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火花(2/2)

句:“如果海科有弱点,那就是他希望别人认为他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这是由于他妻子的缘故,我想。”

    然而,有一次,她真的请了他,而且他也接受了邀请,我们也不必请德莱恩夫人(毫无疑问她会厌烦的),因为我们没有请斯科尔夫人和鲁斯科特夫人,要使它成为那种老式的“男士宴会”,有烤鸭肉,一罐潘趣酒,我母亲是唯一在场的女士——这样的夜晚我父亲仍然特别喜欢。

    我记得,在饭桌上,我是怎样地留心观察斯科尔将军、老德特兰西和德莱恩的不同,又想努力找出他们的相似之处。德特兰西少校嘴上总是挂着战争——布尔溪和安德森维尔的轶事呀,林肯、西沃德①和麦克莱伦②的趣闻呀,尤其是在潘趣酒下肚以后。“如果一个人经过了战争,”无论说到什么,从发表对上星期日布道的观点到赞美烤鸭肉的味道,这一句总是他的开场白,斯科尔将军却不是这样。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为什么晋升到他拥有的那个军阶,他虽然从未提到这个话题,却无言地表明了他对这个军阶的权利。他是一个高大而又沉默的老绅士,长着一头浓密好看的白发,半睁半闭的眼睛在静脉隐现的眼皮间烟焰闪动,还有一副威严笔挺的姿势。他的风度无可挑剔——完美得到代替语言的程度,过后人们就会说他只要躬身微笑,以及起立又坐下就多么讨人喜欢,他把这种困难的技艺运用得炉火纯青。据说他是鉴别马和马德拉白葡萄酒的行家,但他从没骑过马,还传说他在欧文街阴森森的老宅子里给他的稀客递上的是很一般的葡萄酒。

    ①威廉·亨利·西沃德(1801—1872),美国国务卿(1861—1869),美国内战前辉格党和共和党内反对奴隶制的领袖。

    ②乔治·布林顿·麦克莱伦(1862—1885),美国内战时北方军队的著名将领。

    他和德特兰西少校有一个共同特点——老纽约人的极端谨慎。他们带着本能上的不信任注视着有可能扰乱他们的习惯、减弱他们的舒适或者强加给他们不习惯的义务(无论是公民的还是社会的)的任何事物,尽管在别的思想过程中他们十分迟缓,然而当一个貌似无害的谈话可能会引导他们“签署一份文件”,哪怕是支持市政改革的最温和的尝试,或者请他们拥护不管规模多小的一项新的不熟悉的事业,他们在揣测方面总表现出超凡的机敏。

    按其宗旨,绅士们总是尽其可能慷慨地捐钱给慈善组织协会、元老舞会、儿童救济院和他们自己教区的慈善机构。一切不带“政治”色彩的事,奋兴布道会,或者卑鄙小人贿选的企图,甚至一个新近的组织——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一个个看上去实在值得怀疑,他们认为这由于某些神职人员的轻率而被人借用了名义,正如德特兰西少校所说:“然而,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有些人会不择手段地引人注意。”于是他们一齐为他们青年时代的已逝的“老纽约”叹息,鲁比尼和珍尼·林德①前来演唱过、萨克雷先生来讲过学的那个排外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纽约,那个拒绝接纳查尔斯·狄更斯、又被他出于报复诽谤和嘲弄过的纽约。

    ①珍妮·林德(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然而德特兰西少校和斯科尔将军内战中从头打到尾,亲身参与过不能言传的恐怖与痛苦,忍受过形形色色的艰难和匾乏,遭受了严寒、酷暑、饥饿、疾病和创伤的磨难;而这一切已经消失,像消化不良的症状,在舒舒服服地睡过一觉后荡然无存一样,使他们极其平凡又无限快活。

    除了一点区别,鲁斯科特上校也是这样。尽管按出身他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很久以前就被他们接纳入伙了,一方面因为他是一个战友,另一方面因为他娶了海利的一个亲戚。我现在仍然能想得出鲁斯科特上校:一个机灵英俊的小家伙,这两个特征都极为显著,波浪型的头发很有光泽(要不难道是假发不成?),上好的麻纱衣服上有一股太浓的科隆香水味。他年轻时参加过纽约民兵,曾跟伟大的第七团“出征”;第七团,从那时起就成了他生命的源泉和中心,就如同对于某些耄耋之年的人来说,他们的大学宴会仍然是他们生命的源泉和中心一样。

    鲁斯科特上校长于骑士精神。对他来说这场战争就是“蓝军与灰军”,就是营救可爱的南方姑娘,就是关于“星条光荣”的轶事和越过敌军防线送重要急件。对许多人来说乏味而凄凉的四年生活在他的道路上似乎充满了魅力,而潘趣酒(使我们年轻人很开心,因为我们心甘情愿招引他)总是从他的记忆中唤起无数次情景:通过快捷、恭敬而殷勤的行动,在某颗骄傲的南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同时他又发现了杰克逊游击队的驻地、或者可以涉水过河的地点。

