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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回 送乡闱薛蝌最怜婿 避窗稿贾蕙不欺君

    话说宝玉和钗黛诸人坐飞船直上半空,陡遇飓风,大家都惊心失色。幸亏宝玉将机关把定,徐徐下降,并无危险。那飞船落在芳草坪,钗黛等陆续下来,都说侥幸。芳官伸伸舌头,笑道:“我的妈!可把我吓坏了。”金钏儿道:“谁不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单你的性命这们矜贵?”藉官道:“乍一看可怕,定下来也没什么。”宝玉笑道:“若没点把握,就敢使那船么?你们也太胆小了。”宝钗黛玉瞧着他们只是笑,慢慢走过玉带桥,向留春院回来。迎面遇着晴雯,说道:“家里有客等着呢。”钗黛二人忙进屋一看,却是香菱。

    原来他到贾母处,才知宝钗来了,赶忙来此相访,恰值他们去坐飞船。晴雯说是就要回来的,留香菱坐坐,香菱也因走得乏了,只可暂坐等候。当下见着宝钗,便笑道:“你们刚才还在老太太那里,一会儿又坐飞船去了,也不歇歇么?”宝钗道:“我是想歇着的,人住马不住,可有什么法子?”香菱道:“到底姑娘精神好,我就不成,今儿只走了两处,便觉得累了。”

    又问:“薛姨妈可好?”宝钗道:“妈妈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药,近来身子好多了。”又说起香菱的哥儿念书听话,家里一切顺当,香菱自甚欣慰。忽然脸上微红,向宝钗似要说话又没肯说。宝钗笑道:“你又想起什么来了?”香菱脸上又一红,瞧瞧宝玉不在房里,方说道:“我有一首诗要寄给姑娘,没寄去,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么?”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纸花笺给宝钗看,黛玉也向前同看。那诗是:寄怀蘅芜主人

    携手园林惘惘行,年时影事欠分明。

    疏桐残月他乡梦,倦燕西风独夜情。

    灯下相怜成一笑,眼前已似隔三生。

    寻常听惯红楼笛,吹到离筵是恨者。

    黛玉先说道:“这首诗全首都好,倒不是当面恭维你。”

    宝钗道:“‘灯下’‘眼前’两句,真亏他做的。不像是学唐诗,倒是绝好的宋诗。”香菱道:“我这一向也看些宋诗,可没去学他。”宝钗道:“也不必成心学他,只要多看,就有益处。”香菱笑道:“姑娘别敷衍我,到底用得用不得?”宝钗笑道:“谁还骗你不成?”香菱将诗又自看了一遍,便要收起,宝钗道:“留下给我,我还许和你呢。”又说了一回话,香菱道:“正经事我倒忘了。刚才老太太说要请客,我说我们姑娘来了,让我请一回,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坦坦里弄点吃喝,老太太答应了。我又请了琏二奶奶和二姑娘,姑娘可想着早些去。宝二爷林姑娘也都得赏光,我托付姑娘了。”黛玉笑道:“你请你们姑娘,要我们配相做什么?”香菱笑道:“林姑娘也算是我们家的,人家干姑娘走得比亲的还近呢。”说完就要走,黛玉道:“你忙什么?再坐坐。”香菱道:“我回去还得归着屋子呢。”

    钗黛二人送他去后,宝玉方从西屋过来,说道:“香菱还有些小家子气,见了我,脸上总是讪讪的,我走开了,好让你们说话。”黛玉笑道:“刚才那首诗,若是你在这里,他还不肯拿出来呢。”宝玉道:“什么诗?给我看看。”黛玉指那桌上花笺,宝玉取来念了一遍,也甚为称赞。黛玉道:“他近来长进多了,别说他小家子气,准宝蟾可稳重得多,倒活不过宝蟾,我很替他抱屈。”宝钗道:“如今宝蟾也变好了,那些妖妖调调全都收起。我妈妈手头的事,十有八九都靠着他。”黛玉笑道:“一个人的好歹那有准?袭人从前专会使坏,他偏要抬举给人看。如今又这么恨袭人,也许将来还有抬举的日子,咱们冷眼瞧着罢。”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想说什么,又怕得罪黛玉,勉强忍住了。

    一时贾母打发人来,请他们至上房摆饭,方一同上去。原来贾母预备晚上吃的添菜,因晚上香菱请客,便挪至中顿。座中无非迎春凤姐和尤氏姐妹诸人。宝玉胡乱吃些果食,自去送秦钟起身。众人吃罢,仍陪着贾母说话。刚巧有太虚幻境几个仙女来问候贾母,贾母和他们周旋一回,凤姐知贾母要歇中觉,便拉着钗黛二人同陪仙女们去逛园子,也逛了好几处,直至日晡才去。宝钗黛玉此时真有些乏了,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方赴香菱处。

    贾母那桌牌早已凑上。香菱邀他们至卧室,取出薄薄一本诗稿,给钗黛二人同看。都是近来新作,虽不能全似寄怀那首,却也好的居多。钗黛二人细看一遍,替他斟酌了几句,又和香菱谈些诗派源流。将近掌灯,宝玉到了,随即摆饭。那些食品经香菱亲自调度,比大厨房做的自又不同。贾母在席间闻说宝钗要走,便道:“宝丫头,你刚来了,今儿又跑了一整天,歇息一两天再去罢。”宝钗道:“别说一两天,就跟老祖宗住一两年我也愿意。无奈家里放不下,平儿走了,大嫂子又常到兰儿那里住着,我再不家去,就都搁车了。”黛玉道:“他在这里,心里也不踏实,老太太还是让他早些家去罢。”贾母听了,自不便强留。宝玉屡次向黛玉使眼色,黛玉只是笑着不理。一时席散,贾母坐藤轿子先走。

    宝玉和钗黛一路走着,笑向黛玉道:“我还是不明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说说是几时接的?”黛玉笑着:“你不记得‘扫花’那两句么?‘则为俺无挂碍的热心肠,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说得宝玉也笑了。到了屋里,宝黛二人因宝钗要走,各自有一番梯已谈话。宝玉忽然笑道:“有一句话,前儿林妹妹家去就要叫他带给姐姐的,偏生忘了,此刻方才想起,就是蟠大哥的事,柳二哥非常关切,替他跑了一趟大谎山,求着我们师父,已经把冯渊和张三都超度了。还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自有福报。”宝钗道:“柳二爷如此仗义,真也难得。至于我哥哥倒不用交代,他自从知道这桩事,发誓每天持诵《金刚经解冤咒》,早晚不断,已有一两年了。”又说起蕙哥儿现已完篇,只年纪太小,叫不叫他去应试。宝玉微笑道:“他怎能不去?若不去,场里就短了一个举人了。”黛玉道:“他还没进学,又没捐监,就能考乡试么?”宝钗道:“他是特赏的官儿,照例就算官荫生,也不用捐例监了。”又谈了一回,时已二鼓,方收拾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起来,宝玉看钗黛二人梳妆,又和宝钗约定,等史妹夫来了就打发人送信去,千万陪云妹妹同来。黛玉想起金钏儿,忙命侍女去叫他。好一会儿才来,还是云髻未梳,星眸带涩,原来他不惯起早的。紫鹃笑道:“你不是要送宝二奶奶家去么?这里单等着你了,还不快些收拾。”金钏儿笑道:“还收拾什么?就这么走罢。”晴雯道:“你到了家里别尽着耽延,说几句话就来罢。若走丢了,可没人接你去。”大家送宝钗出了宫门,瞧着走远了,然后回园。这且按下。

