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石榴籽(1/2)

    吴静 彭阳辉 译

    脱剑鸣 校

    一

    夏洛蒂·阿什比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停下了脚步。夜色涂抹着三月里这个明媚的下午,喧嚣的都市生活正达到高潮。她转身背对那一切,在老式大理石地面的门厅站了一会儿,然后将钥匙捅进了锁孔。里扇门窗垂挂着的吊帘使室内的光线变得很柔和,暖暖融融而又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在刚嫁给肯尼斯·阿什比的那几个月里,她总是喜欢每天在这个时候回来,回到这所久已被商业和时尚遗忘而显得安静的屋子中来。纽约无情的喧嚣,遮天蔽地的灯火,拥塞的交通、房舍、生活及思想所带来的压抑同这所她称为家的避难所之间的对比,总能深深地打动她。她在飓风的正中心找到了一座小岛——至少她自己曾经这样以为。然而现在,就在最近几个月里,一切都变了,她总是在门阶上犹豫不决,而且总得强迫自己进去。

    她站在那儿,心里想着屋内的情景:挂着旧版画的大厅,旋转的楼梯,左手她丈夫那间长长的陈旧的藏书室,里面挤满了书、烟斗和几把破破烂烂的扶手椅,看见那些扶手椅,谁都会想坐上去沉思一番。过去她是多么喜欢那间屋子啊!楼上是她自己的起居室,自肯尼斯的前妻去世以来,因为一直缺钱,里面的家具及墙上的饰物都未曾更换过。夏洛蒂改变了家具的陈设,增加了一些书籍,摆了一盏台灯,还搬进来一张桌子,从而把它改造成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屋子。甚至早在她拜访前阿什比夫人的时候(那是她对她唯一的一次拜访),她就怀着一种天真的妒嫉环顾四周,觉得它正是自己所希望拥有的那样一间起居室。对前阿什比夫人她了解不多,只觉得她待人冷淡,像是那种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而今,她完完全全地拥有这间起居室已经一年多了——那些个冬日的黄昏里,她总是匆匆地赶回这间屋子,或坐在炉边看书,或伏在宽大的书桌上心情愉快地写回条,或检查继子们的抄写本,直到听见丈夫的脚步声。

    朋友们有时会来坐坐;而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人在家,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后者。因为那是同肯尼斯厮守的另一种方式,她可以回想早上分手时他说过的话。想象他晚上回家后几步跑上楼梯见她独自呆着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时又会说些什么。

    然而现在,她脑海中只有一样东西——客厅桌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那封信。在搞清楚它是否在那儿之前,她是无法去想其他事情的。那样的信总是一个样儿——一个四四方方的灰信封,上面写着“肯尼斯;阿什比先生”字样,字体醒目落笔却很轻。第一次看见,夏洛蒂就觉得这很特别,字体那样雄劲有力的一个人下笔竟会那么轻,收信人姓名写得总像是钢笔快没墨水的样子,或者像是笔者的手腕过于纤弱不胜负荷。更让人好奇的是尽管一笔一划都富有男儿气概,但字体却明显地出自女人的手。有些人写字你看不出性别差异,有些人的字第一眼看上去就是男人写的,而灰信封上的字却毫无疑问是女人字体,尽管写得很有力,充满自信。信封上除了收信人姓名以外从来不写别的,既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极有可能是写信人亲自塞进信箱的——可这是谁呢?信是女佣在关百叶窗开灯时从信箱里取出来的,反正夏洛蒂总是在傍晚天黑下来后看到它在那儿。她总用单数“它”去想那信,尽管那样的信在她婚后已经有过好几封——准确地说是七封——因为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于是在她脑海中它们便重叠成了被她称作为“它”的一封信。

