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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完丹诀飞举跨神龙 披画册沉沦悯雌凤

    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

    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

    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最阔的:一家是王相国的孙女。那王相国久居枢府,从前做司道的时候,却是由荣国公一手提拔出来的。又做过工部堂官,与贾政也甚相得,知贾兰未娶,忙托人来贾府提亲。贾政不便推却,只说兰儿是个孤孙,这件事要听凭他母亲决定的。那一家是虞尚书,有三个女儿。大姑娘早已嫁了,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都很有才貌,听贾府选择一个。贾政与他并无深交,也只含糊答覆。

    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说起,叫他和李纨仔细商量。当下见着李纨,便将两家亲事都说了。又道:“太太因为二哥哥的亲事自己没敢出主意,全听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结果;这回叫你仔细斟酌,背地里还要问问兰儿,看他是什么意思?”

    李纨道:“兰儿的意思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可不想做什么阔亲。若娶了一个阔姑娘,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倒要服侍他去。那不是娶媳妇,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这两家据我看还是王家,他家里虽阔,家风还好。那虞家就难说了,两个小的没听说起,他那个大姑娘也嫁了一个进士,外间都说他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说给你,你再打听罢。”李纨道:“这也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问了兰儿,再回太太去。”

    湘云道:“这该我说啦,我是找社主来的。大嫂子只顾做老太太,把诗社的事都搁下了。咱们社里旧规矩,每月举行两次,拟定日期,风雨无阻。后来就渐渐松解了,那回颦儿主持的‘桃花社’,就没有开成。如今重新兴起,也只赏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琏二爷的生日,又是兰哥儿中了,蕙哥儿洗三,大家都忙着,没人提倡。刚才我们走过荇叶渚,见那荷叶都大了,眼看就要开荷花,想讹你一个小小东道,大家赏荷做诗。你向来不请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这不该请请客么?”

    李纨道:“这点小事,我还供给得起。请你们二位做提调,该多少钱,我拿出来就是了。”探春道:“我还替你想了:咱们不必劳动大厨房,一则那边开销大,二则家里许多人,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好。等荷花开了,只叫柳嫂子预备一桌可吃的,再开一坛酒,单约作诗的几个人。就是琴妹妹来京,搭上宝姐姐,也不过七八个人。又省钱,又有趣,你说好不好?”李纨道:“省钱是小事,人太多了,倒减了清兴,这个主意很好。咱们订那一天呢?”湘云道:“若等荷花开了,总??得半个月,说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么?”探春道:“借着赏荷是个题目,日子到那时候再定罢。”又闲谈了一会,探春、湘云还要去看宝钗,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炉坍坏,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坚定,然后将渺渺真人所授内丹真诀,从头炼起。真是刻苦潜修,言笑不苟,转瞬间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

    一日,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见日影偏西,连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松怪石,也无心玩赏。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阳渐渐收没,暝烟四起,已近黄昏。刚越过一层山峰,忽见一巨蛇从高松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见尾;遍身赤色,似有鳞甲闪动;那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直向自己身上射来。回身欲避,又没有岔路可走。湘莲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鸳鸯剑。

    宝玉连忙拦住,说道:“我们修道的人,不可动一点机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们各凭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二人行至树前,那蛇却掉头去远,并不相犯。又走了半里,经过一片松林,望着林里黑沉沉的,似有无数怪物。湘莲笑道:“这里不要再出什么故事!”

    一言未了,腥风突起,一只文身白额的巨虎,从松林下直撺出来,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二人又吓了一跳!湘莲缩身欲退,宝玉笑道:“怕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么长相?”拉着湘莲直向松林中走去。那虎见了人,倒低头垂尾,向身旁一擦过去,走得甚快,转瞬间已看不见了。宝玉笑对湘莲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莲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俗语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是这个道理。”宝玉道:“说起来也容易,头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割的出去。只把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来,已回至青埂峰石洞,进了石室,参见师父。

    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阅道书,对宝玉、湘莲微笑道:“你二人受惊了!”宝玉天分聪明,便悟到是师父借此幻相点醒自己,忙即跪拜,谢师父指引。湘莲也随同拜谢。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灵兮;恍兮忽兮,何虎之突兮。蛇虎匪纷,临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慑何竞?”宝玉、湘莲听了,字字领悟。渺渺真人又对湘莲道:“以云入道,汝在彼先;以云定慧,彼在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坚,何有于万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宝玉道:“尔慧尔定,能外尔躯,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宝玉即时大悟,同湘莲回至自己住室。

    湘莲道:“宝兄弟,今儿亏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师父责罚了!”宝玉笑道:“我有什么定慧,不过比你悟性强点。咱们内丹已成,元神不散,这躯壳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给毒蛇猛兽?他们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帮了忙啦!你这点没有看透,刚才吓得那个样儿,岂不可笑!”湘莲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

    过了几天,采药齐了,便重新安设炉鼎。将采来各药,或作元黄,或作铅汞,仔细匀配一番,封泥炼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说道:“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为尔等守炉之助。”二人领了下来。

    自那日起,即在炉前坐定,昼夜坚守。这回却与前次不同,内魔既除,外魔自远。三日后,便现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后已炼成一半青色。渐渐的坎离调合,炉火真纯。渺渺真人看过几次,深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

    渺渺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炼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余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

    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

    从此,宝玉、湘莲便脱离凡骨,证为真仙了。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挈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

    那天,正在瀛洲岛上散步,见海山一碧,晴日流金,顿觉神怡心旷。忽然半空里掉下一条白龙,横卧道上,不知有多少寻丈。真人骑在龙背,招手相唤。宝玉、湘莲也赶忙骑上。一霎间,那白龙鳞爪飞动,腾空而起,耳边但听得一片风声,已直升在烟霄之上,宛然就像腾云架雾似的。低头下看,惟见大地荒荒,那青埂峰只似青烟一点。初时,龙身甚稳,上到半空,飞腾更快,有时昂头摇尾,骑在背上,不免转侧颠簸,眼看就要摔下。宝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却也并无危险。湘莲道力稍次,暗自惊心。幸亏经过宝玉指点,也还支持得祝中间过了几重高城,见一座仙山青翠夺目,山上许多奇树,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瑶水碧,也不知是花是叶。渺渺真人逐一指给他们看,说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仑。”又过一处,有三重圜水,那水都是黄金颜色,中间有宫殿阊阖。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凉风山,山上玉树皓如冰雪,觉得天风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许多丈,便是悬圃,也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渺渺真人稍戒宝玉、湘莲道:“此地去天已近,你们切要警惕,一涉尘念,龙背上便坐不稳,即时堕落了!”宝玉、湘莲目眩神惊,连忙答应。