    那儿坐着海利·德莱恩,比别的人年轻许多,然而在这种场合好像是他们的长者,所以我不禁想道:“如果他十九岁就不再往大长,那么他们现在还裹在褪褓里呢。”然而他仅仅在道德上一个劲儿地长。但在智力上,他们处于同一水平。这时他们开始讨论沃拉克剧院最新上演的戏剧,要不就是母亲试探着提到《罗伯特·埃尔斯米尔》的作者①的新作(她的看法是:在男人的宴会上,只要女主人在场,她就该让谈话保持到最高水平上),德莱恩的话并不比他的邻座的更深刻——而且他几乎肯定没读过这本小说。

    ①即玛丽·奥古斯塔·沃德(汉弗莱·沃德夫人,1851—1920)。

    每当谈起一些社会问题的时候:有关俱乐部管理啦,慈善事业啦,或者“绅士”与社区的关系啦,他才突然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是冷漠。

    他常常坐在那儿一边听,一边抚弄着我姐姐的大斯凯犭更狗(这条狗无视一切规矩,竟然在吃甜食时跳上了他的膝头),他那忧郁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而略微心不在焉的表情;正当我母亲(我知道)在想这个人有多么乏味时,他便满面笑容,亮出他的酒窝;而且常常带着十足的胆怯表明他对长辈的尊重,却决不随声附和,说道,“毕竟,谁率先行动又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把事情做了。”

    这总是问题的实质。对其他所有的人来说,包括我父亲,一切事情——从教区会议到元老舞会——的关键,恰好是德莱恩所忽视的:即那些组成委员会或领导运动的人们的等级地位。对德莱恩来说,重要的只是运动本身;如果事情值得做,他以其慢吞吞、懒洋洋的方式宣布道,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做,哪怕它的支持者是循道宗信徒或公理会教友,或者是那些在中午吃正餐的人。

    ”即便他们是新新监狱来的囚犯,我也不在乎。”他肯定地说,他的手懒洋洋地抚弄着狗脖子,我看见他安抚伯恩的受惊的小马时也是那个样子。

    “或者是布卢明代尔出来的疯子——因为这些‘改革家’总是那个样子,”我父亲进而说道,他宽容的微笑使他的话显得柔和了。

    “噢,好吧,”德莱恩嘟囔着,他的情绪开始低落了,我敢说我们现在这日子已经过得相当不错了。”

    “尤其是,”德兰特西少校以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补充道,“我看,潘趣酒就要上桌了。”

    潘趣酒表明我母亲要退席了。她羞怯含蓄地微笑着站起身来。而这些绅士们,都站了起来,对她的退场表示殷勤的抗议。

    “抛开我们回艾尔斯米尔先生那儿去了——我们都要吃这位先生的醋了!”罗斯科特上校宣称,带着骑士风度第一个赶到门口;他开门时我父亲说,仍然带着他宽容的微笑:“啊,我妻子——她书可读得不少。”

    这时,潘趣酒端上来了。

    四

    德莱恩夫人反对我说:“你会承认海利是完美无缺的。”

    不要以为你把德莱恩夫人已经了解得像德莱恩或者我一样完全了。迄今为止,我对你只展示了她的一个方面,或者不如说一个阶段;也就是说在这一阶段由于一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海利成了一种障碍或者一个包袱。在她大发脾气的间歇期,当有人非要占据她心中的空位时,她丈夫总是恢复了原位;在这段空白期里,他和孩子是她谈话的主要内容。要是你第一次看见她,你会认为她是一个十足的贤妻良母,而且心里纳闷海利是不是有一天不在家的情况;要是你猜测他很少这样,你也不会错得太离谱。

    只是这些间歇期相距甚远,而且持续时间通常很短;有时,他妻子别处有事,德莱恩就像老大哥似的照看他的大男孩子们和他们的小妹妹。有时,在这些场合——德莱恩太太出国,或去纽波特时——德莱恩常把我带到新泽西山上安静的老屋去过一个星期,屋里到处是海利和德莱恩两族人的画像,到处都是笨重的红木家具,到处都是薰衣草荷包和皮革制品——皮靴啦,皮手套啦,皮箱啦——的混合气味,所有这些芳香气味都从一座住着结实的骑手们的房子的食橱和走廊里散发出来。

