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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回 舞彩衣瑛珠乍归省 集金钗柳燕共超凡

    话说宝钗、湘云、惜春同在凸碧山庄玩赏晴雪,宝钗见山下松径又有人上来,便指与湘云惜春同看。惜春道:“多半是邢大姐姐,你看那走道的样儿,不是他是谁呢?”少时渐渐走近,果是岫烟。湘云笑道:“邢姐姐,我们知道你要来,在这里等你。”岫烟道:“这里看雪景真好,我也来做个不速之客。”

    宝钗道:“邢妹妹难得也有此闲情逸致。”岫烟笑道:“我那是来看雪呢!早上莲珠回去,说姐儿又有些头晕,我赶着来瞧瞧他,顺便找姐姐谈话,就找到这里来了。”宝钗道:“云妹妹昨儿晚上就在我这里,弄点吃喝、赏赏雪。本来要约你的,那时候天也不早了,又得开门闭户的,因此就算了,想不到今儿倒遇见你。”湘云道:“早上只我和宝姐姐来的,想着不会有第三个人,如今连你倒有四个人了,什么事算得定呢?”

    大家说了一回话,又看看雪景。此时松柏树上积雪渐已融化,地下残雪已化成斑斑点点,邢岫烟道:“亏得后赶了来,还看了些残雪。妈妈叫我带话给姐姐呢,我到姐姐那里暖和暖和,慢慢的说罢。”惜春向湘云道:“他们说梯已话去,你跟去做什么?还是和我回去取梅花上的雪,咱们煎茶吃罢。”宝钗道:“雪都化了,还能取得多少呢?”湘云道:“反正是闹着玩。”说着便同惜春去了,宝钗却和邢岫烟一路下山。

    回至怡红院,命春燕把薰笼移近,添上兽炭。碧痕另沏了一壶碧萝春放在茶几上,宝钗和岫烟自斟自饮。岫烟转述薛姨妈带的话,原来为宝蟾扶正之事。那宝蟾这几年分外学好,就为的香菱扶正本有成例在先,要想感动薛姨妈和家中众人,好早日正名定分。无奈薛姨妈总不提起,只可背地里向薛蟠絮聒。

    薛蟠是个直性子的人,又向来宠爱宝蟾,便向薛姨妈去说,薛姨妈总是犹疑,说道:“宝蟾年纪还轻,知道他性情靠得住靠不住呢?等他到了四十岁,或是生了哥儿,咱们再商量着办罢。”

    薛蟠道:“妈妈看能办就办了得啦,还等什么呢?”薛姨妈只说还得看看。问起宝蟾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薛蟠急了,两眼睁得像狮子似的,气烘烘的说道:“那香菱扶正还没到二十岁呢!一样的人,为什么宝蟾就得老等?等到四十岁,人都要老了,那养儿子的事,谁拿得准?这不是故意掯勒他么?”

    见薛姨妈总说不劝,更是又急又气,说道:“妈妈这件事若不依着我,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一面说着,喘吁吁的走了出去。薛姨妈也气得两手冰冷,邢岫烟委婉劝了一回,气方稍平。这是头天晚上的事,第二天知道岫烟往贾府去看兰香,便叫他带话告诉宝钗。

    宝钗听了,也踌躇了一会,方说道:“我常劝妈妈,家里的事,只要大谱儿过得去就算了,不要太认真,妈妈总不肯听。

    这两年宝蟾变好了,省了许多闲气。他要扶正,就给他扶正,有什么要紧呢?”邢岫烟道:“妈妈这些时也看得宝蟾好,只怕他一扶正心又高了,又怕他性情靠不祝”宝钗道:“依我看,倒是扶了正,有名分管着走不了大折儿。若是不依他,他一失望,那可真要变坏了。”邢岫烟道:“到底姐姐见得透澈。”

    又问起蕙哥儿的行程,说说兰香的身子。坐了好一会,方才回去将宝钗的话回复薛姨妈。薛姨妈仔细一想,实在是宝钗说得有理。

    晚上薛蟠回来,又是喝得醉醺醺的,薛姨妈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早上你说的那件事,我细想也是就办的好。”喜得薛蟠张着嘴只是笑,说道:“妈妈这可明白了。”当下就向薛姨妈磕头谢过。只因时迫残年,先拣一个好日子接宝钗宝琴回来,看着薛蟠和宝蟾双双的拜过祖先,又拜了薛姨妈,然后和兄弟妯娌姐妹们见礼。是日只摆个小小家宴,且等过了年,再择期出帖,宴请亲友。

    此时宝钗忙着料理年事,又因天寒岁暮,未免悬念游子。

    接着贾蕙几封安信,都是从旱路驿递来的,也只略述途次情形而已。到了除夕,荣宁两府自有种种典礼,新年上,家家灯彩、处处笙歌。贾政虽深厌浮华,因贾赦和贾蓉贾兰皆现居显职,应酬上未便过于简率,也须随众征歌,排日张宴,忙忙碌碌,转眼便到薛家请客之期。