    第一封是他们蜜月归来的那天来的,他们在西印度群岛旅行了很长时间,两个多月后才重返纽约。那天晚上他们同肯尼斯的母亲共进晚餐,很晚才回自己家,一进门她就看见那个灰信封孤伶伶地躺在客厅桌上。她比肯尼斯先看到它,第一个念头便是,“咦,这字体我以前见过。”但她想不出是在哪里,只是每次看到灰信封上浅浅的字迹时才想起在哪儿见过;而且若不是那天她凑巧看到丈夫瞟见它时便眼睛一亮,她是不会去留心那封信的。那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他看到那信,伸手拿起它,把他的近视眼凑近去细看,而后猛地抽出挽着夏洛蒂的手臂,向吊灯走去,背对着她。她等着——等他出声,等着他发出一声惊叹,等他拆信,可他一言不发地把信塞进衣袋,随她走进书房。他们在炉边坐下,各自点上一支烟,他一直沉默着,头闷闷不乐地靠在扶手椅上,眼睛盯着炉床,后来又突然用手捂着前额说:“今晚在我妈那儿真是热得够呛,我的头都快要裂了。我自己去睡你不介意吧?”。

    那是第一次。自那以后他拿到那信时夏洛蒂都不在场。通常它来时他都还未下班,夏洛蒂只得让它躺在那儿,而自己则上楼去,但是即便没看到,她也能从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看出它来,而那些个晚上她很少能在晚餐前见到他。显然,不管信里写着什么,他都想自己去应付;而那之后他总是显得苍老了许多,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与勇气,并且差不多忘记了她的存在。有一晚他整晚不说话;而一旦开口,则常常是拐弯抹角地批评她家里的布置不合理,或者建议她改变某些家务管理,有时还会不太自然地问她有没有觉得乔伊斯的保姆过于年轻浮躁,有没有亲自留心给彼得——他嗓子发炎了——穿戴好再让他去上学。这种时候,夏洛蒂就会想起她同肯尼斯·阿什比订婚时朋友好心的劝告:“同一个心碎的鳏夫结婚!那岂不是太冒险了吗?要知道爱尔西·阿什比始终占据着他的全部身心。”而她又是怎样开玩笑似的回答:“他或许会乐意溜出来透口气吧。”这一点她当时确实说对了。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不需要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肯尼斯同她在一起非常幸福。当他们度完蜜月回来,劝过她的那位朋友问道:“你对肯尼斯施了什么法术?他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这一回她愉快地答道:“我想我是把他从过去的生活中彻底拖出来了。”

    在那些灰色信件一封封地飞来之后,她在乎的不止是他那种缩手缩脚找茬的不安举动——似乎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还有他在收到了那样的一封信后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只是毫无爱意,甚至不只是淡漠;那是一个曾远离了日常生活的人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对一切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对那种眼神的在乎远远超过了对他找茬闹事的烦心。

    虽然从第一封信起她就确认灰信封上是一个女人的笔迹,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把那些神秘信件同私情联系起来。她太相信丈夫的爱,太自信自己已填满了他的生活,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它似乎从未给他带来任何情感上的欢愉,因而更像是律师的事务信件而非私人信件。大概是个烦人的委托人写来的,他常说女委托人差不多个个难缠——她们不愿他的秘书拆看她们的信便把信直接寄到他家里。是这样;如果确实如此,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一定尤其讨厌,这可以从她的信所产生的效果上判断出来。而且,尽管在职业道德方面他可以称得上是位典范,但他没有一点点抱怨且从未对夏洛蒂提起某个讨厌的女人为了一起不利于她的案件对他纠缠不休,这还是有点奇怪。他也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这一类的隐秘——当然是略去名字和细节的,但是对于这些神秘的信件他却始终守口如瓶。

    还有一种可能,说好听点叫“藕断丝连”。夏洛蒂·阿什比是个深谙人事的女人,对于人心的错综复杂她从不抱幻想,而且有关“藕断丝连”之类的事她也耳闻目睹了不少。可她嫁给肯尼斯·阿什比后,她的朋友们不仅没有暗示过这类可能性,反而说:“这下你惨了,嫁给一个大情人不过是挂名差使。肯尼斯自看见爱尔西·考特后连别的女人看都再没看过一眼,他们婚后那些年,他看上去总是更像一个快快不快的情人,而不是一个安适舒心的丈夫。他决不会让你动一把椅子或挪一下台灯的;而且不管你去做什么,他心里总会拿爱尔西同你比较的。”