    他妻子在家时,他似乎从不注意这些家庭画像和古老的家具。莉拉一般对祖先表示一种民主性的轻蔑,从而淡化了自己令人遗憾的出身。有一天,我问起她书房墙上挂的—个面孔严肃、身穿护胸甲和黄皮紧身大衣的老祖宗的名字,她说:“我知道的活着的讨厌鬼就够多的了,哪还有心思去记这些死了的讨厌鬼。”德莱恩很善于虚应故事,冲着孩子们快活地眨眼睛,好像说:“孩子们,这就是给你们的正统的美国精神!那是我们大家都应该感觉到的。”

    然而,或许他觉察出了我的神情有点儿不耐烦,就在那天晚上,莉拉打着呵欠上床去后,我们坐在炉火边,他抬头看了一眼身穿盔甲的画像说道:“那是老杜沃德·海利——小哈里·范内①爵士这一类人的朋友,我在一个地方藏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信件……不过莉拉是对的,你也知道,”他诚恳地加上一句。

    ①哈里·范内(1613—1662),英国清教徒,长期国会议员,曾任马萨诸塞总督,后任英国下院领袖,反对查理一世和克伦威尔的护国政体,王政复辟后以叛国罪处死。

    “在不感兴趣这一点上吗?”

    “在把所有古老的过去都看成死东西这一点上。它是死的。它在我们这里没有用,这正是那个华盛顿的怪人老跟我说的话……”

    “华盛顿的什么怪人?”

    “哦,一个大个子乡下佬,我在医院时,这家伙对我出奇地好……布尔溪之后……”

    我猛然坐起来。这是德莱恩第一次谈起他战争期间的生活。我想我已经摸到了蛛丝马迹,然而它不是。

    “你在华盛顿住院了?”

    “是的,住了挺长时间。那时候他们不大知道有关伤口消毒的事……可是莉拉,”他带着笑眯眯的固执接上说,“莉拉完全正确,你也知道。现在的世界好些了,想一想从那以后为了减轻痛苦做了多少事啊!”他说到“痛苦”这两个字时,前额上竖起的皱纹加深了,仿佛他感觉到了旧伤的疼痛似的。“哦,我跟她一样相信每一点每一滴的进步——我相信我们正朝着某种更好的东西迈进,如果我们没有……”他耸了耸宽大的肩膀,懒洋洋地伸手去拿手边的盘子,把威士忌和汽水混合斟到我的杯子里。

    “可是战争——你在布尔溪受了伤?”

    “是的。”他看了看表。“我现在要去睡了。我答应孩子们明天一早上课前带他们去跑步,我得睡七八个小时才感到舒服。你看,我上年纪了,你上来时把灯熄了。”

    不;他不愿谈那次战争。

    不久之后,德莱恩太太请我证实海利十全十美。她刚刚出门归来——在纽波特飘荡了六个星期——看起来情绪低落,形容憔悴。我第一次看见她嘴角茸拉下来,这是中年人特有的现象,与掉了牙并无关系。“过不了几年她就没有一点彩了!”我幸灾乐祸地想。

    “十全十美——十全十美,”她坚持说;然后忧愁地说:“不过——”

    我冷冷地应了声:“不过什么?”

    “比如和孩子们在一起。对孩子们来说,他就是一切。他把我和我自己的孩子拆开了。”她半开玩笑半抽泣着说。

    不一会儿,她又偷偷瞄了我一眼说:“有时他很硬。”

    “德莱恩?”

    “哦,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不过在商务上——你从没有注意到吗?我想你不会承认的。但有时候一个人就是打动不了他。”我们在书房里,她抬头看了一眼身穿护胸甲的祖先。“他就像那东西一样碰上去很硬。”她指着那凸起的铁东西说。

    “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德莱恩,”她喃喃地说,被这信任搞得很尴尬。

    “啊,你以为你了解他?”她半讥讽地说;然后,她又用一种本分的口气说:“我老说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父亲——他已经使孩子们都这么认为。不过——”

    他走进来,而她对他丢下一丝淡淡的微笑就飘然而去,去喊孩子们了。

    我心想:“她上年纪了,纽波特有些事使她知道了这种现象。可怜的东西!”

    德莱恩着上去和她一样心事重重;然而那天晚上一直到她离开我们,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突然转向我。

    “你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你愿意帮我考虑一个烦人的问题吗?”

    “我,先生?”我说,对“我们的”这一说法感到吃惊。又立即被我的长辈做出的如此严肃的请求镇服了。

    他做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怪相。“哦,别叫我‘先生’;在这次谈话中别这样叫。”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一直记得我们的年龄差别。好吧,正因为如此我才要问你。我想征求一个还没来得及僵化的人的意见——他跟我的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事实是这样的,我想办法要让我妻子明白,我们得让她父亲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那张嘴结舌的惊讶样子一定非常惹眼,所以完全可以刺穿他的阴云,因为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声。“哦,是吗——”

    我目瞪口呆地坐着。全纽约的人都知道德莱恩对他文绉绉的岳父的想法。他不顾莉拉的家世而娶了她;然而比尔·格雷西一开始就给讲好他不能住在德莱恩家里,老先生可以定期收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补贴从而得到些许安慰;他含着泪水常给熟人讲他本人并不责怪自己的女婿。“我们只是兴趣不同,没有别的。海利心底里倒不算坏;说实话他人还不坏。”熟人们为他这种豁达的气度所感动,常常用他最近一笔汇款买来的香槟酒为海利干杯。

    由于我仍然不吭声,德莱恩便开始解释起来。“你知道,得有人去照顾比尔·格雷西——还有谁呢?”