    一时,上至天衢,白龙歇祝真人引他们下了龙背,步入天府。只见紫宫绛阙,气象清严,进了好几重门,才至正殿。

    殿中所列金床、玉几,陆离耀目,都非人间所有,却不见有人看守。宝玉问道:“既到此间,我们须否上去谒见玉帝?”真人道:“上谒有时,且待来日。”又引他二人从殿右阙门穿过去,便是天苑。遥见银波晃漾,琪树参差,天池畔尚有许多翠甍丹栋。真人道:“此处须有玉旨,方可赐游,我们且回去罢!”

    一路走回。那白龙还候在那里,重又骑上,倏忽下降,龙背上震荡更甚,湘莲几乎喊出声来。幸亏工夫不大,已到青埂峰松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龙便不见了。真人笑对宝玉道:“此游何如?”宝玉笑道:“弟子昔在尘世,也曾发过幻想:要将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烟,一阵大风吹得无形无迹。刚才在龙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飞烟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为何物了?”真人微笑点头,各回石室静坐。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工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那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憩。宝玉道:“这里夜景真好,比那回来看斜阳还要幽静。”湘莲道:“日子真快,一晃儿又是两个年头。我自从得道之后,回想从前的事都如隔世。

    就连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宝玉道:“从前圈在洞里,恨不能出来,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师父遍游三山五岳,一直上到天宫,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觉着平常得很!可见得境随心变,并没有一定的。世间的人营营扰扰,争那些**虫得失,只由所见不广罢了!”

    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们透澈,那‘情’字一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我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背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他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着:“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各梦的多着呢,那里说得上这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宝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剑,那个白猿又来了!”湘莲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的柳老二么?”宝玉道:“白猿是说着玩的,你看这月光如此可爱,何妨就此舞回剑呢?”于是二人各抽佩剑,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剑光迎着月光,初时似两条白虹来回迎距,彼此还看得见人;舞到酣时,似飘风闪电一般,化做千百条白蛇,全不见一些人影。刷的一声,两剑同时收祝湘宝二人同回石室去了。

    这里,宝玉、湘莲说着太虚幻境,那知幻境中人,也正说着他们呢!

    那日,黛玉在绛珠宫闷坐无聊。偏偏迎春、鸳鸯诸人都没有来,金钏儿又到“秋悲司”寻人说话去了,只晴雯在身边,见他恹恹愁绪,便说道:“二姑娘到这里来过多少趟,姑娘还没瞧他去呢!今儿没事,我跟姑娘去一趟罢。在家里老闷着,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懒的,你要去只管去罢!”晴雯道:“我去了,姑娘更闷得慌,不要闷出病来,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着许多册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细瞧瞧那上头都说的是什么,只当看闲书解闷儿。”这句话才把黛玉说动。抿抿头,换件衣服,就扶着晴雯缓步出来。

    沿路看那朱楼飞阁,绿树清溪,都有潇洒出尘之致,黛玉觉得心目一爽。笑对晴雯道:“这地方真不错。我来的时候,没有心事看他,就是跟众仙女出来逛逛,也只顾说话儿,总没得细看。今儿才领略到了。”晴雯笑道:“我劝姑娘出来玩玩,姑娘还懒得动呢!这们好的地方,老圈在家里,不是自找憋闷么?”

    说着,已走到二层门内,那两边配殿,都有匾额。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见前面一个人,也向那边走着,似乎是鸳鸯。晴雯叫一声:“鸳鸯姐姐。”鸳鸯回过头,见是他们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来了,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们上那里去啊?”黛玉道:“我们想去找二姐姐,鸳鸯姐姐若没事,咱们一块儿去罢!”鸳鸯也正要去寻迎春,便和黛玉等同走。一时,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额,就是这三个字,两边柱上尚有对联,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心中想道:这对子宛然两句好诗,不知是否警幻手笔?进入门内,见正殿五间,朱局深掩,画栋钩连。左右各有配殿,从殿旁有门过去,另是一个偏院。院内花木幽静,正屋三间,便是迎春住处。

    司棋先瞧见,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鸳鸯姐姐他们都来了。”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进房内。那房子虽不甚大,却收拾得非常洁净。粉壁上挂着李易安写的诗屏,吴彩鸾的五言小对,案上瓶花砚石,布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来身子倒很好,可以出来玩玩。”黛玉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又懒。”指着晴雯道:“还是他撺掇我来的呢!”鸳鸯道:“是要出来散散的好。我也因为心里不大痛快,才想着出来的。”

    迎春道:“鸳鸯姐姐,你有什么不痛快?”

    鸳鸯道:“其实,也不关我的事。前儿,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琏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刚要走,仙姑又打发人来说不用去啦。琏二奶奶因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经提归地府去了。你想,这们个要强的人,弄到那们糟,我们要救也救不了他,怎么不难过呢?”黛玉道:“这个话小蓉大奶奶早已说过,要想劝他自己忏解,也没有说到;就说到,他也不会听的。可有什么法子呢?”晴雯道:“鸳鸯姐姐真是好心眼儿,见老虎死也要哭两声。他若怕受罪,就不该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家已经受着罪,也怪可怜的!还叨腾那些做什么?好歹是咱们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还有个瞪眼干瞧着的么?”