    朋友们的警告并未成为现实,他只是偶尔对她带孩子的能力有些怀疑,渐渐地就连这也因为她的好脾性和孩子们对她显而易见的好感而烟消云散了。肯尼斯最好的朋友说过,若不是出于对自己职业的热忱,肯尼斯恐怕早随他前妻去了,可这位忧伤的鳏夫却在两年之后受上了夏洛蒂·高斯,在一场热烈的求婚后娶了她并带她到热带去度蜜月,并且自那以后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那种情人似的温存体贴。他在求婚之前曾坦白地对她提过对前妻的挚爱以及她卒死后他的绝望;但即便在那时他也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生活无法重新开始。他曾那样坦诚自然地对夏洛蒂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希望将来生活会重新赐福给他。婚礼之后当他们回到这幢他与他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屋子时,他几乎是立刻向夏洛蒂道歉说因为没有钱而没能为她重新装修整幢房子,但他知道每个女人对于家具和家庭布置——男人从不注意这一类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他请求她自行安排,做一切她认为合适的变动,不必征求他的意见。而她呢,也尽量不去作什么变动。就这样,他们在旧环境中开始了新生活,但他却表现得很坦然,她也就很快地自在起来了,而当她发现一直挂在他书桌上方的爱尔西·阿什比的画像在他们不在时被移到了孩子们的屋子里时,她竟忍不住深感内疚。她清楚自己是这次“放逐”的间接原因,因而对丈夫提及了此事。但他说:“噢,我想她应该看着孩子们长大。”那回答打动了夏洛蒂的心,而且令她心满意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得不承认没有那张冷美人的瓜子脸在书房墙上监视,她感觉在这幢屋子里过得更舒心更自在,对丈夫也更有信心。肯尼斯的爱仿佛已刺探出她连对自己都难以承认的秘密——她急切地需要感觉到自己才是他的主宰,即便是对他的过去。

    尽管有那深埋心底的幸福支撑着她,可奇怪的是最近她还是发现自己有些焦虑不安。那种焦虑确实存在,并在这样一个下午——也许是因为她比平时累,也许是找新厨子的种种麻烦或者别的什么微不足道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原因——她发现自己无力与之抗衡。手里拿着弹簧门的钥匙,她回头向寂静的小街以外的繁华大道望去,天空已经被这城市的夜生活照得通亮。“门外是摩天大楼、广告、电话、无线电、飞机、电影、汽车以及其他所有二十世纪的发明创造,”她想,“而门里面却是我无法解释也无法与之相沟通的东西,这东西像生活一样神秘,像世界一样古老……胡思乱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现在已有三个月没收到过那信了——自我们在乡间过了圣诞节回来的那天起……,奇怪的是它们似乎总在我们度假之后来!……我又凭什么以为今晚就会有一封呢?”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而这正是最糟糕的,至少是最糟糕之中的一件——有多少天,她站在那儿,因为预感到某种不可思议、无法忍受的事正在挂着帘子的门里边等待她而浑身打着寒颤,可是等她开门进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又有多少天,她因同样的预感而浑身发冷,进门后发现躺在桌上的灰色信封证实了这种预感。所以从上封信来过后,她每晚都会感到那种不祥的预兆,每晚进门时都会觉得寒气袭人,因为她总是害怕那封信又来了。

    唉,她受够了,她确信自己不能继续那样下去了。如果说她丈夫在信来的当天面色惨白、头痛欲裂,他似乎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可她不行。对她而言那种压抑是持久的,原因很简单,她丈夫知道信是谁写来的,都写了些什么。他事先已经对要应付的事有所准备,尽管可能不好应付,可他总是主动的,而她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只能一个劲地胡思乱想。