    却说湘云那天听了宝钗的话,知宝玉要替他到地府去寻找姑爷,心中自是感激,却又添出无限伤感。心想:婆家没人了,娘家叔叔婶娘相待不过如此,如今单身靠在这里,就是把他找着了,也无非靠着宝玉,还有什么好日子?又想:自从他过去了,从来也没见过梦,只怕托生到别处去了,就是把地府翻腾一过,料未必寻找得着,宝玉这番好意也是白费。平常心里倒空空洞洞,此时仿佛有一件事梗在心里。听说宝钗又到太虚幻境,一连打发人问过几遍,都说没有回来。

    这天起得特早,在园中逛了一回。晓气正清,荷香更盛,不觉由沁芳亭走到怡红院。进了抱厦,正要往屋里去,忽听鹦哥唤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去!”湘云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明白了,骂道:“原来是这缺德的东西。”莺儿瞧见,忙打起帘子道:“史姑娘里边坐罢,我们姑娘起来了。”

    湘云进屋,宝钗正在吃点心,忙站起让坐,道:“我就要找你去,你倒等不及了。”湘云道:“我也是出来闲逛,顺路来的。你去了这两天,玩得好么?”宝钗道:“也只坐了一回飞船,吃了菱嫂子一顿。你的事已经打发秦钟找去,若办得顺当,也许三五天就有信了。”湘云道:“我昨儿捉摸着,恐怕未必找得到,反正你们这番意思我是感激的。”宝钗道:“你也不用那么多虑,只要妹夫没托生去,总有八九成把握。”

    正说着,只见贾蕙拿着书包进来,宝钗问道:“怎么师父又放假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念什么书?”贾蕙道:“回奶奶,不是放假。师父因为场期近了,特为出了三篇文题、一篇诗题,教我练练手法,限一天一夜要交卷的。”宝钗道:“练习练习也好,可也别太赶碌了,累出病来倒麻烦,知道你爷爷许你考不许你考呢?”贾蕙又见过湘云,宝钗便命秋纹替哥儿收拾一间静室,好到那里做文章去。秋纹道:“从前晴雯住的那间,二爷常在那里养静,倒还洁净,就在那里罢。”宝钗道:“那里也好,只别叫小丫头们到屋里搅他。”秋纹领着贾蕙自去。湘云问宝钗道:“宝姐姐,你今儿上去了没有?”

    宝钗道:“我今儿也起得晚,刚起来你就来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罢。”又坐了一会儿,便同湘云往王夫人处。

    走过上房廊下,丫环们都站起来,玉钏儿悄问道:“二奶奶,是我姐姐送你回来的么?”宝钗道:“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玉钏儿道:“我早上梦见金钏儿姐姐回来,说了好些话,他还赶着瞧我妈去。敢则他们那里也有很大的园子,比家里还热闹呢。”宝钗湘云进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先问贾母,又问宝玉,宝钗道:“老太太和宝玉都好,宝玉带话给老爷太太请安。他上次带回来的丹药,请太太劝着老爷务必吃了才好。”

    王夫人道:“我劝过多次了,老爷总不大相信,可怎么再说呢?”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也研究过道书,到底那仙丹是用什么配制的?”湘云道:“我也没细考究过,若照书上说的,也无非金石草木各样炼成。从先东府里大老爷服的丹砂,那是道士们胡乱配的,自然不妥,这是真正仙丹,有福的才遇得着,那会有什么流弊?”王夫人道:“我吃了倒很好,从前那些零碎病都没发过。老爷偏说,一时见功久后靠不住的,还许有别的毛病,我也没法子和他分辨。”

    歇一会,宝钗等正要退下,王夫人道:“那年老太太八旬大庆,临安伯送的珊瑚如意你记得放在那里么?”宝钗道:“我仿佛记得放在东楼上,那回上去拿东西还瞧见他一眼,等回头问那管古董的就知道了。”王夫人道:“明儿康国公老太太生日,还短一色礼物,想把他凑上。问丫头们都不接头,一问摇头三不知,叫人瞧着怪可气的。”宝钗笑道:“平儿这一走,如同去了一把总钥匙,什么人都摸不着门。好在这些东西都有册子的,就不在古董册子上,也在各色如意一起,决丢不了。”

    说着便同湘云回园,一面传管事们寻找如意,一面吩咐莺儿替蕙哥儿预备饭食水果,送入静室。

    那天贾蕙直做到三更以后,三文一诗方才脱稿。宝钗怕他过于劳神,亲自到静室里催着去睡,贾蕙只得遵命。到枕上还惦记着文章,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赶着誊齐了送与代儒。代儒带上花镜从头看起,看一篇赞美一番,浓圈加批,写了许多好话。过两天又另出了五个经文题,也是照此办法。

    贾蕙注疏颇熟,又用些新鲜词藻,那文章更做得典丽堂皇。代儒试了他两回,见其实在可中,便在贾政面前力劝去报名应考。

    贾政只说道:“小孩子发达太早也不是好事,让他多读两年书罢。”

    直到六月底,北静王在朝里遇着贾兰,问起蕙哥儿念书如何,贾兰道:“舍弟早已完篇,家祖因他年幼,未许应考,还在家塾读书。”北静王道:“政老也太拘执了,儿孙功名迟早自有定数,岂可故意阻他上进。”贾兰退朝,从海淀赶回来回明此事。随后北静王又打发长史来再三力劝,贾政不得已方才允许。荣国府中上下人等登时便忙碌起来,又要取结报名,又要送考录科。李纨检出贾兰的旧考具送给贾蕙。在贾府局面,岂在乎购置考具之费,原为取吉利的意思。宝钗收下,仔细检点一番,只雨衣油布多年搁置,沾渍损坏,必须另置,余者略经修整均尚可用。

    忙中易过,转眼便是试期。又忙着租凭小寓,预备场食。

    王子胜送的是枣糕粽子,薛姨妈送的是湖笔两匣,小银锭两个,糕粽各两盘,无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探春却送得脱俗,全是场中可吃的点心小菜。那两天,贾蕙仍在静室中用功,这些事一概不管。王夫人见着宝钗,问起蕙哥儿每日饭食茶果是什么人送去,总要派个妥当人才好。宝钗道:“这一向都是莺儿管的。莺儿自小跟我,性情比谁都稳重,交给他尽可放心。”

    王夫人道:“这么着也好。我先想起袭人,年纪大点,人也老成,想叫他服侍呢。”宝钗道:“袭人手里有好些针线活,近来他有些弱症,吃着药呢,还是莺儿妥当。”王夫人道:“既是你深知,当然不会有错,就是这么着罢。”

    到初七那天,宝钗赶忙挑选家人们老成可靠的跟贾蕙去,专管考场接送,又加派李贵、焙茗,吩咐他们二人格外留神,谨防失闪。一面料理带去的东西,拿起这个,又怕漏下那个。

    正忙得六神无主,丫环们回道:“蝌二爷来了。”

    原来薛蝌也因贾蕙年幼,初次应考,不甚放心,亲自来此看看。听宝钗说到临场拥挤,分外担忧,便说道:“姐姐不用着急,我衙门里横竖是挂名乌布,到不到不吃紧,等我送外甥去。每次进场出场,我亲自去照料,姐姐总可以放心了。”宝钗自甚感激,说道:“舅舅肯这么照管他,那还有什么说的?”