    “可是——”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要说他一直需要照顾?嘿,我已尽了全力;就差没有把他接到这儿了。很久以来这件事似乎是不可能的;我非常同意莉拉的观点——”(原来,‘是莉拉不要她父亲!)“可是现在,”德莱恩接着说,“情况不同了。可怜的老头儿年纪越来越大,过去这一年他老得很快。一个吸血鬼似的女人抓住了他的把柄,威胁说要兜出昔日赛马场上的争吵,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假如我们不接他回家的话,他一定会完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能感觉得到。他害怕极了;他想来。”

    我仍然不吭声,德莱恩便接着说下去,“我猜,你会想这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让他自作自受去呢?当然,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津贴。唉,我说不清……我给你讲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样决不行……”

    “德莱恩夫人呢?”

    “噢,我明白她的意思。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却几乎认不得他们的外祖父。而且他住在家里同一个头戴便帽的慈祥老太太坐在炉火边织毛衣的情形可不一样。他要占地方,格雷西当然要这样了;情况就会变得很不愉快。莉拉认为我们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孩子们。可我不同意。这个世界真是个丑陋的所在,为什么每个人长大时应该认为他是一座花园呢?让他们利用自己的机会吧。……还有,”——他有些犹豫,似乎觉得难为情——“对了,你了解她;她喜欢社交,干吗她不该喜欢呢?她就是为社交场造就的那种人。当然,那样会割断我们的联系,妨碍我们邀请人来做客。莉拉不会喜欢这种做法,不过她并不承认这件事与她的反对有什么关系。”

    毕竟他对自己仍然崇拜的妻子作了一番评判!我开始明白他怎么会有那么硕大的头颅,有那些不声不响的大动作。是有些问题——

    “德莱恩夫人提出什么变通的办法了?”

    德莱恩的脸红了。“不外乎再给他一些钱呗。有时我在想,”他说话的声音几乎是在喃喃耳语,“她认为我建议把他接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多给钱。你知道,她是不会理解钱越多事也就越多的道理。”

    我的脸也红了,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就算她不理解;难道使她坚持下去的不就是她的睿智吗?倘若她的父亲注定要完蛋,为什么要拖延这个过程呢?我现在无法断定德莱恩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并且留有余地。显而易见,他留的余地是没有限度的。

    “你永远也不会僵化的,”我笑着调侃他。

    “也许不会僵化,可是会陷得很深。我已经成这个样子了。拉我一把好吗!”他回答了我的微笑。

    我依然处在一种过分自信的时期。如果距离较远,毫无疑问我对这种问题可以应付自如。然而,距离这样近,又在那双忧郁的眼睛的注视下,我觉得自己未经世事,十分难堪。

    “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想法?”他几乎以责备的口吻说。

    “噢,不是的……我正准备先告诉你。可是这件事如此——如此具有福音教会的色彩,”我总算说了出来——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在看俄国人的书了。

    “是吗?那倒有意思。我想我是从一个异教徒那儿听来的,还有另外一些事情,我给你讲过关于那老头儿的事,在华盛顿的那会子他时常来和我交谈。”

    我的兴趣又上来了。“华盛顿的那个老头儿——是个异教徒吗?”

    “对,他从不去教堂。”德莱恩则经常领着他的孩子们去,用总是比别人低半音的粗放的男中音唱赞美诗,而莉拉却在睡觉‘,要消除前一晚打牌的倦意。

    他似乎猜到我觉得他答非所问,于是无可奈何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不是个学者,我不晓得你要如何称呼他。”他又压低声音说道:“我认为他不信我们的上帝,不过他给我传授过基督教的博爱精神。”

    “他一定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叫什么?”

    “可惜就可惜在这里!我肯定听到过他的名字,只是由于我大部分时间在发烧,脑子迷迷糊糊,记不起来了。把他的下落也忘了。有一天他没有露面——这就是我所能想起的一切。过了不久,我也离开了,许多年来再没有想到他。后来。有一天我要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天哪,他就在那儿给我讲了那事的是非曲直!奇怪——他总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来,我想,在一些转折点上。”他皱着眉头,笨重的脑袋向前耷拉着,眼睛望着远方,追寻那种情景。

    “那么——这次他不来了吗?”