    “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受不了了!”她一面用钥匙开门,一面大声说道。她开了门走进去,看见那儿,桌子上,躺着那封信。

    二

    看到那封信,她几乎有种高兴的感觉。因为它证实了一切,仿佛给模糊的整个事件打上了确实无误的封签。一封给她丈夫的信,一个女人写来的——毫无疑问是一起令人作呕的“藕断丝连”。她还不相信,还绞尽脑汁去想些牵强的解释,可真傻呀。她满脸蔑视地拣起那个信封,对着光凑近看了看,只看清了里面信纸折叠的轮廓。她知道现在不搞清楚纸上的内容,她就别想安稳了。

    她丈夫还没回来,六点半或七点之前他是很少从办公室回来的,而现在六点还不到,她完全有时间把信拿上楼,每天这个时候炉边的茶壶总微滚着等待她的归来,只要把信的封口在茶壶的热气上润一润,她就可以解开谜团,然后把它再放回原位。没人会发现,而折磨着她的不安也会从此消失。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是直接问她丈夫,但那似乎更难。她把信夹在拇指和食指间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然后拿着上楼去——可马上又下来把它放回桌上。

    “不,很显然我不能那么做,”她失望地说。

    她该怎么办?有那封信躺在楼下,她丈夫很快就会回来,拆了信之后独自走进书房——每逢灰色信封到来他总是这样,一想到这,她就无法上楼一个人呆在那间温暖舒适的屋子里,给自己倒杯茶,测览来往信函,翻翻书或看看评论文章。

    她突然决定要等在书房里亲眼看看,看看他和那封信之间在自以为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会发生些什么。她奇怪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只要把门留条缝,坐在门后的角落里,就可以观察他而且不会被发现……对,就是要这样看看!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那个角落里,盯着门缝,等待着。

    自记事以来,这是她头一次企图偷窥别人的秘密,但她并不觉得良心不安。她只感觉自己像在挣扎着要冲出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雾,为此,她会不惜一切的。

    终于她听到了肯尼斯开弹簧门的声音,她跳了起来。冲出去迎他的冲动使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坐在那儿的原因;但她及时想了起来,便又坐回原位。从她所在的位置可以一览肯尼斯的全部动作——进了大厅,从门上拔钥匙,摘下帽子脱掉大衣。然后就在他转身把手套向大厅桌子上扔去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个信封。灯光将他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夏洛蒂首先注意到的是种惊讶的神情。看来他并未料到会有那封信——至少是没料到它会在今天来。但是即便没料到,现在他一看见它还是清楚里面是什么。他没有马上拆信,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显然他下不了决心去碰它,但终于他将手伸出去,拆开信封,走到灯下。这样一来夏洛蒂只看得见他的背了,她看见他低着的头和微微下倾的双肩。看起来信封里只有一页信纸,因为他没有翻页而只是一味地盯着那一页看,他盯着看了那么久,足够看上十几遍了——或者只是在屏气凝神地盯着他的夏洛蒂看来如此。终于她看见他动了,他把信更近地举到眼前,仿佛尚未看清。然后他低下头,她看见他的嘴唇触到了那页纸上。

    “肯尼斯!”她叫起来,随即冲出来走进大厅。

    她丈夫攥着那封信,转过身看她,“你刚才在哪儿?”他用一种困惑而低沉的声音问,像是刚从梦中惊醒。

    “在书房里等你。”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怎么回事?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你看上去怪吓人的。”

    她那副激动不安的样子倒让他平静下来,他很快地把信放进衣袋,轻轻一笑。“吓人?对不起。今天在办公室的日子不好过——有一两件难弄的案子。我想我看上去是太疲倦了。”

    “你刚进来并不显得疲倦。可你一拆那封信——”

    他随她一道走进书房。他们站在那儿,对视着。夏洛蒂注意到他很快恢复了自制;他的职业将他训练得可以以极快的速度控制自己的脸色和声音。她立刻察觉到任何发掘他秘密的尝试都会使她处于劣势,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不管用什么手段,也休想哄他说出他想隐瞒的事情。她还是要解开谜团,但那只是因为只有那样她才有能力帮他承担压力。“即使它确实是另一个女人的,”她想。

    “肯尼斯,”她说,她的心怦怦直跳,“我特意等在这儿看你进来。我想看着你拆那封信。”

    他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那封信?为什么特别说是那封信?”

