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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话封狼痴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

    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他“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把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转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着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祝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休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他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

    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仙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他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

    说罢兴辞。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

    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们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见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他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他是听小厮们说的:气儿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晴雯、金钏儿跟他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

    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乃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细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那是红线呢?你不知道他是抹脖子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

    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发他,谁想到见着了,倒是他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他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儿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他受点罪,还爱惜他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他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那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他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他去。及至确知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他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他去的。总有一天他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他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他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他的。”

    尤三姐笑道:“像你这们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他们出去,又看了一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

    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仙露生妍,迎风俗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时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杆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程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二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他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他的。他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儿道:“紫鹃也许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

    黛玉听他们说起紫鹃,枨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呕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那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那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那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便说道:“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罢!”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

    侍女去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分烟,似兰胜蕙。见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凤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先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弦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得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弹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

    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

    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他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他接人去了,别的事那用着他呢?”正说着,金钏儿已走到院子里,等他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啊?”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他到仙姑那里,又送他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们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他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他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么?”金钏儿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他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儿道:“忙的那么样,那里有工夫说闲话呢?”

    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他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祝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那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老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尚在病着,一一说了。

    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

    迎春道:“常言说的:‘老舰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糟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过,也受够了!”

    金钏儿道:“他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他罪受?”

    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有经过。眼看着儿孙如此,他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他老人家一个人当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登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只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儿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祝原来是司棋,他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一问好。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他,如同见了亲人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祝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祝见天已向晚,便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他说起咱们家还有人来呢。过天再谈罢!”

    黛玉看他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所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他们鼓捣的,把他老人家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他们胡乱嫁了,遇着非人,那二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儿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又想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他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祝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功做起。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多剑法。

    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这们说。”

    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意境细述一遍。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忘心浮气。你一时不谨,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甚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来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

    宝玉也随湘莲跪下,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日,我二人出游,是弟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大士笑道:“呵呵!你那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yīn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

    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澈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对真人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

    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元理,又另是一种工夫。原来宝玉虽然耽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

    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他明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灭。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自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真诀。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

    那石室并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页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问,真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凝神息虑,然后从头看起。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现出一个“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说道:“你试按画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这是入道的第一诀。”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一页白纸。

    又翻至第二页,现出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个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鹄。”

    宝玉天资聪明,一一都能领解。真人道:“这两个字的精义,见得到还易,做得到最难。你果真做得到么?”宝玉向真人面前立下誓愿。真人道:“此后,才是治心导气的工夫,一个字就有一个字的功候,你再细细看去。”宝玉看那“禄”字又已隐灭。

    再看下页乃一“开”字,真人道:“此是静坐方式:两眼为门,道心斯存;中心为井,道心斯定。静坐时照此持心,自然有得。你先就此坐起,每日做一个字,满了百字,内功自成。”

    宝玉心中未足,又翻下去却是一个“竹”字,看了不解,忙又叩问。真人道:“此是导气方法。‘竹’为两‘个’合为一身,析身为二,中有天地。”又道:“底下暂不可看,等这两个字的工夫做到纯熟,我再传授给你。要晓得一字之功,已非容易,做好了就有功候,做得不好都有流弊。设或贪多躐等,流弊更大。慎之!慎之!”

    宝玉拜谢出来,湘莲向他称贺。这些真诀,渺渺真人先已传给湘莲,也算得宝玉的先进,又替他指引了许多奥窍。“开“字“竹”字做熟了,真人又逐日传授,每日只限定一字,就此循序做去。由静生慧,由慧启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静坐中得到奇境不少。只消四十九天,渐渐的元关开辟,真魂出舍。但见渺渺真人引他去三山五岳到处游览。所至奇岩怪石,崩壑奔川,岚霞变幻之奇,云水飞腾之壮。切目餍心,不可殚述。

    一日,又到了一处仙山,那山石全似碧玉堆成,山上所生杂树,或灿如彩霞,或焕如翠葆,或耀如黄蜡;又有青干素花的,皎洁晶莹,宛如琼林玉树。山坡一带崇楼杰阁,金碧庄严。

    往来的都是宫妆女子,有控鸾的,有骑凤的,也有吹笙箫、弹箜篌的。山泉下注,汇成丹池。池中遍开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十瓣钩连,不露须蒂。山下就临着碧海,海边几座亭子,栏柱都是黄金颜色,雕刻的十分精致。遥望海水中间,似有岛屿楼台,只看不清楚。那海波浅处,还有许多翠羽明珰的仙女,在那里踏波游戏。碧绿的海水,五彩的明霞,照着这一班仙娥,锦簇花团,奇艳无比。宝玉虽生长温柔富贵之乡,却生平未曾见此丽景,惟有欢喜赞叹而已!