    那天,伙友们替薛蟠凑趣,公送一班小戏。宝钗宝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看着悬灯结彩。只兰香因身子已重,王夫人再三叮嘱,不令出门。薛家亲友不多,贾王两家之外,无非是薛蟠薛蝌的同官、同年,以及那些商号。贾府内眷,自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暨胡氏梅氏都去了一日,探春湘云诸姐妹也在那里听戏。宝蟾穿上命服,学做庄重的样儿,居然周旋中礼。

    见了宝钗宝琴,却分外谦谨,开口只称“姑奶奶”,不敢照姐妹称呼。那香菱生的哥儿,这两年本就归他照管,此后更做出十二分慈爱。虽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难得的了。薛姨妈背地里向宝钗道:“幸亏依了你的主意,若不然又要闹得家翻宅乱,叫人笑话。”宝钗道:“他既要装做好人,妈妈别说破他,还要时常夸奖,引他从这条路走去。如今的人谁没有几分假?只要假的做到十足,也就是真的了。”那晚宝钗回去,邢岫烟又买了各样纱灯带去,挂在兰香房里,以取添丁佳兆。

    紧接着便是上元灯节,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张灯家宴。

    贾兰正随驾回城,梅氏带着贾权贾枢都在家里过节。贾赦因贾政屡次让爵,虽未得上头应允,心中也着实感愧,这回同邢夫人及贾琮夫妇也都来与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烟火。那烟火放至空际,便撒出五色灯光,巨如满月,细若繁星,彩光四射,分外好看。又有五层盒子,内中一屉是海屋添筹,楼台人物做得十分精致,还有一双白鹤盘空飞舞。烟火盒子放罢,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在家宴中总算热闹,只因规矩拘束,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王夫人宝钗见全家团聚,只贾蕙奉差在外,引起牵挂心肠,稍觉美中不足。直到花朝过后,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提起舟程安稳,海不扬波,深得定风珠之力,王夫人宝钗这才放心。

    其时,王夫人生日已近,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说道:“孙子备位政枢,若是过于简率,也招外人浮议,使孙辈置身无地。”又道:“太太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也七十岁了,就是稍为点缀点缀,似乎尚非过举。”贾政因他说得恳切,只可应允,却谆嘱不可铺张。刚好二月下旬,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锦上添花之事。

    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李纨宝钗忙不开,约探春回来帮同料理;贾兰又约了贾蓉、贾蔷、贾蓝、贾菌四人在外面支应。恐亲友全来,起坐不便,议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至三月初五日止,分日宴请。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嘉荫堂、缀锦阁各处,分别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日请皇亲国戚,三十日请各郡王世袭,初一日请各官长诰命,初二日请远近亲友。到初三本日,凡有来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两日,乃是近支亲族和阖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每日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自二十九日起,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宝钗、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琐务。探春自从预备布置以及陪客收礼,都要照管,一直没有歇着,又拉着湘云帮忙,也累得人困马乏。

    只惜春因辞聘在前,不愿出来露面。兰香因月分渐大,王夫人宝钗都不许他出房,仍在房中养息。收来各礼,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荣桂堂两处陈列,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

    真是结彩连云,张灯成市;笙歌欢悦,罗绮缤纷。

    到初三那天,宾客来的更多,荣宁街上车马喧阗,前车未行,后车已至。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舆仗,把一条街挤的没一点缝子。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随时指挥弹压,不致壅滞。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一应官客,均由贾兰贾蓉等陪同行礼、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纨、宝钗等如何应酬得开?只有将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侯诰命、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禧堂安排戏筵,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禧堂行礼,由尤氏探春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也各有戏场点缀。此来彼去、东迎西送,连尤氏等要想抽空歇歇都不能够。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一时正客要走,又得有人传唤,以免耽误。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宝钗、探春按名分派职掌: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账、发给零钱;有的出入传宣、招呼来客;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侯呼唤;有的传戏开席、安排茶点;有的接待随从人等;有的专管买办杂务。事有专责,却还整齐严肃,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亲近族的小宴。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大半尚属寒微。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又有贾芹贾芸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没脸再来、也是不来为妥。因此来者甚少,只有常来的那几家,如贾珠贾琼之母,贾蓝贾菌之妻,大家都是见熟的。

    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喜鸾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也都来拜寿,见了探春湘云等,更觉亲热。

    当下亲戚各家,如薛姨妈、李婶娘、王舅太太、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王夫人和他们自各有一番周旋。薛姨妈道:“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咱们消消停停的乐一天罢。”王夫人道:“他们小姐妹们真受累,我倒还好。听说新大奶奶有了喜,姨太太又该请客了。”薛姨妈正要答话,只听王舅太太说道:“姑太太大喜!咱们好久没见,你气色比先更好了,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那里像七十岁的人呢!”王夫人道:“我从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什么病也没发。可也禁不得烦心,蕙儿走的那几天,我着了点急,也不舒服好两天哪。”

    李婶娘道:“是人都听说有神仙,谁也没瞧见过。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这是几辈子修来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像您这样还要烦心,我们又该怎么样呢?”此时,台上正演的是《郭汾阳上寿》薛姨妈笑道:“这也说不定。你看郭汾阳那么大福气,家里公主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么人能不操心?”李婶娘道:“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到底有这句话没有?”王夫人道:“话是有的,那会有这宗事呢?”

