早你们俩在这几吃早饭,”戈斯林兴冲冲地说。

    梅德福呷着咖啡。“你说你从前在这儿没有见过我,你自己到这里多久了?”

    戈斯林立即回答,仿佛这个数字从来没有长时间跳出他的记忆似的:“总共十一年零七个月啦,先生。”

    “近十二年了!时间不算短。”

    “是的,一不短了。”

    “你大概不常离开吧?”

    戈斯林正要端着托盘走开。他站住,转过身来,突然加重语气说道:“我一次都没离开过,阿尔莫汉把我带到这里以来,我一次都没离开过。”

    “天啦!也没放一天假?”

    “没有,先生。”

    “可是阿尔莫汉先生偶尔还要离开。去年我在卢克苏尔见过他。”

    “是的,先生。他在这里时他本人需要我伺候;他一走又需要我管别人。所以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过你一定觉得日子长得可怕。”

    “好像很长,先生。”

    “可是别的人呢?你是说他们不——完全可靠?”

    “嗯,先生,他们只不过是阿拉伯人,”戈斯林带着满不在乎的鄙夷口气说。

    “我明白。中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他们的语言里就没有这个词儿,先生。”

    梅德福忙着点雪茄。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戈斯林还在几叹以外站着。

    “您知道,好像答应了不算数,先生,”他说,感情几乎有些冲动了。

    “答应?”

    “就是给我放假,先生。他一再答应我。”

    “可是从来没有兑现?”

    “是的,先生。日子只是一天天过去——”。

    “啊。那倒是,别为我熬夜,”梅德福接着说。“我想我不睡觉等着——等阿尔莫汉先生。”

    戈斯林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在这儿等,先生?就在院子里等?”

    小伙子点了点头。仆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打量他。月光把这个仆人照得像个白色的幽灵,没度一天假就死去的一个耐心的仆人的不安的鬼魂。

    “在这个院子里坐一个通宵,先生?这是一个怪冷清的地方。您要呼唤,我是听不见的。您最好去睡觉,先生。空气也不好。您会旧病复发的。”

    梅德福大笑一声,舒展身子躺在长椅上。“毫无疑问,”他想,“这家伙要改变改变环境。”他大声说:“啊,我不要紧。你未免神经过敏了,戈斯林。阿尔莫汉先生来了以后,我打算替你说说情。你就可以放放假了。”

    戈斯林仍然伫立着。有一会儿功夫,一言不发。“您会的,先生,您会吗?”他以破锣似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到最后成了笑声——一种短促尖锐的咯咯声,那是一种长期以来不习惯这类放纵的人的笑。

    “谢谢您,先生。晚安,先生。”他走了。

    四

    “你总是把我喝的水烧开,对吗?”梅德福问,手抓住杯子,但并没有把它举起来。

    语气是亲切的,几乎含有信任之情;梅德福自从贸然答应设法给戈斯林放假后,感到他跟戈斯林之间建立起了真诚的友谊。

    “把水烧开?总是这样,先生。那还用说。”戈斯林带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仿佛梅德福的问题包含着对他们新建立起的关系的非难——他希望那是无意识的。他那双惊愕的眼睛注视着梅德福,在这双眼睛里,一种真正的关切透过职业性冷漠的釉表显露出来。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

    戈斯林正从一个飘然而至的阿拉伯人手里接过一盘香喷喷的“库司库司”。他低声嘘着那个本地人:“你这该死的土货,你连一只盘子也端不稳?呸!”话还没骂完,阿拉伯人就消失了,于是戈斯林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把盘子摆到梅德福面前。“他们全是这个样子。”他吹毛求疵的擦着亚麻布袖子上的一道油痕。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了,洗得臭烘烘的。”梅德福边说边把叉匙撂进菜盘。

    “您洗澡了。先生?”戈斯林把洗澡二字咬得很重。当他把目光转移到梅德福身上时,别的情绪已被排除,惊愕再次充满了他的双眼。“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表示自咎。

    “这里只有一口井?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

    戈斯林苦思冥想着客人的抱怨,这时硬把自己从沉思中唤醒。“是的,先生,只有这一口。”

    “这是口什么井?水是从哪儿来的?”