    又一次,引他到了天宫司文院。只见当中一座三层朱阁,高插星斗,四面围绕着白玉栏干。院中奇花异树,多不知名,只觉着葱茏芬郁。宝玉跟着渺渺真人从白玉台阶走上去,原来阁前是一座广台,台上也是金铺玉几。从台上走进高阁,雕楹藻井,非常壮丽。四壁都庋着图书,有许多掌书仙女,月貌花容,成行鹄立。台前阁内,都有一般绣袍金带的人,或端坐观书,或寻伴谈笑,老少状貌不一,见了真人和宝玉,并不招呼,就中宝玉只认得一位王翰林,就是写贾氏宗祠匾联王太傅的儿子,彼此也没得说话,一时,走近西壁。宝玉见青瑶长案上堆着无数书卷,随手取阅。那书上的字,都似虫书鸟篆,细看全不认得。只听得阁下鸾鸣鹤唳之声,随着天风吹来,使人心耳俱爽。背地偷问渺渺真人,此是何处?真人指那匾额给他看,原来是紫地金书“司文院”三个大字。二人仍从广台下去,见那四周群房,处处是雕栏玉砌,其中也有仙官往来。渺渺真人对宝玉道:“你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分。”宝玉更自心喜。

    从此,空闲时便敛神静坐。有时,湘莲唤他出去,他倒懒懒的了。湘莲要试验他的道力,那天从师父处下来,宝玉静坐才罢,便向宝玉道:“宝兄弟,师父刚才说的,因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叫你到太虚幻境去一趟呢!”宝玉道:“胡说!那里有这种事?”湘莲正色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倒不信了。等师父亲自跟你说,看你去不去?”宝玉似有喜色道:“真个么?从这里怎么走得去呢?”湘莲道:“你仙山、天宫都走到了,那太虚幻境算得什么!师父自会送你去的。”宝玉才信了,心中暗喜,却又踌躇,想着此去到底见林妹妹不见呢?若不见他,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见了他,又怕此时道功未成,多一层障碍。正在自己盘算,却被湘莲看出,大笑道:“哄你的,你当是真的么?我们修道的,道力越高,魔障越重。你这样不尴不尬的,将来怎么好哟!”宝玉不由得也笑了。湘莲道:“师父叫你去太虚幻境是诳话。可是叫咱们今天半夜里,一交子时就上去,有要紧话吩咐。你可记着,不要误了。”欲知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陷情魔荒山坏丹鼎 感幽怨幻境泣冰弦

    话说宝玉、湘莲子夜时候,同至师父石室。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只渺渺真人独自在室中木榻静坐,湘宝二人不敢惊动,只在榻前肃立静候。好一会子,渺渺真人才慢慢睁开两目。见他们二人在此,便说道:“你等坐功已满,目下便要进求炉鼎之功,要晓得进道非易,守道更难。《道德经》所云:‘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是就道功上说的,不是世路上的泛话。你们进道尚猛,只怕守道未坚,若守不住,一向进功,都成虚掷,切要注意。”湘、宝二人连忙答应,谨记在心。

    渺渺真人又取出秘笈道书,那上头备载炼丹要诀:如何安置炉鼎,如何调和坎离,如何降龙伏虎,又如何抽铅添汞。逐层的指说一番。湘、宝二人都领会了,真人又道:“你二人从今日起将此中工夫从头调炼,俟百日届满,内丹完成,方可续炼外丹。你等聪明是有的,有一分聪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自恃,更要处处自危。炼到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潜行不空,蹈火不热,那才算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应用之药,无非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咸、精矾、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类,并没有什么贵重稀奇的。原来此是炼丹华第一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湘宝二人俱记下了。

    自此,按日做起工夫。有时出外采药,仗着二人俱通剑法。

    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工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们欢喜。

    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宝玉、湘莲各守一炉,尽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渐次过了半月,铅汞合法,坎离调顺。那火苗先是通红的,此时现了黄、紫、青、绿诸色。渺渺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真人究竟是过来人,知道丹功关键,吃紧的在将成未成的时候,还觉放心不下。转眼又过了十天,丹炉的火杂色少了,青绿的多了。

    宝玉心中忖量,工夫已经过半,正自欢喜。那天晚上,在炉旁打坐,守定元关,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似天倾地震,那间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压下来!宝玉凝神静守。倏已复旧。

    一会子,又听见狼嗥虎啸,向石室窗洞里探进头来,狞目磨牙,形状可怖!又一巨狼从窗洞撺进来,直到自己面前,张口欲噬!宝玉知是幻象,也不为所动。

    忽见焙茗慌忙走来请安道:“二爷敢则在这儿呢!我那里不曾找到。刚才北静王爷打发长史大人来说,皇上见了二爷场里的文章,非常赏识,王爷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时降旨赏给二爷翰林学士之职。老爷叫二爷即刻回府,等着一同上朝谢恩去呢。”宝玉久将名心看破,依旧坐定不理。焙茗便出去了。