    “因为我注意到每一封那样的信都会对你有种奇怪的作用。”

    他的眉目之间涌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怒气,她心想:“他的脸的上半部分太窄了,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过。”

    她听见他又说,用的是控方律师指控时惯用的那种冷冷的略带嘲讽的腔调:“呵,看来你习惯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看人家拆信喽?”

    “不是习惯。我以前从未这样做过。但我得弄清楚她这样定期地在那些灰信封里都给你写些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她的话,然后说:“不是定期的。”

    “噢,我敢说你比我算得清楚,”她反唇相讥,他的语气使她再也无法保持宽宏大量。“我所知道的只是每次那个女人写信给你——”

    “你凭什么说是个女人?”

    “那是女人的字体。你要否认吗?”

    他微笑了。“不,我不是要否认。我这样问是因为人家一般都认为那更像男人写的字。”

    夏洛蒂不耐烦地略过了这个话题。“那么这个女人——她给你写些什么?”

    他又沉吟了片刻。“有关一些事务。”

    “法律事务吗?”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一般的事务。”

    “你受理她的事务?”

    “是的。”

    “很长时间了吗?”

    “是的,很长时间了。”

    “肯尼斯,最亲爱的,你不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不,我不能。”他迟疑了一下,接着果断地说:“职业秘密。”

    血一下子涌上了夏洛蒂的头,“不要那么说——不要!”

    “为什么不?”

    “因为我看见你吻了那信。”

    这句话产生的影响是那样地令人惶惑,以至于夏洛蒂立刻就后悔说了它。她丈夫,刚刚还像是迁就一下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以一种轻蔑的姿态屈从于她的盘问,现在脸上充满了惊恐和痛楚。有那么片刻,他似乎说不出话来,努力镇定了一下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字写得太轻,你大概是看见我把它凑近眼睛辨认的吧。”

    “不是,我看见你在吻它。”他沉默着。她又问道,“难道我不是看到你吻了它吗?”

    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淡漠的样子,“可能吧。”

    “肯尼斯!你就站在那儿这么说话——对我?”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我已经说过了,信是有关一般事务的。你认为我在撒谎吗?写信的是位好久没见的老朋友。”

    “男人是不会去吻商务信函的,即使是作为老朋友的女人写来的,除非他们曾是情人,而且彼此念念不忘。”

    他微微耸耸肩,转身走开了,好像他觉得争论到此结束,而且对它所产生的变化很不以为然。

    “肯尼斯!”夏洛蒂走过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

    他停下来,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伸手压在她的手上。“你不相信我?”他轻声问道。

    “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你呢?我看着你收到那些信——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自从我们从西印度群岛回来——刚到家的那天我就碰上其中的一封。后来每来一封我便看到它们在你身上产生一种神秘的作用。我看见你心神不定,快快不乐,仿佛有人在企图疏远我们。”

    “不,亲爱的,不是那么回事。永远不会!”

    她抽回身,仰望着他,动情地恳求着:“那么好,证明给我看,亲爱的。很容易的!”

    他勉强地笑了笑。“要给一个先入为主的女人证明什么可并不容易。”

    “你只需要给我看一下那封信。”

    他抽走放在她手上的那只手,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去。

    “你不愿意?”

    “我不能。”

    “那么写信给你的那个女人是你的情妇。”

    “不是,亲爱的,不。”

    “现在可能不是。我想她是在想方设法挽回你的心,而你在挣扎,出于对我的怜悯、我可怜的肯尼斯!”