    正说着,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外头有个道士,说是会变戏法儿,来给太太上寿。奴才拦他拦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话犹未了,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约略有二十多岁,穿着秋香色的道袍,貌既不扬,衣履也甚垢敝。一见王夫人,便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太太大庆!方外无可孝敬,想出个小戏法,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愿太太福寿无量!”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莫知来历,只得谦让道:“多承厚意,如何敢当?”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先问法号,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问在那个道观,道士答道在“赤霞宫”。贾蓉并不理会,却是宝钗湘云仿佛听“赤霞宫”三字,连忙回头看那道士。见他邋里邋遢,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一点也不像宝玉,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贾蓉又问道士需备何物,道士道:“只要炉香、杯水,余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戏,大家肃静,看他演何戏法。

    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几上放着香炉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炉内沉香即时自热,又取杯水吞了一口,向台上喷去,好象一条白龙飞过,化成一片银光。只见一个玉颜鸟爪的麻姑,穿着紫霞仙帔、碧晕仙衣,袅袅婷婷立在戏台之上。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分为两排,一个个都有沉鱼落雁之容,抱月飘烟之态,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麻姑拜罢起来,扔起碧绡巾,变成一只青鸟,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鲜红可爱,放在青鸟背上。那青鸟便向寿堂正面飞来,一眨眼间,那盘蟠桃已放在正面紫檀长案之上。看着青鸟振翅飞回,到了麻姑手里,仍化作碧绡巾,笼在袖中。少时,又向空中招手,飞下一只白鹤,鹤背上驮着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壶,斟满了百花仙酿,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鹤只是不走,不得已举杯干了,顿觉满口芬芳,精神倍长。随后又飞下几只白鹤,照样驮着玉杯,麻姑逐一斟满,指引他飞向薛姨妈、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他们见王夫人先喝了,也都举杯喝尽,那一群鹤飞回台上,麻姑举手一挥,顿时不见。

    又歇了一会儿,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舞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曲,抑扬应节,声声清脆,如鸾吟凤翙,不同凡调。先是雁舞,次是鹤舞,最后是撒花之舞。那花儿五光十色,灿如彩霞,撒到台上随即隐灭。少时,舞酣歌紧,一片光彩迷离,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

    大家正看得出神,只听那道士唱道:

    刚刚是庆金萱高堂万春,又恰遇艳阳辰。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只见那连枝蕙、秀根兰,回翔凤津;又谁知有星官省觐来频?借玉醴,献慈亲;舞青禽,还与彤帏厮近。况歌钟列锦茵,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算如今,黄冠犹是彩衣人。

    唱时声调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宝钗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却不便说破。

    又听那麻姑唱道:

    斑筠影,罗屏认;啼鹃泪,空帘莹。前因远,说假还真,双飞返,绣陌生尘。愿慈庥永甄。眼前怜娶年时雏燕依人。

    宝钗湘云只听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着对笑。

    探春见那道士来得离奇,他们笑得更奇,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七八分颇像黛玉。他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岂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

    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

    玉河滨,碧霄清露点绡巾,凤骖过处千花润。喜归来辽鹤,未换铜驼,坊巷春风重认。缀锦诗痕、沁芳画境、流波还到旧琼津。赚北堂欢笑,舞霓裳曲谱翻新。仙羽飞回、蟠桃劝醉、华筵燕喜、簪舄盛如云。红帘近,问尊前谁识弄珠人?

    唱到末一句,宝钗、探春、湘云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们点头微笑。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见,仍旧唱他的曲子。

    紧跟着又合唱尾声,唱的是:

    华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样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

    唱完了这段,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还礼,那道士笑道:“太太还和他们客气么?”