    “当然要来!这是我的麻烦——除了他的方法我无法用任何方法看待事物。我还需要一只眼睛帮助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仿佛在别人严肃地交换秘密时间了进来似的,我感到自己渺小卑微,格格不入。

    我试图拖延自己的回答,同时又要满足另外一个好奇心。“你告诉过德莱恩太太关于——关于他的事吗?”

    德莱恩清醒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我。他微微抬了抬浓密的眉毛,噘起了下嘴唇,再次陷入心不在焉的境地。

    “好吧,先生,”我说,回望了他一眼,“我相信他。”

    血色涌上他黝黑的面颊。他又一次转向我,有秒把钟,那酒窝在他的阴云中闪亮。“那是你的回答?”

    我屏住气点点头。

    他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又折回来停在我面前。“他刚刚消失了。我竟然从不知道他的名字……”

    五

    德莱恩说得对,让比尔·格雷西寄居在家可不像收留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我观望着我们谈话的后果,感到惊奇。

    纽约——德莱恩家的纽约——毫不犹豫地站在莉拉一边。当时社会对酗酒和不忠的态度仍旧是坚定不移的;一个不得不从俱乐部引退的人就等于跌入了很可能是无底的深渊。两三个认为德莱恩的行为“挺好”的人急忙又追加上一句:“但是他应该在乡下某个安静的地方为老人买一幢房子。”把比尔·格雷西禁铜在乡下的一个安静的去处!不到一个礼拜他就会闹得邻里鸡犬不宁。他根本不是他人能管得住的;这一点德莱恩明白,因此就面对现实。

    在整个前所未有的境况中,没有比格雷西先生自己对这一点的洞察更奇特、更出人意料、更有趣的了。他也逐渐意识到了他的处境别无选择。

    “他们是不得已让我呆在这儿的,天哪;我自己也明白。像我这样的老祸害……不可能受人的信任!海利一开始就清楚——好小子,我的女婿。他直言不讳地给我讲。说:我是信任不过你的,父亲,……直截了当说给我听。天哪,如果早几年他像那样跟我说话,我就顾不得后果了!不过现在我可由不得自己了……我只好忍受着让人家像对待婴儿似的对待我……当即我就原谅了他,先生——当即。”他漂亮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把一只又软又老、布满青筋和黑斑的手从桌子的那边向我伸过来。

    他的到来实际上造成了德莱恩与世隔绝的状况,我是他们家仍然能见到的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之一。我知道莉拉感激我的到来。但我并不需要那种鼓励。即使我能给德莱恩一个消极的支持,那也足够了。开始的几个月真是可怕,但是他显然在对自己说:“事情会慢慢安顿下来的,”便只是耸起他宽阔的肩膀去迎接暴风雨。

    事情并没有安顿下来;因为怀现到比尔·格雷西身上,事情就继续处在一种沸沸扬扬的状态中。晚辈的孝敬,上好的食品,以及早睡早起使这个惹事者的健康得到了一定的恢复;他变得精力旺盛、傲慢而狡黠。幸好他的第一次放肆导致了旧病复发,连他自己也惊恐不已。他知道自己的抵抗力完了,由于对自己的困境过分敏感,他再次背上了伤心的包袱。然而他从来不是个被动的人。他总得扮演某种角色,通常给别人造成祸害。

    一天一位穿着耀眼的女士强行闯进门来找他,房子里回响着她的斥责声。莉拉不让孩子们插手这种场面,而且当圣诞节儿子们回家时,她把他们送到了加拿大的一个家庭教师那儿,自己则和小女儿去了佛罗里达。只剩下德莱恩、格雷西和我享用我们的圣诞火鸡,我不知道德莱恩在华盛顿医院的那个古怪的朋友对这样过节会怎么看。格雷西先生百感交集,他用一种诲人不倦的絮叨来回首往事。“毕竟,女人和孩子总还是喜欢我的,”他总结道,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但我是你和莉拉的祸根,这我知道,海利。这是我唯一的长处。我想——这我的确知道!好吧,从现在起改过自新吧……”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公司的头儿布罗德先生打发人来叫我,我对这次召见既感到吃惊又感到焦虑,因为我并不被常常唤去目睹他的威仪。

    “德莱恩先生对你的能力评价甚高,”他开始亲切地说。

    我鞠了个躬,想到这可能是个晋升的暗示,有点飘飘然;然而布罗德先生接着说:“我知道你常在他家。常听他说你是他的忘年交。”晋升的希望破灭了,但我并不懊悔。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样反而更好。我又鞠了一躬。

    布罗德先生有点尴尬了。“你常在威廉·格雷西先生的女婿那里见到他吗?”