    只是叫舅舅太受累,我也过意不去。”薛蝌笑道:“又是外甥,又是娇客,这不是应分的么?只盼他高高中了,咱们家出个状元女婿,也壮壮门户。”宝钗道:“但愿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薛蝌看着宝钗将物件检齐,交与家人们带去,又说道:“天已不早了,早些到小寓里,一切都从容,我们就走罢。”

    宝钗命贾蕙谢了舅舅,又往贾政王夫人处告辞。贾政只吩咐一出了场,先把文章稿子带回来;王夫人却叨叨絮絮,叮嘱了好些话,贾蕙都答应了。然后回至怡红院,辞别宝钗。宝钗就像要远别的一般,拉住他恋恋不舍。还是薛蝌催了两遍,方放贾蕙跟着薛蝌同车而去。宝钗送到内仪门外,看他们上车走了方回。自从贾蕙决定进场,宝钗终日忙碌,直到此时方才停妥,却又添了种种牵挂,心中也不得空闲。又因中秋节近,还要打起精神料理应节琐务。

    一日在议事厅上吃过中饭,和李纨说些闲话,莺儿慌忙走来,道:“姑娘,刚才那院里婆子来说,姨太太摔了一跤,姑娘还不瞧瞧去么?”宝钗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摔得怎么样了?”莺儿道:“那婆子向来耳背,我问他也说不明白。”

    宝钗连忙别了李纨,即同莺儿从园中便门过去。

    走进院子,宝蟾迎出来,道:“姑奶奶这程子可累着了,今儿倒有空回来?”宝钗忙问道:“我听说太太摔了,是真的么?”宝蟾道:“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烧香,被青苔滑了一跤,倒没摔着,在屋里玩骨牌呢。”宝钗听了,心才放下。臻儿打起帘子,让宝钗进去,果见薛姨妈在靠窗书桌上弄骨牌通五关,已通了两关,见了宝钗,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来了。”

    宝钗问道:“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薛姨妈道:“我早就想趁那边园子里桂花开了,请姨太太、大太太和你们妯娌姐妹们乐一天,因为你正忙着,没得倒给你添累。如今蕙儿进场去了,你也闷得慌,咱们商量定那一天好?”宝钗道:“这两天桂花开得正好,妈妈要请客,就是明后天罢,再过去天要冷了。”

    薛姨妈道:“明儿太匆促,后天家里有忌辰,还是大后天好。算着正是十三,月亮也快圆了。”宝钗答应了,又道:“妈妈刚摔了,怕存了筋,还是搀着走走的好,别尽自坐着。”薛姨妈道:“他们蝎蝎螫螫的,你信他们呢。我吃了林丫头给的药,身子轻了好些,一些也没摔着,若是往常还了得么?”

    宝钗道:“前几天我又到了太虚幻境,见着他,他说起哥哥的??。柳二爷替求了茫茫大士,把那两个冤鬼都超度了,如今算没了事啦。”薛姨妈问茫茫大士是谁,宝钗道:“妈妈忘了么?就是送金锁给我那个癞和尚,如今是他们的师父。”薛姨妈叹道:“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交的那一帮都是酒肉弟兄,只有这位柳二爷真够交情,怎么谢谢他呢?”宝钗道:“他们俩如今都是神仙了,还要什么谢的?只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就是了。”薛姨妈道:“他从前就救过蟠儿,那年和尤家三姨儿定亲,蟠儿抵庄拿出一笔钱替他喜事上风光风光,也算报答他的好处。不知如何说翻了,一个抹了脖子,一个出了家,弄得一场没结果。”宝钗道:“他们俩如今又团圆上了。”宝蟾笑道:“我们大爷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法,一听他出了家,哭了好几场,如今说起,还是咳声叹气的。苇塘里那一场打,倒打出交情来了。”说得薛姨妈、宝钗都笑了。

    邢岫烟听说宝钗回来,也带着兰香到薛姨妈上房。宝钗说起薛蝌亲自接场送场,分外受累,心中甚不过意。岫烟道:“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若不让他去,他那里肯?”此时兰香也有十三四岁,越发长得好了。薛蝌自己教他做诗填词,一学就会,又学些琴棋书画。脸庞有些像黛玉,稳重似又似宝钗。见着宝钗,赶着叫姑妈,分外亲热。那天宝钗坐到傍晚,方回园去。

    薛蟠因有应酬,夜深才回,听薛姨妈说到柳湘莲替他出力解冤,更为感激。仿着湘莲小照捏成肖像,每日清早念完经咒,必得向湘莲像前点香拜了三拜,然后出去。虽近傻气,却是知恩报恩,也见得他的血性。此是后话。

    却说宝钗回至怡红院,秋纹碧痕等问知薛姨妈没有摔着,都觉稀奇,说道:“上年纪的人最怕摔跤,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将来还有大福气呢。”正说着,莺儿回道:“蕙哥儿打发焙茗回来取衣服,这是带回来的禀帖。”宝钗一面命秋纹检点衣服,交焙茗飞马带去,一面拆封细看,内中有给宝钗的,有给贾政王夫人的,还附带头场的三篇文章、一篇试帖。首题出的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是贾蕙窗下做过的,场中默想一番,也还记得。转念初次入场便直抄旧作,未免近于欺君。决计另做一篇,专从“而可大受”那“而”字着眼,中两股便是从夹缝中切实发挥,通篇也做得十分饱满。宝钗打发秋纹送上去,则好贾政从工部衙门回来,看了禀帖,与他意思正合,不禁点头。又取出文稿诗稿细看一遍,只拈髭沉吟,不发一语。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忙问道:“老爷看蕙儿的文章尚可望中么?”贾政微笑道:“中不中是命里注定的,他初次出考,能做出这样文章,还算不离。”王夫人听如此说,知道贾政不轻夸赞的,也甚欢喜。

    一时丫头们回道:“二门上传话,外头有甄大爷求见。”

    贾政便出去见甄宝玉,随手将贾蕙场稿带给他看。甄宝玉从头看了一遍,道:“这头篇已经探骊得珠,二三篇也迥不犹人。近科闱墨中,还没有这样高手,据小侄看,是要中元的。”贾政笑道:“世兄未免谬奖,他年纪还小,出去观观场罢了。”

    甄宝玉道:“小侄今天来,正要替文孙执柯。就是敝衙门的徐尚书有一位最小的小姐,今年也十五岁了,模样性情都好,仰慕府上的德望,要想仰攀。还说起他先代指挥公,就是国公爷的门下,彼此本有渊源。小侄想两边门户相当,子女又好,倒是难得的亲事,不知老伯大人意下如何?”贾政道:“徐府上的家风,我们素来都知道的,却是很好。只是蕙孙和薛家二世兄的姑娘自小就定下了,世兄替委婉回了罢。”甄宝玉答应“是是”,又道:“小侄还有下情,冒昧上渎:目下陵工上正在派人,求老伯大人栽培,派小侄去历练历练,也好混个保案。”

    贾政道:“目下监督已都派了,此外还许有用人的地方,且瞧罢咧。”甄宝玉连忙称射,贾政又问:“尊翁任上有家信来没有?近来都好罢?”甄宝玉道:“前天才有信来,家父近来还好,倒是家母在那里水土不大服,时常有些小病痛,开年还打算来京城里住住呢。”又坐了一会,因要赶城,便匆匆告辞而去。那两天,贾政贾兰的门生和部里司官们,来此拜节的络绎不绝。贾政吩咐一概挡驾,闲时无非看书下棋消遣。

    王夫人虽说不大管事,到了节下,一切节礼节帐也不免要查查问问。到了十三早起,接到贾蕙二次出场的禀帖,心中颇为惦记,问了一回牙牌数,占的是:大开围场,射鹿得獐;顾盼自喜,中必叠双。

    心想:这卦当然是个好卦,只“中必叠双”不知作何解释?难道一个人会中出双料举人不成?继而又想:或许是来年联捷之兆?正在捉摸,只听得廊外一阵说笑之声,丫头们接了薛姨妈进来,邢岫烟和宝钗都跟随在后。

    原来薛姨妈约定今天请客,一早同岫烟入园,先至宝钗处说了一回话,然后同至王夫人上房。他们老姐妹也多时不见,王夫人迎出,笑道:“姨太太轻易不来,来了就要破费。”薛姨妈道:“我那是请客呢,一则自己人借此聚聚,二则我也出来散散。这一发子时令不好,家里常有病人,若不然早就看姨太太来了。”王夫人道:“我也是心里不静,就是蕙儿进场,又要去考,又不许他去考,来回的拉锯,这几天才踏实了。”

    薛姨妈问贾蕙场中文章如何,王夫人笑道:“那甄世兄还说他要中元呢。这些闲话,那里做得准呢?”