    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熟,原来便是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不觉吃了一惊,忙唤道:“大姑娘,你”刚说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时俱隐,踪影全无。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时去了,坐处炉香犹袅。

    探春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连忙抢过一看,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似丝似楮,不知什么制成的。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宝瑟生尘又几秋,玉台愁说旧风流来时鹤背天风紧,也似当年茂苑游。

    探春只当是游仙诗,拿给宝钗湘云同看。湘云念了一遍,笑道:“这上头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他还怕咱们看不透!我听他唱那段《锦缠道》,早就明白了。”宝琴道:“他们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就现出本相来,又怕什么?谁能把他们留下来呢?”邢岫烟道:“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话了。”

    王夫人见大家抢着看那纸条,忙要过来看,也念了一遍,笑道:“这不是宝玉写的么?他说要回来,倒真回来了。好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弄这些把戏?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还是跟没来一样。”说到此,眼泪汪汪的,不能再说下去。李婶娘劝慰道:“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我们隔壁华家那孩了,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写信回来,管父亲叫‘仁兄’、母亲叫作‘仁嫂’,把他母亲气得要死。

    那种儿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没有的干净。”梅夫人道:“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未免迂点,最恨的这些事。说是拿了许多钱送出去玩,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丢下父母不管,你若饿死了是活该,他还乐他的呢。”王夫人道:“我们老爷气起来,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骂起来也口不择言,把弑父弑君都加在他的头上。弑父弑君的尽有,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大家议论一回。天色已晚,摆上晚席,重整戏文。李纨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特为拣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出。薛姨妈、李婶娘也将贾兰贾蕙少年得意,家道复兴,以及作善降祥、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欢,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

    次日,是阖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并无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纹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探春和喜鸾四姐儿都说得来,便留他们在秋爽斋同住,大观园中顿觉热闹。

    过了初五,宝琴和李纹李绮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探春留他们不住,便向喜鸾四姐儿道:“园子里花儿都开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没工夫逛逛,你们也难得来的,索性多住几天,逛了园子再去罢。”喜鸾等正要联络探春,自是愿意。探春同他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此时开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发人去请湘云宝钗。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宝钗答应准来,等了许久,也未见来到。探春道:“二嫂子向来周到,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覆咱们一声,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罢?”喜鸾道:“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你想闹了这些天,那一堆乱摊子都得他收拾。保不定那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把他正经事办了,才能来呢。”四姐儿道:“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咱们先去寻他,坐一会再去看花也还不晚。”探春道:“这么好的天气,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当下便同喜鸾四姐儿往怡红院去。

    先至海棠树下,见那花儿正在半开,可惜这年赶上歇枝,开得稀稀拉拉的,未免减兴。转身进了抱厦,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连哭带数不知说些什么。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莺儿嘁嘁喳喳的说话,见探春等走进,便将话截祝探春料知有事,问道:“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忙什么呢?”宝钗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顾前不顾后的,叫我怎么对付?”探春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宝钗道:“那回到太虚幻境,颦儿叫我把春燕五儿要了回来,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他的话办了,这两天太忙,也没得考查他们,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大门上并没见他们出去,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这不是他们干的么?如今春燕的妈哭吵着不依,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你说可怎么办呢?”探春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他女儿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若不是自己愿意,谁能拐了他去?你有的是寻梦香,把那两个婆子带到太虚幻境,让他女儿自己和他说去。他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若在这府里,他敢出来借端讹诈,都交给我了。”宝钗笑道:“真是我被他闹糊涂了,一时没想到。也只有你辖得住他们,别人谁办得了?”探春道:“我本来一两天要家去的,既有这桩事,等你办妥了再走。此刻且去看花,没什么不了的事。”宝钗便把莺儿叫来告知此意,叫他先和那两个去说,探春又加了几句严重的话,不许他们借端胡闹。说完了,就拉着宝钗,招呼了喜鸾四姐儿,同向稻香村而来。

    行至稻田一带,见杏花已盛开将残,地下落了许多花瓣。

    喜鸾道:“咱们来晚了,若在头几天,还要好呢。”四姐儿道:“花儿最好是才开的时候,一开足了,颜色就淡了,也如同老了一样。”探春对宝钗道:“那年咱们起‘杏花社’,你正要达月,蕙哥儿还没生呢。一晃儿就是十好几年,哥儿都做了天使啦,咱们焉得不老?”宝钗道:“你若怕老,找你二哥哥去,管保准有办法。”探春道:“老有什么可怕的?人家等不到老的还多得很!只要不白过了一辈子就得了。”大家说笑,一面走进了篱门。

    李纨正看着小丫头们扫花,忙转身来迎,笑道:“今儿来了这许多佳客,真想不到的,怎么单没有云妹妹?”探春道:“我邀过他,只说是有事,他可有什么事呢?”宝钗道:“刚才我碰见两个老婆子,说是忠靖侯史府打发来的。也许他叔叔回京来了。”探春道:“他叔叔正在京里,前儿还来给太太拜寿。只他婶娘没有来,这么近的亲戚,似乎说不过去。”宝钗道:“他婶娘那脾气,又冷又啬刻,和谁也亲热不了。老太太在着,他只来过一两趟,什么生日、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的,如今更不用说了。”喜鸾四姐儿问起梅氏,李纨道:“他又有了身子,也三个月了。这回太太生日我叫他不用出去,省得累着又是事。他说又不是头生,月分又浅,怕什么呢。这几天到底累着了,有些胎动不安。我刚才瞧瞧他,叫他只在房里养息,过天再见姑奶奶罢。”探春道:“若不大好,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别大意了。”李纨道:“大夫请了,还没来。”大家又谈了一回闲话,素云回道:“王太医来了,在外书房候着。”李纨忙道:“快请。”探春宝钗等见李纨有事,便说道:“大嫂子见了小兰大奶奶,替我们说声,劝他好生养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说着便一同走了。探春又邀宝钗同至秋爽斋坐坐,刚走过柳堤,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不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学谙琴上字 乘槎客归赋画中游