    “他就住在那儿,”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布罗德先生叹了口气。“是啊,德莱恩先生做了件好事……但是他真地意识到后果了吗?他自家的成员都站在他妻子一边。你会对我如此坦率地讲话感到奇怪……但是我被问及……据说……”

    “如果他不住在那儿,就得进排污沟了。”

    布罗德先生更深地叹了口气。“哎,问题就在这里,也许你会间我为什么不直接跟德莱恩先生说……然而这太微妙了,他这个人又不太爱说话。再说,还有些慈善机构嘛……你不认为那儿有办法可想吗?”

    我默不作声,他握着手喃喃地说:“这个你要保密,”他示意让我走。我回到我的办公桌旁,感到既然布罗德先生通过与我商谈来强调此事,情况一定很严重。

    纽约,为了自己心安理得,最终认定海利,德莱恩有些“异常”。他们两个都是疯子,在他家里打得火热;难怪可怜的莉拉认为这里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在当时的情况下,那种观点神秘而又隐蔽地迅速向四处传播,使我为接着要发生的事做好了准备。

    复活节期间有一天,我去德莱恩家同他们一块儿吃饭,发现家中只有男主人和老格雷西,我断定莉拉又带着孩子们走了。她的确走了,走了一个星期了,而且刚寄了一封信给她的丈夫,说她和小女儿正要从蒙特利尔启航。儿子们将和一个可靠的仆人一道回格罗顿。由于她不愿意指责他自己的家庭成员与她一致认为的一件轻率的慷慨行为,她也就没再多写什么。他知道她被他强加给她的压力压跨了,并且愿意理解她想要暂且离开的心情……

    她已经离开他了。

    那时候,这样的事件可不像后来那样理所当然。而且我怀疑,对一个像德莱恩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打击是否本该会轻一些。自然那个晚上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最阴沉的一个夜晚。在博尔顿·伯恩受罚的那天我有同样的印象:觉得德莱恩对舆论毫不在乎。他知道舆论偏袒他的妻子,但我相信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他妻子自己对他的行为的看法也没有影响他。这可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发现真正使他苦恼的是他的孤独。他思念妻子,盼她回来——她在跟前婆婆妈妈耍小性儿是他在世界上最不能舍弃的东西。但当他告诉我他妻子的所作所为后,只是加了一句:“我看是没有法子了,我们俩都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又一次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有另外一个声音通过他的嘴在说话,而我嘴里却说:“这可能就是你华盛顿的朋友告诉你的吧?”就在我们留连的餐厅门口,格雷西先生通红的面孔、不值得敬重的赤褐色的头发出现在我们中间。

    “海利,你瞧。我们玩一盘怎么样?如果想把我像一个顽皮小孩那样在十点钟就打发上床睡觉,你起码得先让我玩一把牌。”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们就进书房了。他接着补了一句沙哑的旁白:“如果他想像莉拉那样指挥我,那他就错了。人心都是肉长的,现在她已经走了,如果我又来受欺负,那就真该死。”。

    那样的威胁是格雷西先生顽强精神的最后一次闪耀。这种证实他的精神的反抗行为导致了一次严重的胸膜炎发作。德莱恩以极大的耐心服侍了老人,经过这场病他萎缩了,干瘪了,就连最后一点赤褐色的痕迹都从他那稀疏的鬈发上消失了。昔日的自己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点点无害的闲谈了。

    德莱恩教他玩单人牌。他常常在书房的炉火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是望着纸牌出神,就是跟孩子们的鹦鹉说话。他对这只鹦鹉的精心喂养和照料令人感动。他也花了大量的时间为最小的外孙集邮。由于他日益增长的和蔼和幽默风趣使他深得佣人们的欢心,以致于一名可靠的女佣由于偷偷把鸡尾酒带进了他的房间而被解雇了。天气晴朗的日子德莱恩从银行回家早一点,总会带他出去散散步;有一天,在第五大街,我碰巧看见他们走在前面,我发现这位年纪轻的一个和老的一样,宽阔的肩膀开始弯曲,而且脚步还没有比尔·格雷西欢快的蹒跚轻松。他们看上去像两个老人在阳光灿烂的人行道上走每天规定的一英里路。比尔·格雷西再也不是这个社区的危险分子。莉拉也该回家了。但我从德莱恩那里得知她仍和女儿住在国外。

    社会总是尽快适应一切未经解释就强加给它的事态。我早就注意到,德莱恩从不解释;他的主要力量就在于那种消极特性。他大概不太清楚人们开始议论:“可怜的老格雷西——毕竟,他将有一个体面的结局。海利是做对了——他妻子应该回家与他共挑重担。”在大事上,他对舆论很不在乎,所以不可能注意到它的转变。他盼望莉拉回家,越来越挂念她们母女二人;然而对他来说,这件事没有什么“该不该”。