    “我向你发誓,她从没做过我的情妇!”

    夏洛蒂感到她的眼睛里溢满了眼泪。“啊,那更糟,那么——全完了,这种女人更能抓住男人的心,这一点你我都清楚。”她抬手捂住了脸。

    她丈夫依然沉默不语,他既不安慰她也不否认。最后,夏洛蒂擦干了眼泪,抬起眼来几乎是怯生生地看着他的眼睛。

    “肯尼斯,想想看!我们才刚结婚。想想你使我多痛苦。你说你不能给我看信,你甚至拒绝解释。”

    “我告诉过你这信是事务方面的。我愿对此起誓。”

    “为了蒙蔽女人,男人会对任何事情起誓的。如果要我相信你,至少告诉我她叫什么。假如你说了,我就答应不再要求看那封信。”

    长时间的沉默中,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祥地敲击着肋骨,仿佛在预示她所招致的危机。

    “我不能,”他终于开口说。

    “连她的名字也不能说吗?”

    “不能。”

    “你不能再告诉我点别的什么了吗?”

    “不能。”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他们仿佛都已争够了,隔着一片互不理解、令人困惑的荒野无助地面对面站着。

    夏洛蒂站在那儿,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她觉得自己像是赢了一场艰辛的比赛却错过了目标。她本想打动他结果却惹恼了他;而这一失误仿佛将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她所有的辩解和恳求都无法打动的、难以捉摸的陌生人。奇怪的是她在他身上察觉不到丝毫敌意或者不耐烦,有的只是一种疏远,一种比敌意或不耐烦更难攻克的距离感。她觉得自已被排斥、被忽视、被销毁在他的世界之外。但过了一会儿,当她较平静地面对他时,她发现他同她一样经受着煎熬。他的那张变得陌生起来的、无法看透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灰信封尽管总会投下阴影,但它从未像这场争论一样留给他如此深刻的印迹。

    夏洛蒂心动了,也许不管怎样她尚有一线希望。她靠近他,再次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可怜的肯尼斯!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替你难过——”

    她感到他听到这句同情的话时瑟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地抓起她的手,把它握在手中。

    “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比无法一直相爱更糟的事了,”她接着说:“你感受到了爱的幸福,却不能始终如一,你觉得这是一种负担,是吗?”

    他脸上显出埋怨的神色。“噢,别那么说我,不能始终如一。”

    她感到自己终于走对了路,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发颤了,“那么你和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是在一年之内两度忘掉了爱尔西吗?”

    她很少提起他前妻的名字,因而一旦说出来,声音很不自然。现在经她这么随意地抛出来,就好像在他们之间扔下了一颗危险的炸弹,然后只待退后一步等着听炸药启爆了。

    她丈夫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显得更加忧伤,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我从未忘记过爱尔西,”他说。

    夏洛蒂忍不住笑了,“那么,可怜的乖乖,夹在我们三个——”

    “没有——”他说了半截便停住了,用手捂住前额。

    “没有什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头疼得厉害。”他看上去苍白憔悴满脸皱纹,不像是撒谎,但她还是被他的逃避激怒了。

    “啊,是啊,是灰信封头疼症又犯了!”

    她看见他眼中露出惊讶。“我忘了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了。”他冷冷地说。“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上楼去在黑暗中安静一小时,试试看是否能解除这种神经性头疼。”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孤注一掷地说:“你头疼我很难过。但你离开之前我想告诉你,这个问题迟早是要在你我之间解决的。有人企图分开我们,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搞清楚是谁。”她直视他的眼睛。“哪怕这要以你的爱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得不到你的信任,那么我什么都不要。”

    他依旧惆怅地看着她。“给我时间。”

    “给你时间做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

    “给我时间让我向你证明你并未失去我的爱和信任。”

    “好,我等着。”