    话说宝玉违侍庭帏,时时悬念。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心中倍增眷恋,想趁着王夫人七旬大庆,亲自回去称祝,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

    此时算着王夫人寿辰将届,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尚未谒见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体,自无不允。又帮着宝玉想出法子,编成戏法歌舞。戏法中所进蟠桃,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种在会真园土山上,已成了大树,结了许多桃实。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液。宝玉本来会唱,从前在冯紫英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黛玉深谙工尺,又天姿聪敏,也一学就会。倒是晴雯、麝月只会小曲,不懂昆调,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着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弦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春、湘云、宝钗诸人觑破机关,时时瞧着他们发笑。宝玉还镇定得住,黛玉从未当场露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交过,一同隐形走出。

    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罢。”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怡红院,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愣了一愣,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春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

    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春燕道:“我听宝二奶奶说,这鹦哥是林***,咱们给他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抱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他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春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

    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溪流,春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他们一把,惝怳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便至太虚幻境。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有这们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

    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那就是赤霞宫。”五二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宫殿。”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着,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领着他们入园来见黛玉。

    黛玉笑道:“你又弄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他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他呢。他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春燕想着给奶奶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弄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他,记着给他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儿来了,请***示,派他们在哪一处呢?”黛玉道:“蘅香苑那里人少,把他们交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春燕五儿衣裳都湿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他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春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他,方才合适。

    从此,春燕五儿便在蘅香苑和麝月四儿同祝春燕跟他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慰他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

    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苑,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耍。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的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像那春燕,背地里和他说,盼望着二爷把他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的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他老人家喜欢,那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

    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春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痒,笑得急了,骂道:“浪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的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春燕。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奶奶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春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我来罢。”

    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爱’,我还忘不了他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紫鹃领春燕五儿往西屋去见他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

    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宝钗不禁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他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出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他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他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他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的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

    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他做了一个鬼脸。

    宝钗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儿跟他妈如何说法?”黛玉道:“他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们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妈虽糊涂,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春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他一口闲饭吃、养他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他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他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他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他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下那一跪,师父那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

    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兰操”。那琴操是:搴芳丛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伫兮,若溯离襟。

    夙盟靡渝兮,山远湘深,怀彼美人兮,匪今斯今!

    香披披兮冰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馨?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他那天晚上,睡到床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念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熨贴。”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

    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春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奶奶叩谢。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他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二??奶奶又都疼他,这就是他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就不为五丫头这件事,奶奶还能看着我临老挨饿么?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的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他们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

    维江有蓠兮维泽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相敦,风露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怀之靡谖。

    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欢。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弹兮惹袖汍澜!

    宝玉道:“怎么末段又发此伤感?”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那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弄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合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他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素,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趸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做‘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阻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又闲谈了一会,方收拾就寝。

    次日,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春燕柳五儿的妈都想他女儿,带他们来瞧瞧的,贾母也信了。又道:“那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欢吃他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欢不喜欢?”宝钗道:“太太起先很喜欢,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贾母道:“分明是欢喜的事,要往别扭里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么?宝玉若不回去,又怎么样呢?”宝玉向贾母道:“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想着多加衣服,那里太凉。”贾母道:“宝丫头刚好来了,一块儿去玩玩。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只怕还没听见过呢。”鸳鸯在旁笑道:“他昨儿晚上来的,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他么?”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便拉着黛玉去看他。

    正值凤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回廊上迎头遇见,说了几句话,无非问问巧姐近况,平儿有信没有,随后钗黛同回园去。宝钗又去看了迎春,和迎春同去寻香菱,谈了好一会。香菱闻知宝蟾扶正之事,说道:“早该这么办的。只要他肯好好服侍太太、看待哥儿,也就算了。若再娶一个,也未见得比他强呢。”谈至晌午,方同赴璎珞岩,从瑶林仙馆绕着山坡过去,并没有多远。

    岩下是五间大敞厅,摆列斑竹几榻,宝玉黛玉正看着一帮侍婢玩耍。芳官掐了一嘟噜带着水珠的藤花要给柳五儿戴上,五儿忙拦住道:“这花儿还没干呢,别滴答我一身水。”藕官在山石下,拿两只手捧着接那瀑布,把袖子都溅湿了。四儿春燕就着那瀑布洗手绢,麝月道:“你们也贪玩了,把衣裳湿透了,这里可没得换!”黛玉笑对宝玉道:“这都是你纵得他们。”