    一时李纨、惜春、湘云来了,薛姨妈瞧见惜春,便笑道:“嗳哟,我的姑娘,你真是有主意的!万岁爷请你也请不去。”

    湘云笑道:“万岁爷请不去,姨太太一请可就来了,到底是姨太太面子大。”正笑着,邢夫人、尤氏、探春、宝琴也都陆续来到,大家又连忙让坐。探春道:“这一向也没得瞧姨妈去,只为有了两个小孩子,票住了,一天也走不开。姨妈倒比先更硬朗了。”薛姨妈笑道:“姑奶奶,那可不敢劳动你!你一出来跟着那么些人,把我那小屋子还挤破了呢。”尤氏笑道:“姨太太如今是老封君了,还是这么好说笑话,那回我们小孙子抓周,请你老人家,怎么没赏光哟?”薛姨妈道:“那两天正赶上蝌儿媳妇不舒服,家里没人照管,我干着急也没办法。吃伯夫人一顿饭也得有造化呢。”邢夫人道:“姨太太还是爱操心。如今你也是老太太的分儿,正该享享福、玩玩乐乐才对。”

    薛姨妈道:“我那有你们那福气?若是香菱在着,我也多个帮手。”说罢微叹。宝钗道:“园子里缀锦阁上预备齐了,妈妈请太太们到那里赏桂花去罢。”薛姨妈便请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同入园,不知那里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感侠肠隔生续鸳偶 播佳话踵武掇蟾香

    话说薛姨妈邀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

    到了山坡一带,那些丛桂都开得一球一球的,老远就闻见浓香。

    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从花下走过,只见金英糁径,钿粟堆林,更觉醉心眩目。直至缀锦阁下,王夫人等下了轿,扶着小丫头同众人上去。

    此时,天宇秋晴,四望高爽,宝钗、宝琴、岫烟等倚栏眺望,见蜂腰桥外一带,梨树已有些红叶,远处西山一抹,正似淡扫眉峰,不觉就看住了。尤氏李纨却陪着薛姨妈和邢王二夫人,坐着说些闲话。探春湘云站在那西边廊子上,探春见左右无人,悄问道:“刚才宝二嫂子说二哥哥替你到地府找人去了,多咱才有信呢?”湘云道:“这那里说得定,知道找得着找不着?就找着了,也不过像珠大嫂子,到那里见一两面,不是多此一举么?”探春道:“只要找着了,二哥哥总会替你们想个长久的法子,不然也不费这么大的事了。”湘云道:“就算二哥哥好意,留他长住在赤霞宫,又算什么呢?我想倒不如找他不着,也就死了心了。”探春道:“你是想得太深了,究竟还是找着的好。”

    正说着,只听宝钗说道:“饭都摆齐了,专候着你们俩呢,别尽着说梯已啦。”二人笑着,回身进阁,大家就坐。席间肴馔,全是那年老人喜吃的,大件如玉兰片炖野**、荷叶粉蒸鸭、东坡肉、西湖鱼都甚可口。邢夫人道:“到底姨太太会调度。”

    薛姨妈道:“我那会弄这些?都是宝丫头调度的,也未必好,不过换换口味罢了。”王夫人道:“姨太太前两年就要请我们赏桂花的,今儿才算吃着了。”尤氏笑道:“姨太太也不是省钱,就为事情多混忘了。我替你老人家出个主意:一年打算请几回客,把钱先交给我,到花开的时候我替你预备好了,请你来做个现成主人;你若不来,我们大家吃了,也一样谢你。”

    探春笑道:“姨妈就放心交给你,我们还不放心呢。若你把钱掖起来,到时候总不提起,姨妈本就好忘,我们也不便尽着催你,仍旧还是吃不着。不如交给我们大家管着,倒妥当。”尤氏笑道:“若交给你更不妥了,你轻易不肯回来,到时候那里找你去?就是到提督衙门告上太太一状,提督大人又是怕太太的,还不要办我们的诬告么?”说得大家都笑了。那天并无外客,众人放怀谈笑,十分欢洽。只惜春另就几样素菜,胡乱吃罢,先自回庵。一时席散,薛姨妈高兴,又邀着邢王二夫人在园中逛了几处,直至天晚方去。

    宝钗另备晚饭,留下岫烟、宝琴、探春和湘云,在凸碧山庄看了一回月亮。那里居高临下,看下去银海通明,楼台如水。

    大家在敞厅倚栏坐下,探春道:“咱们几次想要聚聚,总没得凑上,此番赏月,倒是无意得之,世间事那由得人呢?”湘云道:“在世上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咱们小的时候,地根儿就没事,只想法子玩,怎么玩都是有趣的。如今就是抽空儿玩玩,也不是那个意味了。”宝钗道:“也不要那么想,有得玩且玩,有得乐且乐。即如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咱们几个人又凑到一块儿,这就是捡了来的,若再嫌美中不足,那不是自寻烦恼么?”岫烟道:“姐姐近来见解更高了,倒像是得过道的。”宝琴道:“世间事不过如此,能够见得透,自己舒服些。你妹夫今年没得差,非常懊恼。在我看着,这点**虫得失又算得什么呢?”大家在月下谈至二鼓,宝钗要留探春宝琴住下,探春不放心孩子,宝琴因节底下有事,便匆匆忙去了。

    这里李纨宝钗,也忙着料理过节。中秋那晚上,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摆家宴,贾兰梅氏率同权哥儿枢哥儿,从海淀赶回,勉强凑了两席,一则人少,二则又有贾政在坐,拘束住了。偏又yīn云遮月,大家减兴,倒不及十三那天热闹。

    次日便是三场接场之期,王夫人宝钗一早就巴望蕙哥儿回来,直至下午尚无消息。王夫人又几次打发人去探问,宝钗更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刻也坐不祝眼看天快黑了,王夫人叹道:“到底太小呢,不该叫他去考。”宝钗道:“想必还没有出场,若果真有什么失闪,蝌兄弟总要回来送信的。”正在心焦,忽听到钏儿大声道:“蕙哥儿回来了。”原来贾蕙从垂花门进院,廊子上丫环们先已瞧见,都像见了凤凰一样。宝钗听见,忙道:“还不快进来呢。”贾蕙紧走了几步,赶即进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绣鸾在旁捶腿,宝钗站着说话,连忙上前都见了。宝钗又是喜又是气,说道:“怎么弄到这时候?人家早已都出来了。”贾蕙道:“他们对策,都是抄抄凑凑,还有一大半对空策的。我五道都做的骈体,每道有七百多字,写起来可就费工夫了。”王夫人道:“你没出场,那些小厮们也该带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着急,怎么也没有一个贴心的?连打发去的人也没有回信,要他们做什么呢?非重重的捶他一顿不可。”

    宝钗道:“哥儿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太太也不用生气,等我传给管事的申饬他们就是了。”玉钏儿打上脸水,服侍蕙哥儿洗了脸,又在荣禧堂摆上接场酒饭,把李纨湘云都请来同吃。

    少时,贾政从外书房进来,问知蕙哥儿五道策都做的骈体,颇有失望之态。说道:“你这要好的心太过了,横竖中不中在命的,也不用懊悔。”贾蕙听了,一团高兴顿时冰冷。倒是宝钗见贾蕙平安出场,只有欢喜,还顾不到科名得失。晚上,贾蕙随同宝钗回至怡红院,宝钗略问场内情形,便催他去歇息。

    自己同莺儿说了一回闲话,也就收拾睡下。因白天过于劳神,翻来覆去只睡不着。

    刚在朦胧之际,忽见晴雯进来请安,道:“奶奶好埃林奶奶打发我来送信,那史姑爷找着了,秦大爷同着他来,也住在咱们前院。请奶奶告诉史姑娘,约好了那天同去我再来接。”

    宝钗道:“林奶奶怎么没来?”晴雯道:“他原说要来的,因为老太太请那些仙女在园子里聚会,林奶奶和凤奶奶正在陪客,此刻还没有散呢。”宝钗道:“你回去和林奶奶说,我跟史姑娘商量定了一起到你们那里去。这条路我走惯的,你也不用接啦。”又道:“晴姑娘,你难得回来一趟,不到家里去瞧瞧么?”晴雯笑道:“奶奶您不知道么?我那姑表嫂子早已故了,那里还有家呢?我倒想见见袭人,看他有什么脸见我!”