    有一天她回来了。离家使她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她衣着华丽,还结识了一位富有魅力的意大利贵族,此人要乘下班轮船来纽约……她准备原谅丈夫,委曲求全,顺从他,甚至喜欢他。头脑简单得令人吃惊的德莱恩把这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归来使他感到倒是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准备享受被她原谅的快乐。使她深得人心的是,她回来时正好赶得上抚慰父亲的风烛残年。这时的格雷西仅仅是一个拿退休金的温和老人,莉拉经常按时驱车带他出去,并且拒绝一些无聊的邀请,“因为她要陪爸爸。”总之,人们说她有孝心。她丈夫也这样想,并对这种信念感到欣喜。当时,德莱恩家的生活虽说沉闷,但还悠闲。遗憾的是老格雷西没办法再多活几年。他的存在使一度分裂的家庭奇迹般地得以团圆。然而,这是他无法意识到的,他从一个快乐的老糊涂陷入昏迷,再走向死亡。全纽约都参加了他的葬礼,莉拉的黑面纱长短恰到好处——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人生自有其淡漠自身成功和掩埋自己失败的办法。在进展如此缓慢的一个社会里,德莱恩家的危机在人们难以想象的短时间内被平息了,遗忘了。夫妻之间的相互态度似乎没发生什么变化,这个小圈子里的其他人对这一对夫妇的态度也没发生什么变化。如果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莉拉由于在父亲病榻旁克尽孝道而赢得了人们广泛的敬重。但作为一个可信的记事人,我必须追加一句,由于在脱掉丧服换上艳妆之前就热衷于和那位意大利贵族调情,从而减轻了这种敬重的分量。在如此的重大活动中,老纽约仍旧岿然不动。

    至于海利·德莱恩,经历了这次磨难之后,显得更苍老,更笨重,更加弯腰驼背了,除此之外,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我不大清楚,除了我自己,是否还有人意识到他经历过一场磨难。然而我的信念并不动摇。他妻子的归来又使他变成了原来的玩牌、跳舞、经常光顾赛马场的老绅士;然而我也见过海水退潮,花岗岩石从中冒了出来。发生了两次动乱;每一次都遵照周围的人莫名其妙的动机。几乎任何人都可以根据他的同胞所奉行的原则选定立场;然而海利·德莱恩的举动朋友们难以理解,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他做事的理由。这其中的谜仍无法解开。

    这个谜是否留到今天由我来解?我现在已经在银行出人头地了,有时候我从银行走向住宅区时,我往三一教堂墓地的栏杆里面扫一眼,便感慨系之。他在那儿已沉睡了十多年了;妻子改嫁给一所蒸蒸日上的西部大学的校长,而且变得文绉绉的,好吹毛求疵。孩子们四零五散,都已成家立业。是老德莱恩的墓穴掌握着他的秘密?还是有一天我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它,还是我们两个一起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它?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比尔·格雷西大故后不久。那个周末我没出城,在中央公园凛冽的蓝色的微光中长时间散步之后,我信步走进了自己的小寓所,发现海利·德莱恩宽大的大衣和高顶礼帽挂在门厅里,这使我吃惊不小。过去他常来我家串门,但大都是我们在宴会上碰在一起,在宴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他才来坐坐。他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又是个星期天,我吃了一惊。然而他抬起刚才还在读晨报的那张平静的脸。

    “你没有料到星期天会有人来吧?说句实话,我办完了一件差事。像往常一样,我想去乡下,但今天下午有场大型音乐会什么的,莉拉已经订了票;晚上阿尔斯特罗普家有宴会。于是我就顺便过来消磨消磨时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还有什么好干的?”

    这就是他,还是过去那个平常的老海利。他还是十分无聊,无事可干时,就打打扑克来消磨时光,这次他把我当成了可能的人选,我倒也很高兴。我大笑着把我这种想法告诉他。他也大笑起来——我们之间是兄弟般平等的交情——还叫我快看看我外出时送来的几封信。“天哪——你这家伙小小年纪怎么信就像雪片似的飞来!”他抿着嘴笑道。

    我撕开封口,浏览这些来信,这时我听到身后一声惊叫。

    “我的天——他竟然在这儿!”海利·德莱恩喊道。我回头看看他说的是什么。

    他拿起了一本书——一个不寻常的举动,而书就在他的胳膊肘旁边,我猜想他已经把报纸上的水分榨干了。他把书递给我,没说什么,而他的食指压着打开的那页;他的黝黑的脸上闪着红光,手有点儿发抖。他的指头指的那页上有一个男人的铜雕肖像画。

    “这真的像他哩——不管走到那儿,我也会认出他穿的这身旧衣服,”德莱恩兴奋极了,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拿过书,先凝视那幅肖像画,再来注视我的朋友。

    “你在华盛顿的朋友?”