    一语未了,见宝钗同迎春香菱来了,忙站起招呼。

    宝钗是初次来此,细看那璎珞岩,做得真巧。原来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珑石壁之中,石壁上全盘着老藤,开满了紫藤花,一串一串的垂下来,都像七宝璎珞似的。宝玉又从山上引来水法,由四围石壁曲折奔泻而下,大的像瀑布,小的像檐溜,又细又密的像垂下的珠帘,淙潺有声,终日不歇。那泉水流到藤花上,滴里嘟噜的像珍珠镶成的假花,又像花上缀的水晶球,聚起来也是一种璎珞。宝钗面面看到,只觉玉肌起粟,石气生寒,说道:“这里怎么这们凉?”黛玉道:“我给姐姐带着衣服呢。”忙命紫鹃取来锦袱,捡出一件银红绣锦夹衣给宝钗加上。又问迎春香菱要不要添衣裳,迎春道:“我们上回上过当的,今儿早就穿足了。”香菱道:“这里最好是盛暑的时候,可是到那时候藤花又没有这么盛了。”宝钗道:“古来咏藤花的尽有,这样珠藤不但没人咏过,也没人说过,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香菱道:“我上回来这里,要想做首诗形容他,竟做不出,姑娘回来做一首给我学学。”宝钗道:“他要用新体联句呢,等一会大家做罢。”

    正说着,凤姐、尤二姐、鸳鸯、珊瑚都跟着贾母的藤轿子来了,大家忙迎出去。黛玉道:“老太太添了衣裳没有?”凤姐笑道:“我替老太太把纱棉袄都穿上了,宁可多穿点!我那回来,一大意就受了凉,至今不大得劲呢。”贾母下了轿,鸳鸯珊瑚搀着进来,紫鹃忙把金泥蓝锦坐褥铺在正面斑竹榻上。

    贾母坐下,四下里都看了一看,说道:“咱们还短人呢,怎么把三姨儿漏下了?”宝玉道:“早已请过了,连妙玉也请上,另给他备的素斋。”贾母道:“你们吃素的、吃果子的都摆在一起罢,散坐了没有意思。”大家陪着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妙玉尤三姐先后来了。妙玉见过贾母,便拉着宝钗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云姑娘怎么没来?”宝钗道:“我是有事来的,没工夫约他。刚来了,也没得去寻你呢。”妙玉笑道:“咱们还讲究这些虚套么?我前儿在林姑娘那里,见你新谱的琴曲真好,只见情文悱恻,并没有忧思沉懑之音,这才是琴的正格。”宝钗道:“林妹妹和了我一曲,比我那个还强,你没瞧见罢?”

    黛玉道:“我还没定稿呢,那里见得人?你别替我胡混。”

    一时饭摆齐了,宝玉便请贾母和众人入席。仍是贾母上坐,众人依次坐了,只鸳鸯和晴鹃麝钏等另坐了一席。席间上了大菜,凤姐拣那贾母可吃的布在面前,又撕那烧**的腿。贾母吃着笑道:“咱们见天想法子玩,玩的法子还有,倒是吃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昨儿宝玉请我点菜,若不是凤丫头帮忙,可真窘住了。”迎春道:“今儿的菜倒换个口味,我正纳闷,林妹妹那有这本事?这就对了。”宝玉另斟了一杯热酒,擎至贾母座旁,说道:“这里凉,老太太喝一蛊,也好挡挡寒气。”

    贾母接过饮了。坐至大半席,又吃了点心,微有倦意,便要先回去歇息。又向宝黛诸人道:“你们再玩一会,也好散了,受了凉又是麻烦。”宝黛等答应着,凤姐鸳鸯搀扶贾母上了藤轿,簇拥着去了。

    这里大家说话的说话、看花的看花,还有找补些吃食的。

    宝玉笑道:“我要行那江风令了,那个令是两个人对豁拳,赢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输的做一句诗。你们不会做的,或是不愿意做的,都不用勉强。”众人都道有趣,只迎春和尤氏姐妹不做,自去和晴雯紫鹃一帮人闲谈。妙玉道:“做诗也得限个题,不然从那里着笔?”宝玉道:“咱们就依七律体,咏璎珞岩珠藤罢。”春燕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安排了,宝玉做起令官。

    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豁了两拳,妙玉输了。应由宝玉限字,宝玉道:“妙公天才,得限一个稍难的字,方见工力。我限个‘娟’字何如?”妙玉想了一回,念道:“华藤天上拥婵娟”,黛玉道:“果然是天才!这句不但句子好,还涵盖无数的意思。底下该谁豁了?”宝玉道:“我是胜家,你们谁不怕输,只管来打。”香菱向宝钗道:“姑娘替我打拳,输了我做诗。”宝钗笑道:“你又不是没有手,何必找人代拳呢?”