    少时,司棋沏了新茶送上来。黛玉喝着,问迎春道:“他也住在这儿么?”迎春道:“说起司棋来也很可怜的!他为那姓潘的拚着一死,始终也没得见着。见了我,好像遇着亲人,再也不肯回去。我只好和警幻说了,留他在这里,到底是用惯了的,比别人贴心。”

    黛玉想起册子来,又说道:“二姐姐,你不是管着册子么!我想看看那上头说凤姐姐的事,怎么说的?”迎春道:“咱们到正殿上去瞧罢,那里册子多着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将正殿的门开了,自己引着黛玉同去,鸳鸯、晴雯也跟着过去。

    只见殿上摆着许多橱,橱上各有封条,迎春捡出金陵十二钗正册,翻给黛玉看。头一页画的是两棵枯树,挂着一围玉带,树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钗。幅旁题着四句诗,黛玉念来是“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仔细推详了一会,心想:这上头分明隐着我和宝姐姐的名字,怎么我们俩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页,细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觉狐疑。想道:他分明嫁了宝玉,我和宝玉尘缘已断,岂有同归一人之理。难道后来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赠“风月真镜”,从正面照去,我们三个人分明同在一起,跟这册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题句为什么又有“可叹”“谁怜”的话?仿佛是替我们惋惜,更不可解!正在展转凝思。

    迎春见他发楞,笑道:“这些册子若仔细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个大概罢!”黛玉要想放下,又舍不得。把正册重翻了一遍:见那第二幅画的香橼,似指元妃;第六幅画恶狼扑一美女,似指迎春。这都是已验的了。第四幅画的云水,题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云飞”,仿佛指湘云说的。第五幅画着泥中美玉,题句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

    其余都猜不出。

    后面还有一幅,画着冰山上一只雌凤,心想必是凤姐,看那题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似说他结果不好。却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给鸳鸯看道:“你看这不是说的凤丫头么?那末句说得那们可惨,大概就指他眼前受的罪过,什么事不是前定的!”鸳鸯道:“他若不做损德的事,那里就会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着他做的么?我就不信前定的话,若什么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

    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胜人,人也能胜天,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咱们且看册子罢。”

    鸳鸯道:“林姑娘,这册子里不知那一幅是说我的?姑娘检出来,说给我听听。”迎春道:“只怕在副册上呢。”当下将正册收起,另翻副册。黛玉见内中有一幅,画的是一湾止水,水中一只孤鸳。又看那题句是“恋主自孤飞,无心傍绣帏;瑶池追侍日,谁信是青衣。”就递给鸳鸯看,又把那题句细细讲解。又道:“照这上头看来,你还要寻着老太太呢!鸳鸯听了,暗自欢喜。底下一幅画着桂花下一个池沼,中有枯莲败藕,看那题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

    晴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说他的那一幅,翻遍副册,都不是的。迎春道:“还有又副册呢,许在那上头!”翻开又副册一看,首幅画着水墨乌云,就像是晴雯。再看那题句,果然不错,便逐句讲给他听。晴雯听到“风流灵巧招人怨”,又是什么“多情公子长牵念”,眼圈儿早已红了。又问道:“后来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到了这儿也算小小的结果,还有什么后来呢?你这不是傻心眼么!”说得迎春、鸳鸯都笑了。

    黛玉又翻下去,有一幅画着鲜花破席,分明是花袭人。那题字却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心中陡添无限惊疑,想道:这不是明说着袭人改配了戏子么!若是宝玉好好的活着,舅母那么看重袭人,断不会撵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宝玉有了变故了!又想起宝玉从前说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许他真应了这句话。可是,他对袭人也这们说的,那里做得准呢?就是他要出家,舅舅、舅母也断乎不容他去的。仗着贾府的势力,不管京里京外,什么名蓝古刹,都能够把他捉回去还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说,宝玉就做了和尚,那人还活着,袭人就有脸改嫁去么?一定是宝玉死了!越想越像,顿觉满怀凄楚!又想迎春、鸳鸯都说宝玉近来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何至于英年夭折,不是为我死的么?想到此,粉泪盈盈,强忍也忍不住!

    迎春不知他又因何事伤心,忙说道:“林妹妹也看了半天,别累着。咱们到那边歇息去罢。”鸳鸯也帮着劝慰。此时,晴雯也在那里偷看册子,只因素不识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纳闷。听见迎春的话,猛一回头,才看见黛玉泪痕满面。就接着说道:“这里太敞,怪凉的。姑娘别尽着看那个了。要不,咱们回去罢!”黛玉自觉人前垂泪未免无谓,便辞了迎春,扶着晴雯,一路回去。

    走过一带朱户琼楼,遇着好几个仙女,都是霞袂蹁跹,花容窈窕。一个个拉着黛玉问寒道暖,叨絮不休。还有一个鹅蛋脸、穿荷帔蓉裳的,和黛玉分外亲热,一口一声妹子,说了大半天的话,还要邀黛玉到他那里坐坐。黛玉心绪纷乱,只得勉强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几句话,然后分手。好容易到了绛珠宫内室,黛玉道:“这可回来了!”晴雯道:“姑娘今儿可累着了。”黛玉道:“去的时候还好,回来可走不动了!这两只腿就有千斤重,一脚挪不了半步。路上还遇着那们一起,说了许多废话。他们那知道我的苦处呢?”说着,便歪在湘妃榻上。

    晴雯问道:“姑娘看那些册子,都懂得么?”黛玉道:“反正是猜谜儿似的,那里能都懂得呢?”晴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鲜花,一领破席,一定是袭人那个破货。那上头写些什么?”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个意思,好像袭人要配给唱戏的。那会有这种事呢?”晴雯道:“那也说不定。太太那脾气:高兴了,多给他二两银子;不高兴了,骂一顿撵了出去,什么人不好配呢?”黛玉听了,半晌无言。

    晴雯又道:“姑娘为什么看了册子,引起伤心来?我倒替姑娘喜欢呢!”黛玉冷冷的说道:“有什么可喜欢的?”晴雯道:“那正册上头一页画的玉带金钗,不是隐着姑娘和宝姑娘的名字么?别人都是一人一幅,单是姑娘和他分不开,必有一种道理在里头。我是个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许将来还要大团圆呢!”黛玉道:“不管你说的对不对,你不认识字,就能随意瞎猜,这点小聪明也真亏你!若认得那上头的字,比我还许懂得多呢!”