    宝钗道:“晴姑娘,我倒要劝劝你:袭人也算栽到家了,现眼在咱们手里,何必还跟他过不去呢?”晴雯道:“奶奶这话也对,我决不损他,只要他见了我也就够臊的了。”宝钗又道:“这院子里的海棠,二爷说是应在你的身上,果然这两年你好了,他也好了。如今长过了房檐,你走过瞧见了没有?”晴雯笑道:“我那里配呢?还得算应在二爷身上。二爷出了家,又成了仙回来,不是和死去重活的一样么?”歇一会,又道:“奶奶歇着罢,我去看看海棠和我住的那间屋子。”说着便自去了。

    宝钗一觉醒来,听得四壁秋虫啾唧不绝,窗子上正照着满满的月光,那半明半灭的银灯,转黯然无焰。想起梦中晴雯的话,深替湘去喜慰。又想,湘云若到了那里不肯回来,倒是一件为难的事。正在胡想,只听见后房里袭人从梦中哭醒,还在哽咽。因念袭人只走错了一步,便弄得荆天棘地、生死两难,他也是太虚幻境册子上的人,将来若到那里归册,作何安置呢?又算到宝玉房下,在那边已有七人,这里莺儿、秋纹、碧痕也有金屋之约,目下只苦了一个袭人,一个柳五儿,从前也都在宝玉心上的,何妨把他们添上,足成十二金钗之数?此事只可慢慢的和颦儿商量,想来想去不觉重又睡着。

    次日醒来已近巳牌时分,莺儿过来服侍,宝钗问起蕙哥儿,莺儿道:“哥儿一早起来,把二三场的稿子誊出来,亲自拿到学里给师父看去了。”宝钗看看太阳,知道天已不早,赶忙起来梳洗。秋纹回道:“刚才吴新登家的来回事,我叫他到议事厅上去等。”宝钗点点头。一时妆罢,吃了早点,便先至议事厅。那些家人媳妇们一起一起的回事:有的核对相符,即时发给对牌;有的命他们检出老账,再行核对;也有查出弊混,当面申饬的。直到午初,方渐次办完,便抽空去寻湘云,将晴雯回来送信详细告诉与他。

    湘云听说当真把林成璧寻着了,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心中似有多少言语说不出来,只有掩泪饮泣。宝钗道:“我得着这信很替你喜欢,你哭的是什么?有那些眼泪留到赤霞宫,见着妹夫再哭给他看罢。”湘云本有些咬舌,此时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期期艾艾的说道:“姐姐姐,你不知我我我心心里过不去呢。”宝钗听到倒笑了。坐了一会,等湘云定了神,才问他决定几时去。湘云道:“姐姐几时去,我总随着。”宝钗笑道:“我这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算去呢,你可别着急。”湘云脸又一红,宝钗不忍再和他取笑,便与约定明晚准去。问知惜春尚在念佛,说道:“我还有事呢,不等四妹妹了。”忙即回怡红院去。

    此时贾蕙已从学校里回来,宝钗问道:“你师父看你那稿子怎么说法?”贾蕙道:“师父倒说很好,还说,庚寅那科有个姓俞的中第六,三场骈体策都刻了闱墨,那也不算毛玻”宝钗道:“那也看遇着什么主考,挑剔不挑剔罢了。”贾蕙又回道:“今儿吴尚书请爷爷和兰大哥到宝禅寺赏桂,还叫带我去呢。”宝钗道:“你兰大哥有空么?”贾蕙道:“这两天圣驾回宫办事,兰大哥也家来了。”宝钗忙命袭人检出贾蕙出门的衣服,服侍他换上,去见贾政。祖孙三人分乘车马,出城向锦秋敦宝禅寺而去。

    那天,吴尚书也只约了几个至好,大家即席赋诗,连寺中方丈诗僧妙明也做了。贾蕙年纪最小,吴尚书推他所作为众人之冠,笑对贾兰道:“兰世兄向来早达,这位令弟,将来发达比你还要早呢。”贾兰道:“早达原是好事,我倒恨侥幸太早,一入仕途,就没工夫再做学问。”吴尚书又引众人去看了唐碑、明碑,还有两棵白皮松,大可合抱,据说是金朝留下的。大家在树下徘徊许久方回至客堂,随后又摆上素斋,吃罢各散。贾政等回至荣府,天已擦黑。

    次日,又是定国公诰命请客,王夫人带同尤氏、李纨、宝钗都去了一日,那里也有一班小戏。宝钗晚上回来已甚疲倦,忙打发莺儿将“寻梦香”送与湘云。自己歇了一会,静中入定,便带着湘云生魂直赴太虚幻境。

    刚至牌坊前,晴雯麝月已在那里迎候,一路说笑,早到了赤霞宫。宝玉、黛玉、凤姐诸人都在贾母处,贾母含笑向湘云道喜,说道:“我只听说云丫头的姑爷怎么漂亮,总没见过,这可见着了。人都说宝玉长得俊,那里比得上他呢!怪不得云丫头刚过门那几天那么高兴。”凤姐笑道:“一句话到老祖宗嘴里说出来,又大方又有味。这话若是我们说,又像和云妹妹取笑了。”黛玉笑道:“云丫头,你该怎么谢谢我呢?我也不要你别的,只把你对待妹夫的样儿,十分里拿出一分来对待我就得啦。”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湘云窘住了,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嗤嗤的笑。贾母笑道:“云丫头的嘴向来不让人的,怎么一喜欢变成哑叭子了?”凤姐笑道:“咱们若和他讨便宜,只有今儿合适。越说他,他越喜欢,你看他那小嘴,喜欢的都合不拢了。”说得湘云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宝玉道:“我去把史妹夫请进来罢。”贾母笑道:“你好容易替他们安了家,还不叫你史妹妹家去瞧瞧么?你只知会妹夫一声,叫他在家里候着。”宝玉听了自去。

    这里凤姐向贾母道:“老祖宗,这个差使交给我罢,包管办得漂亮。”说着便赶忙料理起来,点了两只龙凤宫烛,烧上一炉安息香,都叫侍女们捧着;又叫珊瑚悲翠二人拿着红纱灯,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四人拿着红明角喜字灯,分队前引;芳官藕官吹着细乐。自己和鸳鸯分立左右,将湘云搀起,向前院缓缓行去,宝钗、黛玉、迎春、尤二姐也跟在后头去瞧热闹。

    行至前院,宝玉已在东边月亮门外等候,引大家转过一层院落,另有个小小庭宇。院中也栽些花竹,北面五间正房,三明两暗,套过去还有三间书房。湘云此时也似新娘子一般听人架弄,一路宫灯细乐将他送至卧房。林成璧倒回避了,躲在书房里。凤姐和众人笑着回来,只留宝玉在那里送房。