    香菱只说不会。宝钗代豁了几拳,又输了,宝玉限个“筵”字,香菱想了许久,宝钗催他两遍,方说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大好。”众人迫他念出来,是“四面流苏护绮筵。”宝钗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没透出藤花来。”香菱尚要再改,黛玉道:“放着罢,别耽误人家。”一面催宝钗自己和宝玉对豁。

    又是宝钗输了,笑道:“这胜家太便宜了,一句诗也不用做,单限制别人。”宝玉笑道:“谁叫你们都输了呢?我限你‘雨‘字,还有些生发。”宝钗接着就念道:“珠箔流香疑雨。”

    黛玉道:“这句真刻画得好,到底跟个宽字就容易多了。”

    宝钗笑道:“颦儿少说闲话,快去把他拿下马来是正经!”黛玉走过去和宝玉豁,就赢个劈面,笑道:“你毕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笑道:“我碰着你,忍不住就输了。”黛玉啐了一口道:“别胡说,限你‘烟’字,快做罢!”宝玉也想了一回,念道:“晶帘泛彩暗飘烟”,又道:“这该你们打胜了。”

    于是妙玉又和黛玉对豁,妙玉已胜了,却是“两面喜相逢”,又豁一拳,倒输了。黛玉限个‘佩’字,妙玉歇了半袋烟工夫,念道:“玲珑梦挟飞仙佩。”大家正在夸赞,忽见翡翠走来道:“老太太歇中觉起来了,请二姑娘、尤二奶奶和三姨儿都到上屋斗牌去。”迎春和尤氏姐妹站起答应了,便向宝玉夫妇道谢,同翡翠一路说笑而去。

    宝钗送了他们回来,笑道:“颦儿太猖獗了,等我来打!”

    即时对豁三拳,果然赢了黛玉。黛玉笑道:“这是我让你的。”

    宝钗笑道:“也该着你了,等我考考你,限个‘钱’字,看你怎么做?”黛玉道:“这也考不倒人。”随即念道:“宛转春边姹女钱。”香菱道:“真亏他怎么想的!”宝钗道:“出句、对句都好,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又确是藤花。”宝玉道:“你们别高兴,我来打胜了。”刚和宝钗豁了一拳,宝玉又输了个劈面,黛玉撇嘴道:“你还要逞能呢,我都替你怪臊的。”

    宝钗限个“手”字,宝玉道:“这手字倒不好押。”想了一回,念道:“欲倩紫云唱垂手。”黛玉笑道:“这也是杂凑的。”

    宝钗道:“诌得上就算不错。”随后香菱打胜,又输给宝钗。

    宝钗道:“这个字倒得想想,要收得住才好。”沉吟一回,方限个“翩”字。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许久,有时又站住看那藤花,呆呆的出神。妙玉因有晚课,等不及了,先道谢告辞自去。

    宝钗笑对香菱道:“人家都散了,你那一句还没成么?”

    香菱只得念道:“湿分裙衩也翩翩。”宝玉笑道:“我听你这句,仿佛那年见你斗草的样儿,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就更像了。”香菱听了,不禁羞红上颊。黛玉又催宝玉将诗誉清,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大家同看了一回,都道:“虽不大好,倒还新颖,只可惜后两句松懈了。”当下晴雯等将笔砚收起,宝钗拉了香菱,同宝黛二人往贾母处。

    此时灯已点上,贾母斗牌未散,大家在那里凑趣。直至晚饭后,宝钗陪贾母谈话,方得空回明当晚家去。贾母道:“宝丫头每次来了,总是赶碌的慌,这回多玩两天再去。”宝玉道:“老太太放他去罢,蕙儿这一两天就要回京了。”那晚宝钗在留春院歇下,宝玉又叮嘱道:“今科秋闱,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场,我们父子叔侄在闱中尚可见面,姐姐回去告诉蕙儿。别忘了。”黛玉笑道:“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可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玉道:“那还用我说么?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没那个命了。”黛玉道:“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就是我那坟上驮石碑的大王八跑了,你给我找回来罢。”宝玉道:“小孩子信口没遮拦的话,还被你拾去做话把呢。”说罢三个人都笑了。

    一宿晚景不提。次日仍是五更起来,由麝月送宝钗回去。

    恰巧宝钗生魂回至荣府之日,贾蕙正从越裳册封事竣,到京覆命。只因海程顺利,比平常少走了一个来月。头一天前站家人先到,宝钗尚在太虚幻境,所以未曾知晓。

    那天贾蕙使节回京,先同江副使在法华寺住下,候着入朝面圣,覆了朝命,方得回家,此是历来定例。此时圣驾正驻跸湖园,贾兰凌晨入直。刚进宫门,苏拉们迎着请安,回道:“册封越裳天使贾大人回来了,在朝房候起呢。”贾兰大喜,忙先至朝房来寻贾蕙。弟兄相见,略谈别后情事,不觉又喜又惊。