    又见张道士立在面前,手里捧着漆盘,用鹅黄绫袱垫着,内中全是金玉珍品。宝玉向来不喜这些东西,只觉着可厌。张道士道:“这不是寻常玩意,有一个金麒麟,门下知道是哥儿心爱的,好容易才找了回来。还有个玉锁,上头刻着八个字,林姑娘正短这们一个,哥儿收下,送给他穿着戴上罢。”宝玉始终不顾,坚坐如常。张道士也去了。

    又见秦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诉说金荣如何欺负他。他告诉了贾瑞,贾瑞倒帮着金荣,关起门来,把他饱打了一顿,要宝玉替他出气。又见芳官前面跑着,他干妈拿拐棍追着,口中骂骂咧咧的。芳官哭喊着,一直奔至宝玉面前说道:“二爷快救我,我干妈要打死我!”又见警幻的妹子兼美,婷婷袅袅的走来道:“那回,你掉在迷津里头,我姐姐还埋怨我呢!快不要着迷了,跟我见姐姐去罢。”宝玉只拿定主意,坚持不动。

    随即隐去。

    刚定了一会儿,又见金钏儿含泪诉说为他跳井,又是晴雯诉说抱屈被撵,还说道:“你瞧瞧!那年换上的松花小袄,我至今还穿着呢。”宝玉心中一动,连忙按祝晴雯才去,紧跟着袭人来了,说道:“二爷你真狠心,扔下来就走了,我服侍你这们多年,又没过明路,可叫我怎么好呢?要拚着一死,又怕人笑话,你许我将来坐八人轿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那里坐去?”宝玉听出气来,越发不理。袭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外打我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说着就去了。

    耳边又听得莺儿的声音道:“二爷不是要问我们姑娘那特别的好处么?我告诉你,真是任什么人都不会有的。我先说第一件罢:他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种香气从皮肤上发出来,比什么兰麝都好。二爷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谎罢?”宝玉心中又一动,重复按下,敛容静守。莺儿又道:“那两件,二爷跟我到僻静地方,我再说给你,不要叫和尚,道士听了去”一时,又见宝钗缓步进来道:“宝兄弟,你炼什么丹,修什么道呢?那老子是道教的祖宗,只说得‘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汉朝谷水说得更好‘黄冶变化等等,绵是奸人左道惑众,系风捕影,终不可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么?”宛然宝钗未嫁时候的口吻。见宝玉不理,便又说道:“二爷,你我既为夫妇,我终身倚靠你的。你是个聪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总要从根本上做起。古来可有丢下伦常能成仙佛的么?我固然不算一回事,你也要替老爷、太太想想。老爷那们期望你成人,太太一辈子只疼的是你,你还没有报答一零儿,难道忍心丢下,就这们走了?天理上说得过去么?”宝玉听了,越发守定元关,只当不闻不见。霎时沉寂。

    忽又听得耳边隐隐的哽咽之声,愈听愈近。见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指着宝玉道:“我今儿可知道你了!你这”说到“这”字便又咽祝只把绢巾掩面而泣!宝玉心中惨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祝黛玉走近,指着他说道:“你不理我也罢,我只还问你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便走。宝玉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登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宝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莲守着丹炉,起先也有种种幻象,只是坚守不动。

    最后,见尤三姐提鸳鸯剑走来,说道:“我为郎君辛苦赶来,不为别的。须知野道士中没有好人,你上了他们的圈套,从此便坠落深渊,永无相见之日。郎君还要三思!”湘莲心中惶惑。

    又听见这边丹炉坍坏,猛一回顾,那丹炉也跟着坍了!见宝玉昏倒,忙极声叫喊,方才醒转。彼此神定,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一进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静坐,似未曾看见。他们直跪了一时许,真人才睁目冷笑道:“二君既尘心未净,何苦屈迹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还俗,未为晚也。”宝玉、湘莲再三引罪:任凭师父从重处责,只求留在门下,容弟子立心改悔,再图补报。真人又对湘莲道:“他还可耍只你未能信师,焉能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莲又叩头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团趺坐,见湘宝二人悔罪可悯,便起来向真人再三说情。渺渺真人道:“当时我苦口训戒,就怕的是持戒不坚,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们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幻象并非外来,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从今要用一番治心工夫,心魔既消,外魔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们的福分罢。”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工夫从头做起。经过此番警戒,真个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话都不敢说了。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那日见了迎春,谈到贾府近事,把他旧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了许多眼泪。他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yīn天气,恹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妆。

    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那里找得着解人呢?想了一回,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黛玉问道:“金钏儿呢?”晴雯道:“他到二姑娘那里去了。”

    正说着,就瞧见金钏儿和迎春一路说笑进来。却又同着一个人,隔着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帘进屋,想不到却是鸳鸯。大家见了礼,黛玉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老太太好啊?”鸳鸯皱眉道:“老太太归西去了!若不为寻他老人家,我还不来呢!”