    晴雯道:“据我看,姑娘的分儿比宝姑娘还要高呢!那玉带挂在树上,金钗丢在地下,不明摆着在那里么!”黛玉道:你这个可是胡说了,一样的人有什么高下呢?”晴雯道:“若没有高下,为什么姑娘在正册上,我们又在副册上?也许宝姑娘将来的结果和姑娘一样,分位上可稍差点。”黛玉道:“他是他,我是我,有什么比较的?别混说了!”当下就取了一本琴谱,走至青琐窗下细看,一面用指头画着。晴雯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青瑶联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琼花,捧着进来,安放在白玉几上。

    忽听外面脚步之声,金钏儿匆忙进来,说道:“我刚才在二层门里,瞧见一个道士,送一个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谁?”黛玉笑道:“这丫头真疯了,我那里会认得什么道士呢?”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语感孤鸾 贤探春协力除群蠹

    话说金钏儿那日从“秋悲司”回来,遇见道士送一女子,至“薄命司”归册。你道那道士是谁?原来便是《石头记》发端的甄士隐。他在觉迷渡口草庵内别了贾雨村,一路向薛府而来。

    此时,他的女儿香菱正在难产,胎儿三日不下,十分危急。

    贾府荐了一个王姥姥,是收生老手,费尽方法,将胎儿接了下来,居然是一个哥儿,还好好的。那香菱阳数已尽,一阵昏迷,灵魂便已出窍,见一星冠霞帔的道士,立在面道,唤道:“英莲儿随我去罢!”香菱抬头一看,并不认识,又唤的什么英莲,从来没有听过,便道:“我非英莲,仙师错认了。”士隐道:“吾儿有所不知,吾乃你生身之父甄士隐。自从你元宵看灯闪失,又连遭拂意之事,所以勘破尘缘,修成大道。今因你大限已满,特来接你前赴太虚,当去便去,不必留恋。”香菱才知是他亲父,连忙整衣下拜。士隐将拂子一举,便引他向太虚幻境而来。

    一时,到了“薄命司”,将香菱交与迎春,便要别去。香菱牵着袖子不放,说道:“父女乖离,好容易才得见着,正要随侍,怎么便自舍去?”士隐道:“俗缘已了,不得强留。”

    摔袖径行,倏已去远。

    香菱不禁大恸!迎春和司棋连忙劝住,又邀他到屋里坐。

    鸳鸯尚在那里等着,见了香菱,说道:“菱姑娘,我前儿听警幻仙姑说你就要来,正盼望着呢!”香菱道:“这里还有熟人么?”鸳鸯道:“林姑娘就住在这里绛珠宫。此外,还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你们许不大熟罢?”迎春道:“这里一切事都是警幻仙姑管的,等一会子,我同你先去见见仙姑,再到各处去走走。你乍来,还许有点想家,若住长了,比家里还好呢!”香菱道:“我到这里,什么都不想了。只宝姑娘待我的情分,始终忘不了,不知还有见着他的时候没有?”

    正说着,金钏儿进来,大家相见。香菱问知他在黛玉处,便托他先带信给黛玉请安。又道:“我从前在园子里,总是跟林姑娘、史姑娘在一块儿。那年,我听见林姑娘的凶信,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想不到在这里又碰着了!”金钏儿又问起他的妹子,香菱道:“我临产的时候,姨太太来看我,还是你妹子跟了来的。我瞧他近来也胖了,姨太太一刻也离不了他,就如同老太太和鸳鸯姐姐似的。”又坐了一会子,香菱要同迎春、鸳鸯去见警幻,金钏儿便回来了。

    当下向黛玉说起此事,又道:“姑娘不认识的,我能叫您猜么?这人便是有名的诗呆子,姑娘叫做诗魔的。他还叫我带信请安呢!那道士就是他的父亲。”黛玉道:“他父亲是谁呢?我只听说他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来的。几时又找着他的父亲?可又变了道士呢?”金钏儿道:“他们说这道士姓甄,知道他女儿大限已满,特地去接来的。到底是父亲爱惜女儿,就是自己出了家,也丢不下!”黛玉听到此言,想起香菱那般伶仃孤苦,还遇着他的父亲。我不幸双亲早亡,直到此间,尚不得与父母相见。眼下我的父母又在何处?难道就不想着我么?顿觉万种凄惶,凝泪无语!

    晴雯、金钏儿猜不出他因何感触,正在多方慰解,只听侍女们回答:“有客来了。”便猜定是香菱诸人。等了一会,未见进来。晴雯是性急的,赶忙跑至前院去看。原来迎春、鸳鸯领着香菱,见过警幻,便来寻黛玉。因迎春说这仙草是黛玉的前身,香菱从未见过,因此,就在白玉栏前站住,流连玩赏,耽搁了许久。见晴雯出迎,方同进内室。

    香菱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掉下两行眼泪!说道:“林姑娘!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还见得着你!”黛玉见他比先憔悴,知道他近来苦处,也深觉可怜。只因人前,不便深谈,说道:“这一向真难为你了!”香菱道:“这也是命中该着的,还说什么呢?死鬼奶奶没来的时候,我还盼望着他。那知道娶了一个天魔星,他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里磨折我还不算,差点没被他害死。眼前刚过几天安静日子,偏又到这儿来了!”黛玉道:“你既到了这里,那些事就算翻过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们还是谈诗罢。”香菱道:“在园子里做诗的时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般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做过,连我的名字,因为是宝姑娘起的,还立逼着要改了呢!再要做诗,更不知是什么罪过了。”黛玉道:“那回宝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他悲伤太过,听你这们一说,这就无怪其然。像这种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们碰着了。”

    迎春道:“我是笃信因果的,这里头也许别有因果?”香菱道:“我到万分难堪的时候,也是这们想。自己认为前世造的恶因,今生才有这个恶果,心里倒宽解了许多。到底前世怎么会造这恶因,连我也不明白。”鸳鸯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带着看看善书,那些事都是活龙活现的,怎么能不信呢?”晴雯道:“什么叫因果,那因果怎么算了结呢?”鸳鸯道:“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报,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环的,譬如:有恩的应该报恩,报答完了,这一层因果已经勾掉;若是报答的过了分,就又生了一种因,将来还有一种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为此。”黛玉笑道:“你们又大谈起《感应篇》,这都是二姐姐一句话引出来的。我不信二姐姐来到这里,那《感应篇》还没有看完么?”