    原来,此番册封越裳,看似例文,其中大有波折。当时越裳有个权臣,叫做阮光纂,官兼将相,手握兵权。天使一到,他便遣人示意,要和国王一同受诏。贾蕙因向无此例,正言申斥不许。那权臣暗弄手段,一面将受诏日期展缓,一面派重兵保护天使住的隆恩馆,耀兵露甲,逞武示威。副使江船本是书生,吓得面无人色,随从人等也力劝贾蕙不可固执。贾蕙将他们呵斥一顿,任那权臣如何恫吓,始终不为所动。焦义、倪二见情形危迫,只在贾蕙身边昼夜防护。那阮光纂奸计不行,方定了受诏吉期,由国王拜受如制。到了王宫筵宴那一天,阮光纂将甲士布满堂阶上下,时有戈兵振动之声。江副使在坐上躊躇不安,贾蕙却只正襟危坐,面容更肃。少时,阮光纂亲至贾蕙席前执杯劝饮,贾蕙只推量浅,他还要强劝,焦义、倪二同时哼了一声,手提腰剑,怒目如豹,向那权臣注视。光纂心惊手颤,几乎金杯坠地,随即命甲士撤退,酬酢尽欢而散。后来呈进表文,又是国王和权相的双衔。另具两份重礼,分送正副天使。那送正使的尤其丰厚,金翠珠宝无色不备,还有五万两黄金。副使来探意旨,贾蕙道:“币重言甘,其心叵测,不可受他愚弄!”立即将重礼并表文一齐驳回,传谕令照向例另具表章,方许代奏。阮光纂又托文武随同替他疏通,却被焦义倪二痛骂了一顿。终究还是国王具名上表,送至贾蕙处,方才收下,所有旧例馈送,也一概豁免。当下越邦士民,家家传说,人人钦仰。到天使启行之期,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塞巷,都疑是老成卿辅,不料倒是个新进儒臣,大家更为叹异。

    此时贾蕙向贾兰只说个大概,太监已下来叫起,忙同江副使趋跄上殿,跪安候旨。皇上慰劳了几句,又问到越邦情事,贾蕙便将前后经历备细上奏。皇上听了,大为动容,就降旨道:“此番派你们出去,是朕从新科人才特加擢用,果然没有看错。若用那些衰庸之辈,计较既深,趋避又熟,不定糟到什么地步了!”又奖励蕙世德英年,勉为国家梁栋,便吩咐下去歇息。

    随后军机上去,皇上又对着贾兰着实夸奖贾蕙一番。王夫人、宝钗听说贾蕙到京,自是欢喜,盼到过午,贾蕙方从海淀回来。

    见了贾政王夫人和宝钗,也将越邦的事择要说了,贾政只说道:“你这回还办得不错。”王夫人、宝钗都吃了一惊。往时只虑到海程危险,那知到越裳后危险更重!既已平安回朝,也只有谢天念佛而已。

    眼下考差期近,贾蕙拜了几天客,便专心写字、逐日用功。

    不料考差未到,皇上因考核词臣,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贾政贾兰因贾蕙远道初归,精神未复,这半年又不免荒废,都很替他担心。那天饮命赋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诗题是《五音司日》,得音字七言八韵。贾蕙素来敏捷,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常回到家中,贾政要那稿子来看,一赋一诗都不背题旨,也还做得清新藻丽。只赋中“巗“字写作“颜”字,是上帖体,要算小小毛玻贾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未知揭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莲灯烦侍婢 监秋闱藤贴授佳儿

    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

    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

    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厮们迎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贾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试题,出的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场中应考翰詹都不知此题出处,只从韵脚揣摩,按着王右丞做去,全做错了。贾蕙便宜的是世家子弟,平时听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腰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日”,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熟,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精美,本拟列在第一,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列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日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内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虑,兰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听见这话,笑道:“二老爷的脾气向来各别。有福不会享,专往牛犄角里钻,那还有完么?”贾蓉又过来见贾赦,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你看这个玉怎么样?我还没买妥呢。”贾蓉接过看了一回,道:“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只可惜是个生坑。”旁边一个新来的门客,叫做卞子和,说道:“生坑倒好,盘出来还许有出息。”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色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

    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

    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侯拜会二位老爷。”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暄套话。锦乡侯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谦逊。然后锦乡侯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监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侯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兴辞而去。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侯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小厮一并带去。

    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侯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顶马家人下了马,投进帖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侯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帖等候,便引锦乡侯进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畅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建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侯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丈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空进城,倒叫太世丈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侯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去,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的情形,世台久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俞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侯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

    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是税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卡,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锦乡侯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侯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

    贾兰道:“我们北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北屋里混么?”

    锦乡侯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什么呢?”

    锦乡侯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侯蓄奸已久,想借此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一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帖经、墨义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有用。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当兽医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侯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何曾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的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弃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入场不至改动。”

    又坐了一会,锦乡侯见日影偏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

    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祝探春道:“二嫂子,你往那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他,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

    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的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

    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劲偶然发泄,那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静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儿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性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

    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外头买了莲花灯太粗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另做些细巧的,看谁做的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