    贾母见了凤姐,笑道:“你这差使真办得不错,也要热热闹闹,像那么回事才对。”凤姐笑道:“老祖宗没瞧见姑爷那个样儿,躲在小屋里龇着嘴只是笑,还偷眼看我们,我瞧着他怪逗乐的。”黛玉笑道:“我们这送亲的可苦了,一路跟得去也没有轿子坐。”凤姐笑道:“提起轿子来,我倒忘了,该拿老太太的藤轿子抬了他去,那才有趣。”正笑道,宝玉带笑进来,凤姐问道:“他们一对儿说话了没有?”宝玉笑道:“我在那里逗着云妹妹说话,只是不肯说,我说要等着云妹妹说一句话我才走呢。后来逗急了,他说了两句:‘宝姐姐来了,你还不瞧瞧去?’我才笑着回来了。”贾母笑道:“你们简直是闹新房,那是闹旧房呢!”又和宝钗说些家常,问知蕙哥儿乡试文章做得甚好,心中颇喜,说道:“你放心,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的,只看兰儿便是榜样。”黛玉道:“夜长了,老太太不用些点心么?燕窝粥、栗粉粥都预备下了。”贾母道:“我倒不觉得饿,也要睡了。宝丫头大远的来了,你们三个人也早点歇着罢。”凤姐笑道:“我来和鸳鸯姐姐,照样儿再演一出好不好?”黛玉笑道:“免劳罢!总有一天琏二哥哥来了,咱们才演好戏呢?”说着,大家退下。晴雯麝月尚在西屋里等候,听见他们要走,忙即出来分搀钗黛二人入园,宝玉一路跟随说笑。

    到了留春院坐下,黛玉问起蕙哥儿考试之事,宝玉道:“问什么?反正他是必中的,也不过同我一般高下。”宝钗道:“你真有前知的分儿么?我瞧你这个样儿总不像个真人。”宝玉道:“真人不露相。若教你们凡眼看出来,还能算真人么?

    我再说一句,他将来比我强多了,是个状元宰相的命,可惜只中了半个状元。”黛玉笑道:“可见是胡说了,状元就是状元,那里有半个的?”宝玉道:“你不信?明年就见分晓。”宝钗知他语有先机,也不深问。又谈了一会,黛玉笑道:“既是仙人,请到那边丹房里去罢,我们肉眼凡人不敢亲近。”宝玉笑道:“仙人要去,你们也留不住;仙人要来,你们也挡不祝若不乖乖听仙人的,只要念几句咒语,叫你们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叫做‘红娘自脱衣’,那才要你们的好看呢。”宝钗笑道:“这那像仙人的话?连我也不信了。”宝玉笑道:“信不信在你,仙不仙在我。”大家笑了一阵,随即收拾睡下。

    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起来,草草梳洗了便要出去,黛玉道:“什么事这们慌张?”宝玉道:“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飞船呢。”宝钗一把拉住,道:“你见了柳二爷,告诉他我哥哥非常感激,如今塑了他的像,每天朝着烧香磕头。这一点傻心,也要叫柳二爷知道。”宝玉笑道:“他早就知道了,还用说么?”说着,径自出去了。这里钗黛二人谈些琐事,宝钗说起湘云夫妇如何安顿,黛玉道:“依他的意思,就请史妹夫常住在这里,眼下云儿只管来来去去,等他百年满了再说。若不嫌委屈,就和柳湘莲秦钟一样长久住下,有何不可?”宝钗道:“云儿是个有心眼的,他说‘一个人靠着人家,两个人还是靠着人家,怎么说得过去呢?”黛玉道:“那是世俗之见,仙家倒不论的。你看那柳湘莲何尝不是散仙,如何也在此间打混?况且史妹夫既脱鬼趣度入仙班,将来绛阙清都也未可限量。云妹妹向来豁达的,怎么忽又如此沾滞?”宝钗又提起袭人柳五儿之事,黛玉道:“五儿呢,还有商量。他和袭人恩义已绝,我提过多次,总不答碴,这种事也不能勉强的。若凑足金钗之数,我倒另想了一个人,就是从先在怡红院的春燕,但不知他嫁了没有?”宝钗道:“我听说春燕跟着他妈过苦日子呢,若找他也还容易。”

    黛玉道:“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儿拨到怡红院,将来就好办了。你连一个鹦哥还找了回来,何况他们旧人呢?”宝钗道:“那鹦哥真可爱,这一向都是莺儿亲自喂他,只可惜带不了来。”

    黛玉道:“姐姐又傻了,多少人都带得来,那有带不来的鸟儿。”

    宝钗这才恍然觉悟道:“下次我带来给你。”

    一时妆扮完了,同上去见贾母。贾母正和湘云说话,黛玉偷眼瞧湘云,果然春回眉黛,意态不同,便向宝钗挤挤眼睛,彼此微笑。湘云见了他们,微带羞涩,只站起,含笑无语。贾母笑道:“今儿是云丫头大喜的日子,我算是他的娘家人,替他办几桌喜席,把里里外外这些人都请上,连香菱、妙玉、秦柳两家也别漏了,林丫头就替我办去,你看在那里摆席合适呢?”黛玉道:“若人多了,只有涵万阁、结霞山馆两处宽绰,老祖宗看在那里好?”贾母道:“就在涵万阁罢,咱们等一会坐船过去。”又道:“凤丫头呢,怎么没来?你若忙不了,叫他帮着你。”黛玉答应了,刚好凤姐尤二姐走进来,黛玉笑道:“凤姐姐,刚才老太太派了咱们俩替云妹妹办喜酒,这些事我不大在行,可全仗你了。咱们也得办得像样,别叫云妹妹撇嘴。”

    凤姐笑道:“昨晚上送房,今儿办喜酒咱们索性连喜果子红蛋都办全了,省得多费一道手。”宝钗笑道:“好好的事,到你们俩嘴里就说到歪里去了,云妹妹今儿怎这么老实,也不撕他们的嘴?”尤二姐笑道:“人家替他忙活了这些日子,说几句俏皮话大家笑笑,还不是该当的么?”凤姐黛玉下来,便忙着分头料理。又要布置屋子,又要点菜备席,又要各处请客。

    忙到下午,一切齐备,赶即坐船来接贾母。

    贾母从上房坐小轿子至香胜亭换船,鸳鸯翡翠搀扶进舱,凤黛二人陪着说笑,一路水光花气,迎人生爽。船到小琼华,宝玉、宝钗和迎春、香菱、智能、尤氏姐妹都在柳yīn下迎候,只不见湘云。贾母问道:“云丫头呢?”尤二姐把湘云推向前来,原来在众人背后躲着,宝钗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妙玉只在阁下等候,见了贾母也有一番谈叙。宝玉引贾母先至廊间坐下,看了一回景致,方才进屋入席。

    贾母席上是迎春、香菱、尤三姐陪坐,湘云坐了主位;凤姐、尤二姐、宝钗、黛玉、宝玉另坐了一席;鸳鸯却和晴鹃麝钏芳藕四儿等,另在花槅子外三间西厅摆了两席。妙玉智能都吃素,另备素斋。林成璧、柳湘莲、秦钟的席,只摆在廊外。

    宝玉在席上吃些果食,便往廊外招呼成璧湘莲诸人,一时又到西厅和晴鹃等打趣取笑。贾母嫌席上不大热闹,把鸳鸯叫来行令。先用喜字飞觞,由香菱起令。香菱想了一回,瞅着湘云念道:“喜则喜你来到此”,自己和湘云各饮一杯,大家都道:这句话说真巧。底下轮到湘云,却想不起曲句,那桌上尤二姐笑道:“我替你说了罢:‘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两天真有这个意境。”湘云道:“句子是有了,这‘喜’字还在我身上,飞不出去哟。”贾母笑道:“原是你的喜,别人怎么安得上?”鸳鸯瞅着尤二姐只管笑,尤二姐一诧异,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等”字不是“喜”字,不觉脸上飞红。幸亏湘云接着道:“我也想出一句:‘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数那“喜”字飞到尤三姐,尤三姐故意不肯喝,大家一阵起哄才岔过去了。随后尤三姐喝了门杯,念道:“非是俺辞家喜浪游”,飞到贾母。贾母举杯饮了,也是想不出句子,鸳鸯替说道:“可喜那路接仙源近。”数去,恰是迎春。迎春拿起杯子正在凝思,只听贾母道:“曲子里带‘喜’字的太少,咱们另换个省心的罢。”