    他激动地点了点头。“就是我平常跟你说起的那个家伙——一点儿也没错!”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副样子,笑容闪出来飞到酒窝上。仿佛密密麻麻的酒窝网在他那张快乐的脸上闪光。他的眼睛又出神了,好像在凝视着看不见的景象。最后他的目光又返回到我的身上。

    “那老兄到底是怎么把他的肖像弄到书里去的?有人在写他吗?”他那呆滞的好奇心又苏醒了。于是他伸手要那本书。但我把它缩了回来。

    “有不少人在写他;可这本书是他自己的。”

    “你是说这书是他写的?”他半信半疑地笑了笑。“嗨,那穷光蛋可没受过什么教育呀!”

    “也许他受的教育比你想的要多。让我再看看这本书,然后读一点给你听。”

    他表示同意,不过我可以看出他对那一页产生的疑虑已经遮暗了他的兴趣。

    “他写的是什么事?”

    “就是你的事。现在听着。”

    他重新坐到扶手椅里,摆出一副痛苦的专注神情,我坐下读了起来:

    灰蒙蒙的黎明时分军营里的一幅景象。

    我睡不着,一早就走出了帐篷,

    空气清凉,我在医院帐篷附近的小径上漫步,

    我看见三个形体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却无人照料。

    每一个人都盖着毯子,宽大的棕黄色的羊毛毯子,

    灰蒙蒙沉甸甸的毯子,裹住了、盖住了一切。

    我觉得奇怪,停下脚步,默默地站着:

    然后以轻轻的手指,从最近的一个,第一个的脸上把毯子揭起:

    你是谁,这般憔悻而难看的长者,头发花白,眼眶深陷?

    你是谁;我亲爱的同志?

    接着走近第二个———你又是谁,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你是谁,可爱的孩子,双颊还像花一样鲜艳?

    再走向第三个——一张脸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人,非常安详,宛如美丽的黄白色的象牙;

    年轻人,我觉得我认识你——我想你这张脸就是基督本人的脸庞;

    死去的和神圣的,大家的兄弟,他又躺在这里。

    我把那打开的书搁在膝盖上,偷偷地瞥了德莱恩一眼。他脸上毫无表情,由于凝神注意仍然显得安详。从他的身上没有撞击出任何火花。显而易见,他与英语诗歌分手时的情况与英诗已经采用的这种奇特的形式距离太大了。我必须找到一种能把这种情况表现得明明白白,从而可以掌握这种不熟悉的手段的东西。

    一天夜里我奇怪地警戒在战场上,

    这时你,我的儿子和同志倒在我的身边……

    这首诗星光般的絮语在向前流动,含糊,执着;读着,读着,我的喉咙开始哽咽,双眼变得模糊。当我的声音落到最后这一行时,我心里说:“现在他又体验着这一切,又看到了一切——生平第一次知道别人也像他一样看见了这一切。”

    德莱恩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一会儿把左腿压到右腿上,一会儿又把右腿压到左腿上。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压着他那仔细熨烫过的裤褶,脸上仍然毫无表情。格雷的《挽歌》与这种难以理解的和谐之间的距离依然没有沟通。然而我并不泄气。我本来就不该指望他能理解它——一开始就不应该——除非借助最贴近的个人的感染力。我刚才打开的那页上是:“可爱而抚慰人的死亡,”现在我翻过去另找一页。我的倾听者又顺从地靠到椅子上。

    拿着绷带,水和海绵。

    径直奔向我的伤员……

    我把这首诗读完。然后合上书,再抬眼一望。德莱恩默默地坐着,他那双大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他的头微微地向胸前耷拉着。他的眼皮垂下来,正如我虔敬地想象的那样。我自己的心怀着一种虔诚的情感狂跳,这时我对这首常读的诗的感受是从来没有过的。

    最后他有点胆怯地说,“这是他写的吗?”

    “是的。说不定正好就在你常见他的那个时候。”

    德莱恩仍然沉思着;他的表情显得越来越胆怯。“你们把它……呃……叫什么来着……确切地说?”他冒昧问道。

    一时间我十分困惑,然后说:“呃——诗……确切地说是一种自由体……要知道,他是新诗体的创始人……”

    “新诗体?”德莱恩茫然应了一声。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再没有从我手里要那本书。我看到他脸上露出要走的样子。

    “哎呀,过了这么些年又看到了他的肖像我真高兴。”他说;他走到门口停下来问道:“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告诉了他,他露出一丝慢慢品味的微笑重复着这个名字。“对,正是这个名字。老沃尔特——那会儿大伙儿都是这么称呼他的。这家伙真了不起——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尽管我倒希望,”他以他最温和的责备口吻又补充说,“你没有告诉我他写了那些劳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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