    众人听得都笑了。

    香菱瞧见黛玉几上的诗笺,问道:“林姑娘,这是新做的么?”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来了,我心有所感,随便写写的。”香菱拿起诗笺吟了一遍,说道:“这是古风,我只学过律诗,这古诗怎么做法?简直不懂。林姑娘,你明儿空的时候,都教教我。”黛玉道:“如今,名为诗人,只会做律诗的多的很,何必学那个呢?”香菱道:“既然学诗,各体就都得研究。明儿人家拿出诗本子来,一念到古诗,就封了嘴,不是个笑话么?”黛玉道:“古诗比律诗不同的,平仄有时不拘,长短句也可以随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实也有他的声调,弄不好便哑了,最忌的是用律诗的句法。我明儿选几首好的给你,先念熟了,再学着去做,自然就有了声调了。”

    晴雯道:“咱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事,到底你来的时候,那府里都好么?宝二爷的病好了没有?”原来黛玉也纪挂着宝玉,只是不便问得,所以总说些闲话。晴雯向来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听他这话,咳了一声道:“宝二爷病是好了,还中了举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听了,暗自惊愕!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却说不出。晴雯忙又问道:“这话真的么?老爷太太就容他出家去么?”金钏儿道:“到底为什么出了家呢?”

    香菱便将宝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转;如何进场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驿遇见贾政,详细说了一遍。

    鸳鸯道:“那宝姑娘怎么样呢?”香菱道:“宝姑娘那人,难道还有别的说的?哭是哭了几场,还不曾改了样儿。倒是袭人嫁出去了。”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册子,就说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可见也是定数。只是二爷如何待他,太太又那么看重他,二爷刚一走,一天都守不了么?他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纹更该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宝二爷背过去,麝月当时就要自尽跟了去的。后来又回转来,他没有殉成,才对人说的。据我看他决不会走袭人那条路的。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晴雯道:“从前看那麝月,只跟着袭人脚跟儿走,说话也没有痛快气,想不到他倒有这样的志气!二爷这些年只在我们身上争气要强,也应该有一两个替他挣个面子。都像袭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

    鸳鸯道:“太太那们疼宝玉,这一来可不坑坏了?”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亏得兰哥儿中了,三姑娘也回来住下,大家劝着,这才好点。”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边处得可好?”香菱道:“听说公婆都很疼他,姑爷人品不错,又有才干。嫁得这们远,大家替他担心,可倒好了。”

    迎春道:“这也是各人的命。”鸳鸯道:“琏二奶奶什么病死的?有人说冤鬼闹的,真有这种事么?”香菱道:“那时候我月分大了,总没到那边去。只听说病重的时候,见神见鬼的吓唬人,只怕总有点冤孽罢。”

    大家只顾说话,不曾理会黛玉。还是金钏儿回身拿茶碗,瞧见他伏在几上,拿袖子遮着脸,似乎掩泪,却又无声。连唤了几声林姑娘,都没有答应。晴雯又唤道:“林姑娘睡着了么?不要着了凉。”黛玉也只佯睡不理。

    原来黛玉听说宝玉出家,一时万感交集,眼泪再也制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他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借此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他,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替送至宫门外方回。见黛玉已挪在炕上,侧身向壁而卧。金钏儿拿了一条金绒毯,替他盖上,自与晴雯谈话。

    金钏儿道:“刚才香菱说琏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他是册子上的人,怎么没到这里来呢?”晴雯道:“他早被地府提去了,刚才我们在二姑娘那里说了半天,还对了册子,你没有知道罢了。”金钏儿道:“琏二奶奶那人,吃亏的就是私心太重。他干的那些坏事,也无非损人利己。弄了许多梯己钱,也带不了去,还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说那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儿倒自己认命,三姨儿至今提起他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呢!”晴雯道:“这一向二姨儿、三姨儿好久没来了,他们若常来,替姑娘解解闷儿也好。”金钏儿道:“二姨儿那人倒很随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他。三姨儿又不是那样,他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还是想着他,什么事都不在心上,那里肯常出来呢?”晴雯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们清楚?”金钏儿道:“也是在司里听他们闲说话说出来的。还听说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个师父,如今连宝二爷也在那里。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说是青埂峰留青洞,只不知那山是在什么地方。”晴雯道:“那地方横竖咱们去不了,考究他做什么?你任什么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么二爷为什么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问香菱,可叫他怎么说呢?”金钏儿道:“这们说你是知道的了!说给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为难不语。

    金钏儿撅着小嘴道:“人家怎么告诉你的呢!”晴雯道:“我是听宝珠说的,不知对不对。他说宝二爷到地府去寻这一位,没有寻着,又独睡了好几天,等他去托梦,也没梦见;这才动了出家的念头。刚好遇见送玉的和尚,还变出一个潇湘妃子,给宝二爷看看。从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宝姑娘和袭人劝了多少回,也劝不下来。你说他出家为的是什么呢?”

    正说着,侍女将晚饭摆上。晴钏二人又来请黛玉,黛玉道:“我不饿,你们吃罢。”二人去了。

    黛玉已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去出家。往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如今又要说荣国府的事了。那回,李纨许了探春、湘云,到荷花开时重举诗社。一转眼间,过了荷花生日,李纨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诸人也不曾催他。原来忠靖侯史鼎差竣回京,将湘云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个提倡之人。又因荣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际,一时顾不到此。

    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京堂,不久便补了太常卿。他并不以升迁为喜,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

    王夫人又病着,堂客来了,只有李纨、探春忙着接待,又约了尤氏婆媳同来照料,忙了好几天才罢。

    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收礼、发赏以及接待来客,都要亲自料理。那天,连南安王太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俱来道贺,王夫人扶病出来款待,直到摆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诰命来道喜的,只可由尤氏、李纨、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来一起,走进走出,忙得不了。

    当天,提着精神不觉辛苦,歇了一两天,才显出乏来。

    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世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意,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旧家、德容兼备的闺秀。

    可巧薛宝琴夫妇随侍梅翰林起复来京。宝琴回到薛家,闻薛蝌说知薛姨妈尚住在贾府,便来此相见。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即至宝钗房中,宝钗抱着蕙哥儿见礼。宝琴见他非常可爱,笑道:“我要早晚生个姑娘,一定给姐姐做小媳妇。”又和薛姨妈、宝钗闲话。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目。算起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宝钗便要替兰哥儿做媒,宝琴道:“我们那边门第家道都比不上这里,老爷、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罢?”宝钗道:“老爷太太决不计较这些的。你只看那巧姐儿,还嫁到乡下去呢。只辈分上似乎差点。”

    宝琴道:“这碍什么,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就是了。只是一件,这亲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亲家可结不上啦!”