    凤姐另取一个牙筒送到贾母席上,道:“老祖宗改这个罢。”

    原来每根筹刻着一句唐诗并各种饮法,大家推贾母起令。抽出一根,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私语者饮。”迎春正和香菱说话,鸳鸯捉着,强迫二人都喝了。紧接着,迎春抽的是:“‘媚眼偷看宿鹭窠’,旁视者饮”。遍看座中,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也捉住他喝了一杯。香菱接过牙筒摇了几摇,掉下一根,看那诗句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久别重逢者饮。”

    笑道:“这正该云姑娘喝了。”鸳鸯将湘云门杯斟满,湘云本不怯饮,举杯饮荆”随后尤三姐抽了一根,是:“‘春色满园关不庄;离座者饮。”香菱刚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宝钗说话,被鸳鸯拉回来,迫着他喝了。底下轮到湘云,湘云笑道:“等我抽个好的。”抽出一看,脸先红了,大家看是:“‘洞房昨夜停红烛’,新婚者饮。”都笑道:“这正是个好的,除你还有谁呢?快喝罢。”湘云道:“‘新婚’两字总合不上。”

    凤姐走过来,笑道:“就连你从前算上也不到两个月,还得算新娘子呢。”一面将酒斟满,送到湘云唇边,说道:“喝这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湘云仍不肯喝,被他灌了大半杯。

    鸳鸯将牙筒递与贾母,贾母道:“算由我收令罢。”信手抽出一根,是:“‘扇裁月魄羞难掩’,脸红者饮。”湘云本有几分酒意,又连灌两杯,此时两颊飞红,鸳鸯又强他干了一杯方罢。

    贾母微倦,便扶着鸳鸯走到暖阁,向小炕上歪着。众人散坐说笑,也有在廊下散步的。一时夕阳渐下,彩霞满空,半轮皓月已从东山渐渐飞起,黛玉又请贾母和众人入席用饭,贾母只吃了半碗八宝莲子粥,叫鸳鸯去看了船,先回去歇息,凤姐尤二姐都跟随去了。

    这里众人仍坐廊看月,妙玉向来和湘云最好,同倚栏角深谈。妙玉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如今也有了家了。”

    湘云道:“我那里敢做此想,全亏得宝哥哥、林姐姐费尽回天之力,居然给办到了。可是从前心里头已成了槁木寒灰,此时一线春回,又添了许多甜酸苦辣,别人那里知道呢?”妙玉道:“就我得返此间,也深叨宝公之惠。据警幻说,他本是补天灵石转世,所以有此神力,此话倒可以共信的。”正说着,黛玉凑了过来,湘云等便将话截祝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又向湘云道:“宝姐姐家里有事,今儿晚上就要家去。你两边都是闲住,又难得来的,索性多住两天再去,我这里有人送你。”湘云正合心意,故却做从容道:“也好罢。”黛玉又道:“你有什么话带去没有?”湘云道:“也没什么话,只叫翠缕留神看守,别大意了。”黛玉道:“这层尽可放心,宝姐姐先回去,一定照应得到。”宝钗正和迎春香菱等闲谈,黛玉转身过去,便将湘云的话告诉与他。见廊下成璧湘莲诸人已先散了,宝玉也不在这里,问侍女们,方知宝玉湘莲酒后高兴,往芳草坪去比剑。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香菱不肯,自和迎春一路回去。钗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

    歇了好一会,将要卸妆就寝,宝玉方才回来。黛玉故意说,要将袭人五儿足成金钗之数,宝玉不敢与黛玉争执,只闭眼装睡,不答一言。还是宝钗说出实话,找的是五儿春燕,宝玉方有笑容,说道:“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你们单要呕我呢?”次日仍是五更即起。宝玉因宝钗单身独返,不堪放心,又打发晴雯送至荣府。

    其时天已朦亮,宝钗又找补了一觉,然后起来,先至栊悴庵寻惜春。惜春闻知湘云之事,微笑道:“二哥哥只知骂那些禄蠹,我看你们都是‘情蚕’,生被这‘情’字给网住了。”

    宝钗道:“你这话未免近于偏激,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无情的,只看这‘情’用得正不正罢了。”坐了一会,又到湘云卧室,嘱咐翠缕一番,方往王夫人处。此后每日总要亲自去看看,或是自己没空,也打发莺儿去探问。一连三日,湘云尚无回来消息,宝钗想到,湘云究竟是生魂,不比自己吞过仙丹的,若在那里久居不返,难保无游魂夺舍等事,心中甚为担虑。

    直至第四日,翠缕方来送信,说道:“姑娘醒过来了,请二奶奶别惦记。”又向莺儿道:“昨晚上紫鹃送姑娘回来,四姑娘在定中还见着他,说了好些话呢。”宝钗又亲去看了湘云一趟,听惜春说起果然见着紫鹃,并非入梦,大家叹异。

    时光忽忽,转眼已到放榜之期。那天宝钗起得较晚,刚在梳洗,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正要打发人去问,焙茗已拿着报条进来,秋纹接过来看了,回道:“奶奶大喜,蕙哥儿中了!还是第七名举人。”原来闱中写榜,先从第六名写起,所以报得最早。宝钗连忙至王夫人处道喜,李纨梅氏也在那里,都向宝钗称贺,只谈到名次巧合,不免怀疑。王夫人道:“我那天问牙牌数,占的是‘中必叠双’,这不是验了么?”宝钗道:“那回见着二爷,他说蕙儿是必中的,和他名次相等。可见什么事都是前定的。”李贵去看榜,直到三更后回来,果然第七名贾蕙是江南应天府官荫生,这才放心受贺。

    次日,贾蕙分具贽敬、门敬,去见各位师门。先见了房师张编修,问起家世,甚替贾蕙惋惜。说到闱中拟元已十多天了,偏那正主考余中堂是个假道学,因这本是官卷,怕人说他阿附朝贵,故意挑剔五策骈体违式,要归入副榜。还亏得本房力争了好几次,才把第七名卷子与元卷互调。贾蕙听了,甚为感激,说道:“门生初次观光,蒙老师如此成全,已属万分侥幸。况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数。”张编修道:“若如此说,中第一倒不如中第七,巧合了家传衣钵,倒成了佳话。”后来又去见各位座师,那三位也是同声叹惜。不知那余中堂见了贾蕙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倪金刚膜拜真菩萨 贾探花屈居半状元

    话说余中堂在闱中,因一时矫情,几乎将贾蕙改成副榜。

    揭晓之后,方知是尚书之孙,军机之弟,又是贾妃胞侄,深恐因此结怨,心中万分懊悔。一见贾蕙名帖,立时请见,非常优礼。先称赞贾蕙文章如何沉实,经策如何博赡,一见便知是饱学之士,却不料如此英年,将来更未可限量。又道:“北榜解元向来不利,从没有到过八座的,近几科联捷的都很少。此番名次稍屈,正望你联步青云,贤契要领会这层意思。”贾蕙也知他是极力描补,只有说些感激的套话。余中堂又领他去见师母,那师母却甚洒脱,因有爱女待聘,一见贾蕙年轻貌俊,忙问了定亲了没有,贾蕙回道:“门生自幼就定下了。”师母叹惜不置,说道:“你有个世妹,虽是小老妈养的,相貌性情都还不错。我把小老妈撵了,一直就带在身边,倒像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生的一个小子,那就不像人样了。你只看我的面上,不拘同年或是世交里头,找一个合适的女婿,若依你老师选去,不定选出什么癞蛤蟆呢。他那眼睛那里认识人,只会假模假样的装着玩罢了。”余中堂坐在一旁,急得脸上通红,又不敢拦他。贾蕙也十分为难,答应他不是,不答应他又不是,只说道:“门生一定留意。”一时告辞出来,余中堂一路送出,说道:“妇道人家胡说八道的;贤契不可深信。”将要送至大门,贾蕙坚请留步,方才踱了进去。贾蕙坐车回来,心中想道:这种人怎么也做了中堂呢?人家说八股无用,科举腐败,都是此辈连累的。