    他转身朝门,然后扭头犹豫不决地向她扫了一眼。“噢,一定要等着,亲爱的。”说完便走出了书房。

    她听到楼梯上他疲惫的脚步声,听到楼上他卧室门关上的声音。然后她跌坐在一把椅子里,把脸埋进了臂弯。她先是感到懊悔,她觉得自己过于严厉,缺少人情味,缺乏想像力。“想想吧,我竟然告诉他即便我的坚持要以他的爱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说谎的笨蛋!”她起身想追上他收回那句毫无意义的话,但又停了下来。不管怎么说他有他的办法,他躲开了所有企图揭示他那秘密的进攻,现在他把自己关进屋里去读那女人的信。

    三

    当女佣进来吃惊地看到她时,她还深陷在沉思当中。不,夏洛蒂说,她不准备去更衣用餐了,阿什比先生太累了,他不想吃饭,已经去他自己房间休息了,过一会儿她会叫人用托盘送些吃的到起居室去。她爬上楼梯去了自己的卧室。她的晚礼服平放在床上,这情景一下将她淹没在日常生活平静的节奏中去,刚刚她同丈夫进行的那场怪异的谈话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谈话双方也不是名叫夏洛蒂·高斯和肯尼斯·阿什比的两个人,而是她发热的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两个怪物。回想婚后一年的生活——丈夫全身心的投入,他始终如一的,甚至近乎固执的柔情,他时不时使她感受到的那种过分的依赖,那种毫无保留的亲近,仿佛他俩的灵魂一旦远离,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想起这一切,刚才她还指责他同另一个女人有染,岂不显得荒谬可笑!可是,那又是什么——

    她又一次冲动地想上去找他,请他原谅,试试用笑来驱散一切误会。但她又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刺伤他的隐痛。他闷闷不乐,为某种悲伤或恐惧所迫,而且他已向她表示想一个人度过这个难关。明智大方的办法是尊重他的意愿。只是,明明就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这样的感觉多么令人难过啊!在焦躁不安中,她几乎懊恼自己为什么在他回来之前没有勇气拆读那封信,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至少她就可以揭开谜团,臆想中的恐惧可能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她现在开始把这桩神秘的事想作恶意的恐吓。他在它面前恐惧地发抖,却没有能力从中解脱出来。她想有那么一两次她曾从他躲躲闪闪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求助的信号,一种想坦白的冲动,但总是一闪即逝。好像他觉得如果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会帮助他,然而他还是没有勇气这样做。

    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去见他的母亲。她很喜欢老阿什比夫人。那是位身体还很结实的老太太,目光锐利,说话直率,和夏洛蒂性格中质朴坦白的一面十分投合。老阿什比夫人第一次来同她的新儿媳吃饭时,夏洛蒂在楼下书房迎接她,甚至早在那一天,她们之间就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当时老阿什比夫人的眼睛扫过她儿子书桌上方光秃秃的墙壁,简短地问了一句:“爱尔西没了,呢?”而当夏洛蒂喃喃地解释着什么的时候,她又说:“胡说。别把她挂回来。两个人做伴刚好。”明白了她的意思,夏洛蒂不禁同她婆婆会意地相视而笑。而此时此刻,老阿什比夫人非同寻常的直截了当或许会刺穿谜团的中心。但想到这儿她又犹豫了,因为这个念头差不多意味着出卖。她有什么权利请别人,即使是这样近的亲人,来挖掘一个她丈夫试图对她隐瞒的秘密?“也许慢慢他会主动对他母亲说的,”她想,而后又下结论道:“但那又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必须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解决。”

    她丈夫敲门进来时,她还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个问题。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看到她就那么坐在那儿,晚礼服摊在床上动也没动,他似乎吃了一惊。

    “你难道不下去了吗?”

    “我以为你不舒服已经睡了,”她怯生生地说。

    他勉强一笑。“我感觉是不大舒服,但我们还是下去的好。”尽管他还是皱着眉头,但看上去比一小时前他逃上楼时显得平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