    大家笑了一回。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著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帖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叙。

    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入直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家去料理。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祝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他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玉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

    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既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去。”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革的,分条开了出来。

    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当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

    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那公府侯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他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那几项呢?”探春指着给他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

    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他领着呢!”

    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他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牲口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豆杂粮,这不明明是重复的。从前就没瞧见么?”平儿道:“这仓库上支的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当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只看的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较,别看着**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还被他们朦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都有月钱,为什么零碎东西都叫买办去买,在大账上开支?那不也是重复么?以后各房买东西,各归各房去算,大账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说的很对。宁可各房月钱不够,再替他们酌量添点,这界限不可不画清了。若不然,那月钱岂不是白贴的么?”平儿道:“这层我们奶奶在的时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们受了委屈。若是这们办,先得从太太上房里办起,别人就没得说的了!”

    宝钗道:“凡事要执简御繁,以后账目不要分出这们许多名色,只分经常、临时两项,就清楚了。”平儿道:“若减去名目,先得把各行当酌量裁减,多一个香炉,就多一个鬼。况且,又没有人稽核,凭他们开销,那里真有办清公事的呢?”

    大家都说有理。当下,就把各行当管事名册,一同看了,那个可裁,那个应留,都拿笔做个暗记。

    宝钗道:“我还有一个条陈,你们看可行则行。我想:靠咱们几个人的耳目精神,那里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头去,所看的无非是纸片上的事。我们这样人家,过于苛细,也失了大体。只有在管事里头,挑一两个老成可靠的,叫他总司稽核。有什么错儿,我们只问他。”探春道:“这个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细,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错了人,流弊更大。他一个人总揽一切,把这府里搬空了,咱们还不理会呢!”

    宝钗道:“我看吴新登、林之孝这两个就好,又都是多年陈人,有什么靠不住的?再说,还有琏二哥在上头看着呢。”

    探春道:“陈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赖大不是几辈子用的么?只有叫他们帮着稽核,万不可全交给他。这一层再商量罢。我想根本上还在开源,单靠零碎节省,饶挨尽了骂,也济不了什么事。咱们先把出进的账,大概齐的估一估,到底还有多少进项?对抵下来,还短多少?那里头都是照着老规矩,当然有许多用不着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项,从老爷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点委屈。省下来自然还是不够,可就差不多了!咱们再把东边庄产整理起来,把那些荒地都开了,慢慢的出的少,进的多,将来还许有敷余的日子呢?”

    宝钗正捧着一本档册,在那里看着。听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纨道:“开源是正办,只是要开那荒地,也得先垫下本钱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宝钗道:“只要是有指望的用项,就挪借也还容易。眼前已经是临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说着,柳五儿同着婆子们将他们四个人的饭送来。碧月、侍书、莺儿、丰儿等七手八脚,连忙摆上。李纨等便就板床上吃饭。探春李纨面南,宝钗面西,平儿面东,碗箸无声,厅宇肃静。一时吃罢,又散坐说些闲话。

    李纨瞧见一个大棉纸包,上有签条,写的是契纸文书。忙说道:“咱们只顾对账,那包文契还没点呢!”宝钗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的细点。府第花园及近畿房产,文契俱在。也有由贾琏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据可查。只是东边庄产荒地各项文书,一件也没有了。忙传管文契的家人陈瑞进来盘问,陈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来了。”探春又亲自查点一回,仍没有东边地契在内,大家无不惊讶!

    探春叹道:“我还指着他有多少的生发,怎么凭空的会丢了呢?”宝钗道:“若丢了一两件,或许是拿出去过税,忘记归进。这大批的文书,那里有全丢的道理?趁早赶紧根究,还来得及。”当下,探春立时震怒,严谕那陈瑞:“勒令即日寻出,若寻不着,那可别怪我们。不管你是有脸的没脸的,定要送官究办!”陈瑞闻言也十分惶恐,只得跪下磕头道:“这包裹委实是二爷看着加封的。既在奴才手里管着,奴才也说不得。只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宽限,容奴才上紧查访。”

    看官:你道那文契如何能整套失掉呢?说起来又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欲知此中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盗田契环儿通贼 馈野产巧姐宁亲

    话说探春、李纨、宝钗等因失了庄田文契,责成管事的认真寻访,这原是当然的办法。可是,管事们如何寻得着呢?忙乱了好多日,总没有着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原来这一批庄田文契,乃是贾环偷了出去的。那回,贾环掳去贾沅的女儿,被贾政知晓,一时盛怒,声言“要把这孽畜活活打死”。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慌急,背地打发人通知贾环,叫他赶紧逃命。贾环也知京城里万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资斧,彷徨无计。那天夜里,偷着溜回荣府,初意想到收管金银器皿处,偷些金器出去,变价充用。及至走到那里,看守严密,无从下手。刚好走过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陈瑞不在房里。

    此人本是管缎疋库的,因善于钻营,得贾琏提拔重用。向来胆小怕鬼,听人说从前大观园里许多花神木怪,又说是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爬过墙去吸了精,当时致死,吓得不敢在府里住着。一到夜晚,听得风吹草动,就连忙溜了,只交给手下小厮们看守。那些小厮年纪尚轻,岂有不贪玩的,见头儿走了,也趁空各去闲逛。

    贾环走过,见无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将橱锁扭开,取出各项文契。心想本京房产一经典押,必要到府里来对证,倒惹出麻烦。所以,单取那东边的几套文书,余者仍置橱内,蹑手蹑脚的溜出去。刚至仪门,远远的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似是焙茗。想道这真是冤家路窄,连忙趴在树下装狗卧着。幸亏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过,并未看出,心中暗自侥幸。一路溜出府门,寻到一处小烟馆里,贾芹、贾芸和一帮结交的泥腿,都在那里等候。大家相见,贾环躺下抽了两筒阿芙蓉,然后拿出文契,和他们商量办法。贾芸曾在西府里办事,知道庄产的来历,便说道:“三叔你拿这个出来有什么用处?这庄产都是上赏的,只许收回,不许典卖,那不是白费么?”贾环一听登时愣了!