    过一天,又去遍谒四家郡王以及世交勋爵。东安、北静两王最为关切,说了许多好话。因贾蕙曾赏六部员外郎,催他分部行走,贾政见是当然的事,自无不允,便由贾兰吩咐吏部司官们替他具呈。司里因是枢堂交派,怎敢延搁?不几天就注册签分礼部。那礼部是最冷的衙门,贾蕙本来意不在此,却喜部务清闲,不至妨他用功,堂司各官又全是正途出身,可以得些教益,倒深合他自己的心事。此时正堂便是吴尚书,见面更觉亲热,指示了许多规矩。不久就派贾蕙在仪制司帮主稿上行走。

    从此贾蕙也得间日到署,随同印君、稿君们练习公事。一面仍在家里做举业工夫,带着练习折卷。代儒对于书法不甚在行,只可由贾兰退直之暇,分出工夫替他评校指点。贾蕙天分本高,写到两个月后,居然珠圆玉润,更在贾兰之上。

    宝钗此时转得腾出身子专理家务。这几年荣国府中,因东边荒地全数垦熟,原有庄地房产也经过一番整顿,每年进项,应付家用绰乎有余。贾蕙此次中举,贾珍从任上寄来二千两贺金为榜下各项开销之用,核计尚有敷余,并未动用公中款项。

    目下年关将到,宝钗和李纨正在通盘核算,先命管事们分头开出帖子送到议事厅上,以凭钩稽。常时从早晨忙至下午,有时白天不及理清,还带到怡红院叫莺儿帮着核对。探春偶尔回来,见他们那般赶碌,也只可坐坐便去。因此,大观园中梅花盛开,交到腊月又下过几番好雪,只惜春湘云间或出来玩赏,比起从前联诗结社,倒觉冷静了许多。

    这天,李纨宝钗正在议事厅上办事,一帮家人媳妇们刚领了对牌下去,忽见林之孝上来回道:“包勇从东边回来,要上来叩见二位奶奶。”李纨道:“叫他上来罢。”林之孝答应“是”,随即退下。等一会便带了包勇进来。宝钗看那包勇:戴着紫羔皮帽,穿着貉皮灰布外套,显得格外魁梧,脸上也晒得漆黑。一进门,就向李纨宝钗跪安道:“包勇请二位奶奶金安。”

    李纨道:“你这两年太受累了,看着倒比先硬朗。”包勇道:“回奶奶,奴才是劳碌命,一天到晚在地里跑着什么病痛都没有,一歇下来,没病也有了病了。”宝钗道:“你这回路上走了多少天?”包勇道:“奴才怕太太奶奶们惦记,这回还是破站走的,也走了六十多天。今年关外连下几次大雪,载重的大车都走不动了,只可换坐扒犁,赶着到了绥河,从那里往西倒好走了。”李纨道:“那乌进忠老东西怎么还不赶着来呢?”

    包勇道:“奴才在女儿河碰着他,因为大车坏了两辆,在那里候着换车,大概三五天也要到了。”宝钗道:“环三爷在东边还安静么?”包勇道:“三爷那人也还是长厚底子,交的朋友太坏了。自从娶了这位姨娘,倒很能辖制他,这一向安静得多。有时奴才极力劝戒,也还能听个几句。有奴才在那里,奶奶们只管万安,仗着包勇这一点血诚,准能把三爷感化了。”宝钗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三爷在那里闹出点小乱子,不但府里的名气要紧,也关着你的老面子呢。”包勇连声答应“是,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套,当面递上,道:“这是包勇管的荒熟地细账,请奶奶细看,有不明白的,只管叫奴才上来问,奴才决没有藏掖的。”说完,又请了两个安,回道:“奴才旧主人甄家宝大爷生了哥儿,奴才还没叩喜呢,这里下去,还要请假去一趟。”李纨道:“你只管去,请什么假呢?”包勇正色道:“这是正理。奴才吃的这府里的饭,怎敢自便?”

    说罢便随林之孝退出。

    这里李纨打开封套,取出清册来和宝钗同看,那册子上写的是:奴才包勇焦忠恭叩老爷、太太、奶奶、小大爷、小大奶奶暨哥儿万福金安,新春大喜!谨将承领开垦东边半开及全荒各地近年垦熟情形及支存钱粮,册呈清览:一、黑岗子至松岗子荒地:从前开熟二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八千五百响。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五百两整;一、佟家屯至黑达子庙荒地:从前开熟三成,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一千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五千二百五十一两整;一、黄屯子至门头河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九千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七百二十两整;一、烧锅屯至马家口荒地:从前开熟四成,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二千五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六千五百两整;一、松树屯子至白琉璃河荒地:从前开熟五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六千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二千六百五十二两整;一、白家庙至柳树井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七千一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五钱正;一、高家屯子至胡家村荒地:从前开熟一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四千二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一千七百二十一两正;一、棋子营至狐狸淀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三千五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六千四百零二两五钱正。

    以上共得地七万一千八百晌,本年实收银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九两正,除留备牲口喂养、长工工食及来年春耕用项外,实解上银贰万两正。

    宝钗看完了,笑道:“别看他粗糙,这册子倒开得很细。”

    李纨道:“那年咱们家闹贼,跳上房去追贼的不就是他么?想不到他倒有粗有细,又有血性,他还是甄家荐来的,这些根生土长的奴才那个跟得上?白养活着他们了。”又道:“这册子上倒有焦忠的名字,总没回来过,那人到底怎么样?”宝钗道:“我上次问过包勇,据说那人是忠直一路的,只太粗心,又有他老子的倔脾气,和各佃户都处得不大好,只可做做笨活看看家罢了。”李纨道:“就这个数,咱们年下那用得了?还有乌进忠那一批呢。依我说敷余的款项也是白放着,还该添置些田产才是久远之计。”宝钗道:“头两年敷余的都赎了产业,后来又置了学田,这往后倒可以添买田产了,但是田产也得有妥当人经管,那里都能像包勇呢?”又谈了一回闲话方散。

    过几天,果然乌进忠也来了,递的帖子还是那些吉利话。

    除掉各色米粮物品之外,净折干的是七千四百两。李纨宝钗因乌进忠原是年老庄头,也传他至议事厅,各人奖励了几句。

    当下东西两府忙着祭宗祠、分年物、开家宴、请春酒,悉照往年规矩。一到新年,贾赦、贾政、贾兰、贾蕙分头出去拜年,又添上各衙门的团拜、各科分的团拜、金陵同乡的团拜。

    贾兰的门生公请老师,每次俱是戏酒。那戏场楼上还预备女座,专请内眷,都挡着屏风,垂着珠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宝钗、梅氏也去看了两回。那时候新到了一批戏班,叫做“春台部”,编出许多新戏,如《珍珠衫》、《花筵赚》、《画舫缘》等等,又有《上元夫人》的灯戏,《牡丹亭》摆花的灯戏。每次团拜,做提调的都要抢着定戏码、交定银,真有风行一时之概。总要看到灯戏完了,方才肯散。

    当时京城地面,还是五营提督和五城御史分管,周提督和各御史和衷商榷:内外城各设侦缉公所,添募了二百名马巡,昼夜侦查,不分畛域。抄了几处土匪窠子,拿获匪首,即时正法,连剪绺的也无地容身。又添了几十处工场粥厂,安插那些游民,把京师地方整顿得十分安靖。新年上,周提督又提倡恢复了东华灯市。东华门外一带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