    “啊,这只不过是一口水窖,先生。雨水。这里再没有别的了。并不是因为缺水,而是到这季节,有时候井水就出现怪味儿。问问那几个阿拉伯人,先生;他们会告诉您的。尽管他们个个都是撒谎大王,可也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撒谎。”

    梅德福小心翼翼地尝着他杯子里的水。“这水好像没啥问题,”他宣称。

    由衷的满意之情刻画在戈斯林的面孔上。

    “我亲自负责烧水,先生。我总是这么做的。我希望毕雷矿泉水明天就到。先生。”

    “啊,明天,”——梅德福耸了耸肩,又盛了一杯。“明天我也许不会在这儿喝它了。”

    “什么——要走吗,先生?”戈斯林嚷起来。

    梅德福猛地转过身来,注意到戈斯林眼睛里有一种新的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人似乎感到对梅德福有一种狗一样的依恋。梅德福可以发誓此人想把他留下,劝他耐心等待;可是现在,梅德福同样可以发誓,在他的神色中有一种宽慰,在他的声音里,差不多有一种满足。

    “这么快,先生?”

    “唉,我来已经五天啦,阿尔莫汉先生仍然杳无音讯,你说他也许把我来的事忘在脑后了——”

    “啊,我可没有那么说,先生,没有忘!要是那一堆又一堆的老石头有一块迷住了他的心窍,他连时间也会忘掉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这样。日子一天天晃过去了——他却在做梦。他很有可能认为现在您才该到,先生。”一丝淡淡的微笑加剧了戈斯林面容上的阴沉的严肃性。这是梅德福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哦,我明白了。不过——”梅德福停下来。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以及它的优游自在把惰性的符咒镇在他身上,这时他警觉的本能又往回挣扎。“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戈斯林出人意料地回应了一句,把干枣和干无花果放在桌子上。

    “什么都奇怪,”梅德福说。

    他往椅子里一靠,从拱门里仰望高阔的天穹,正午正像蓝金色的瀑布从天穹里倾泻下来。阿尔莫汉远在那火的华盖下的什么地方,也许正如仆人所说的,沉湎在他的梦中。这块土地充满了魔力。

    “要咖啡吗,先生?”戈斯林提醒他。梅德福把咖啡接过来。

    “奇怪的是你说你对这些家伙——这些阿拉伯人——全不信任。而且你好像对阿尔莫汉究竟到哪里去了毫不在意,一切听之任之。”

    戈斯林以聚精会神、不偏不倚的态度把这些话接受下来,他明白这些话的用意。“呃,先生,不——您不明白。什么时候该信任他们,什么时候不该信任,这正是一件无法学会的事。当然,那要看他们的利害;还有他们所谓的宗教。”他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就是要明白我为什么对阿尔莫汉毫不在意,您得生活在他们中间才行,先生,而且您还得会说他们的话。”

    “可是我——”梅德福开始说。他突然克制住自己,弯下腰去喝咖啡。

    “什么,先生?”

    “可是我多少还算在他们中间旅行过。”

    “呵,旅行过!”听了这句大话后即使戈斯林谈话的语气也很难把尊敬和嘲弄调和起来。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梅德福争辩说。正午的炎热甚至熏蒸着院子里的荫凉处,他坚韧的意志要变脆弱了。

    “我能明白,先生,像您这样一位绅士还有别的事——可以说,时间紧迫,”戈斯林合乎情理地承认。

    他清理好餐桌,把东西交到刚刚出现又旋即消失的一双阿拉伯手臂上,最后便离开了,而梅德福的身子,则陷进了长沙发里。一个梦乡……

    下午像一块大金纱帐,挂在上空,罩住了雉谍,松弛的皱壁垂在头重脚轻的棕榈树上。最后金光变成了紫气,西天成了一张水晶弓,紧扣着黑沙,这时,梅德福抖去睡意,溜达出去。不过,这次没有登上屋顶,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经过五天的闲荡和等待后,他惊异地发现他对这个地方了解得多么少。也许这是他单独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从一条拱顶石道走出院子。到了另一个四墙圈住的围场。他进来时,两三个蹲在那里的阿拉伯人站起来消失了。仿佛坚实的砖石墙把他们接走似的。

    外面,梅德福听到一种马蹄的踢踏声,这是夜幕降临时马厩里的骚动声。他从另一个拱门下走进去,不料走到了一群骡马中间。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个阿拉伯人在刷马,那是一匹年轻力壮的栗色马。他似乎也要消失,可是梅德福从袖子上抓住了他。

    “继续干你的活。”他用阿拉伯语说。

    这个人又年轻又健壮,长着一张贝督因①人的瘦脸,他站住望着梅德福。

    ①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我还不知道阁下会说我们的话。”

    “是会说,”梅德福说。

    这人默不作声,一只手搭在颤动不安的马脖子上,另一只手插在羊毛腰带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面面相觑。

    “这就是那匹跛马吗?”梅德福问。

    “跛马?”阿拉伯人的眼睛向下看这畜牲的腿。“啊、是的,跛马,”他含糊其词地回答。

    梅德福弯下腰去摸马膝和蹄后的球节。“这马好像挺好的。今晚我能不能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