    这一帮中有个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头甜蜜,又送他一个“小糖人”的混号,也颇认得几个字。当下,把那文书看了一遍,又仔细捉摸了一回,说道:“三爷这事只要交给我办,包管文书交出,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只是我得到了东边,见机行事。这文书也得带了去,三爷您放心么?”贾环道:“咱们哥儿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块儿去罢。”姚小乙道:“有您三爷照个面,那更好办啦。咱们多?走呢?”贾环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现钱没带多少,路上若不够了,只可先扰你的。咱们到那儿再算。”

    姚小乙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二人说定了。贾环又约贾芸同去,贾芸道:“我家里还得安顿安顿。三叔先走两天,我暂且听您的信罢。”贾环将私赁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长行去了!

    却说荣府的庄户乌进忠,那人貌似老实,心怀奸诈。自从他儿子由京里回来,传述了贾琏许多狠话,又说要跟他算个总账,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贾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陈二突然走来,道:“贾府的环三爷来了,找你说话呢。”不免吓了一跳。本要叫儿子去抵挡,又怕他年轻不会说话,只可硬着头皮,随同街坊寻至贾环的下处。

    先由姚小乙假充总管,出来见他,把大话胡混了一阵,然后说到要出脱庄地。乌进忠道:“这庄地人人都知道是上赏的,谁敢买呀?”姚小乙道:“谁说卖地呢?咱们府里是那卖地的主儿么?不过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说是雨多啦,又说是旱啦,又说是下雹子啦,没工夫跟你们呕那个闲气。只要谁总拿一笔现款出来,连地带文书就都交给他,咱们府里也省事,那边也得实惠。这个意思,你也不懂么?”乌进忠道:“这里一时要找那个主儿,可不容易。就有那有钱的主儿,他知道是府里的地,也都怕麻烦,这事我应不下来。”姚小乙道:“依我说,不用另找主儿啦,就由你总拿一笔出来,把地领了去。以后地上收的全归你,一个钱也不用再拿啦。天下那里有这种便宜事,肥猪拱进门来,还要轰出去么?”乌进忠道:“姚大爷,你说的容易,我们庄稼人,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全靠着卖力气吃饭。那里抓得出这一笔现钱呢?”姚小乙冷笑道:“乌老二,我这话是为你,你别不知情。你若不领了去,我自己去找人办,不出一个月,若找不出来一个主儿把地领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个时候,你眼看着自己种的地叫别人去种,再后悔可就迟了!你再细想想去,我姓姚的够不够朋友?”

    这一番话连吓带骗,乌进忠被他说动,悄问是怎么个办法?姚小乙道:“这个办法,你的便宜多着呢。等我都告诉你:第一件,这地仍旧是贾府里的,可是,把地交给你乌家,听凭你如何经营,贾府一概不问。第二件,以后每年应交的各项租粮出产,一概全免,只要你一次交出两万银子。第三件,银子交清之后,就把一切地契文书,都交给你完全管业。以后贾府爷们来到,只当客礼看待。”乌进忠听了,自是愿意。只那银数未免嫌多,从两万银子说起,逐渐又减了几次,乌进忠总说没有那个力量。姚小乙装作要翻脸的样子,由那街坊陈二说好说歹,两面迁就,方才议妥。一次先交四千两,每年再交四百两,立了字据,彼此交割。只庄地里一所小房,留着做贾环的住所。

    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户。姚小乙把他们都传了来,也是仿照这个办法,连地主的户名都过给他们了。贾环白得了许多银子,从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里嫖赌逍遥,滥吃滥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拢了一般马贼胡匪,干出许多无法无天的事。

    暗中却坑了那管文契的陈瑞,次日进府,看见橱锁扭坏,猛吃一惊!幸喜那包文契尚在,连忙取出仔细检点,却少了几套,心知被窃。当下,暗嘱小厮们不要声张,一面私自设法侦寻,已非一日。还以为贾琏回南去了,此时断没有人查点;不料,探春、宝钗内眷们忽然有这番整理。那天,虽然用话搪塞过去,无奈家贼变为外贼,却从何处去寻根究底?贾环在那里刀头舐蜜,陈瑞倒在这里海底捞针,也是一种不平之事。亏得他也有一条内线,他的媳妇便是邢夫人的赔房丫头,死活求了邢夫人。那邢夫人本来不知大体,再三向贾政、王夫人说情,还说道:“他那天因为怕鬼,出去躲躲,就出了这个岔子!咱们娘们听说有鬼,也要躲闪躲闪,能怪他么?”贾政王夫人听了虽觉可笑,也不便当面驳回。到底因此从轻发落,撵了出去不再根究,总算便宜他了。

    宝钗却和李纨、平儿商量:一面回了贾政,赶着写信给东边地方官,报知文契遗失;一面斟酌打发人去接洽补契,并告诫乌进忠等各庄户,勿受蒙骗。只是管事中像吴新登、林之孝老成可靠的,都走不开,次一等的又怕靠不住,正在为难。可巧贾琏修墓事竣,从南边回来,听平儿说知此事,也甚为着急。

    见了王夫人,提起派人赴东的事,细想也实无妥人可派。便回王夫人道:“这件事又要跟地面接头,又要压得住那些庄头,他们恐怕办不了,还是侄儿亲自去一趟罢。”王夫人道:“你刚回来,一路上也很累了。就是要去,且歇息几天再说。”贾琏道:“这文契丢了好多天啦,再耽搁下去,万一被人蒙了去,就更麻烦了。侄儿一半天料理好了,就走罢!”王夫人自有一番吩咐。所以,贾琏在家只住了两天,便又走了。

    却说巧姐嫁到周家,虽然家财巨万,姑爷又入了黉门,家中只勤俭度日。他婆婆还是亲自纺织,巧姐跟着学习,天天在纺车上只当解闷,也就惯了。他婆婆因他是公府千金,年纪尚小,凡事只宽待他。姑爷也生得俊秀文雅,小夫妇甚为和睦。

    那回,平儿打发家人媳妇去看巧姐,带了四个捧盒,一半果品,一半点心。先向亲家太太请安,又传贾琏的话,叫巧姐没事的时候家去看看。巧姐当时答应了,那些时天天都想进城,偏碰着庄家季正忙,那边没有便人送他。过几天,又有人从城里去,说贾府的琏二爷回南去了。因此,把想家的心事,暂且搁起。可是,每逢村子里有人进城,巧姐总托他们打听贾琏的消息。

    那地方离城又远,贾府重重喜庆,无从知晓。蕙哥儿洗三那一天,平儿本要去接他的,因为客多事忙,就岔掉了。直到贾琏从南边回来,板儿刚好因事进城,走过荣国府门前,见一般小厮们正忙着脱卸行李,问知是贾琏带来的。回去便告知巧姐,巧姐心中暗喜,再三央及刘姥姥同他进城。刘姥姥道:“今儿个晚了,咱要去也得捎点东西。那一回去了,不是吃的用的穿的,带了大半车子来,怎好光着手到那里呢?”第二天又赶上连雨,好容易等到晴了。忙着采了些瓜果菜蔬,装了些家里腌的各样鲜菜,叫人赶着车,先至周家接了巧姐,这才同往荣国府来。

    门上的小厮们见是巧姐同来,不敢怠慢,引那车子一直赶到内仪门。刘姥姥和巧姐下了车,将车赶了出去。又有二门外伺候的小厮们,都迎上前向姐儿请安,姥姥问好。姥姥如今福至心灵,也会和他们周旋了几句。小厮引着直至平儿内院。

    此时,平儿尚在天夫人处未回,小丫头丰儿连忙打起帘子,请姐儿和姥姥进屋说道:“姐儿怎么总没回来,奶奶正惦记着呢!”巧姐见了丰儿,因是凤姐旧人,也分外亲热道:“我那天不想回来瞧瞧,正赶上庄家季忙,连姥姥都没空,一个人怎么来哟!丰儿姐姐都好么?叫我好想!”丰儿和姐儿说了一回话,又对刘姥姥道:“姥姥请坐,我去请二奶奶去”。

    这里巧姐让刘姥姥上炕去坐,自己在炕旁绣墩随意坐下。

    刘姥姥偷着问巧姐道:“二爷几时续了二奶奶啦?那平姑娘在那儿呢?”巧姐笑道:“二奶奶平姑娘就是一个人,他如今扶正了!”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道:“这正该的。平姑娘那样的行事待人,平常人家的奶奶们,那里赶得上他呢?”又笑道:“头一回我来了,见着平姑娘插金戴银的,赶着他叫姑奶奶,惹得周嫂子他们都笑我。往后,可真得叫奶奶了!”

    正说着,平儿同丰儿一路说话进来。巧姐忙站起请姨娘安。

    刘姥姥也要站起,脚却坐麻了,又歪下去。好一会子才支撑起来,刚唤道:“姑娘,”又说道:“不对,如今该叫奶奶了!奶奶别怪我。”一面便要拜下,平儿连忙拉住道:“姥姥别和我客气,姐儿在乡里,这一向多亏你照应。我替二爷谢谢你罢。”

    刘姥姥道:“这还不是应该的么?我们家里若不靠着这里老太太、姑奶奶那么照应着,不知道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也有半顷多地,大瓦房也有了,小轿车子全拴上了。我们姑爷、姑奶奶提起这府里来,那一天也念几十声佛,保佑这里老爷、太太、爷奶奶们,福禄高升,长命百岁的。算我们庄家人一点诚心罢。”

    平儿又问巧姐儿周家上下相待的情形,巧姐儿都说了。刘姥姥道:“那可没说的,那老太太疼姐儿,比自己大闺女还疼呢!”巧姐笑道:“姨娘,我现在也会弄纺车子了。天天当玩意弄着,也怪有趣的。”平儿道:“你在乡下,这儿许多事你都不知道。你兰哥哥点了翰林,定了亲啦;宝二婶子添了小兄弟,回头上去见着了,可记着道喜。”巧姐道:“我倒要瞧瞧那小兄弟,一定很好玩的。姨娘为什么不给我也添个小兄弟呢?”平儿笑道:“姐儿这们大,成了人,还这么孩子气。”刘姥姥听了道:“咱说这府里福气大着哪,你们还不信?这不是层层见喜么!那新添的小哥儿,不就是宝二爷跟前的么?有几个月了?”平儿道:“算起来刚够三个月,倒会笑了。”刘姥姥道:“提起宝二爷来,也真叫人怪想的。他那回给我的茶杯,看着不像什么希罕物,他们说还是古董,值好些钱呢!我至今也没舍得卖。”

    说话间,小厮们已将车上带来的那些东西,搬了进来。平儿揭开软帘一看,差不多堆了半间屋子。忙道:“姥姥,你又带这么些东西来,叫我们心上怎么过得去呢?”刘姥姥笑道:“这不都是我的。那两口袋瓜果菜蔬,是地上刚摘下来的;这是新腌的白菜、青菜,太太、奶奶、姑娘们尝个新鲜,别笑话。那几匣子点心,两口袋果子,还有两口袋玉田桃花米,是周亲家送的。还叫给这里太太、奶奶们都请安呢。”平儿道:“我们这儿一家子,都喜欢地上新采的瓜儿菜儿,这一来够吃好两天了!刚才我在上房,太太知道你同着姐儿来的,叫留你多住几天,别忙着就走。等一会,我们同上去,见见太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