    黛玉听了,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们前儿听说他老人家病着,就有点担心,想不到这们快!”鸳鸯咳了一声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辈子服侍老太太,他老人家走了,我跟别人也合不来,昨儿给老太太辞灵,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谁想到遇着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这儿来了,仍旧见不着他老人家。这是那里说起呢?”晴雯道:“我们这些人都上这儿来,老太太可往那里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谁也说不准。我想他老人家那样信佛行善的人,总也有个好去处的。”

    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现成的,想必没抄了去?”鸳鸯又叹道:“咳!抄是没抄去,大太太一直把着不放,要留着家里过日子。二老爷又尽让着他,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连我也看不下去。那位凤奶奶素来那么精明,这回也耍不转啦。招呼了这边,那边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怜他的!”

    晴雯道:“宝二爷呢?听说他近来好些,可是真的?”鸳鸯道:“外面看着好点,内里还是疯疯傻傻的。亏得宝二奶奶有涵养,好一阵了,歹一阵子,他总是那个样儿。”金钏儿道:“紫鹃姐姐呢?我怪惦记他的,还在府里么?”鸳鸯道:“紫鹃给了宝二爷房里,他总不跟宝玉说话,这个人也算有心眼的。那雪雁倒配了人了。”黛玉听着,触起前情,不免伤感。因在人前,勉强忍着。

    忽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原来是秦氏升入情天,来向黛玉辞别。黛玉和众人都向他道喜。秦氏道:“喜什么呢?把我一个人送到那里,什么人也见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呢?”

    黛玉道:“到那里又有那里的伴,也不愁寂寞。只是咱们刚聚在一块儿,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秦氏道:“这也是我的命。才出门子的时候,人家都说贾家房头多,得伺候公婆,上头还有太婆、婶婆一大堆的人,怎么对付?等我过来了,从老太太起,没有一个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偏生得了那个病,想好也不能够。等到了这里,又都是生的,相处了这些时,从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们都来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为什么要这们赶碌呢?”黛玉道:“咱们在这里遇着,就是想不到的。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仍旧聚在一起,也未可知?”

    鸳鸯道:“小蓉大奶奶,照你这们说,跟警幻仙姑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为什么你跟我说,又说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上回家去,一说出本人,就被琏二婶子啐了一阵。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们说的。”黛玉道:“他那回挨啐,跟我说起来,还是气烘烘的!凤丫头跟他那们好,翻过篇就不认识,也太难了。”鸳鸯道:“我看琏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久也要来这里呢?”秦氏道:“他那里能来?眼下就有怨鬼跟着,先得到地府里归案去,保不定还要受点小罪呢!”

    正说着,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大家见过就坐。尤二姐向秦氏道:“我们到你那里送行去,你倒躲在这儿来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临走横竖要去瞧二姨儿、三姨儿的。”

    尤三姐道:“你这一走,就苦了我们姐儿俩啦!好像没处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儿,你往后还愁没处去么?林姑娘、二姑娘都在这里,就是鸳鸯姐姐,也是咱们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里,孤零零的,要想着你们呢!”又对鸳鸯道:“咱们只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倒忘了。司里的册子,都点齐在那里,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没走,也好查补。”鸳鸯道:“这个忙什么?我见了警幻仙姑,还要面辞呢!一则,我早晚要寻老太太去的;二则,我是个绝情的人,怎么管那‘痴情司‘的风情月债。这不是错用了人么?”黛玉道:“你的见解先错了。这个情字,不专在风月上说的,就像你舍命跟着老太太,能说不是痴情么?”迎春道:“司棋说起鸳鸯姐姐来,真是万分感激,几时见着你,他还要多磕几个响头。只论这件事,也就够做‘痴情司’领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满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学那个坏样呢?”鸳鸯笑道:“你们不是合起来挤对我么?我管了这件事,于你们有什么好处?”迎春、尤三姐并不理会。黛玉听着不由得脸先红了,瞅着鸳鸯道:“你这是什么话?”

    一时,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绛珠宫开个话别小宴。侍女们忙着分头预备,待至掌灯,方才入席。大家让秦氏上坐,秦氏让了半天,不得已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以次列坐。黛玉命晴钏二人也坐了,因人少并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鸳鸯道:“往回上头家宴,老太太高兴提倡着,有多们热闹!今儿倒觉得怪冷清的。”

    晴雯笑道:“我想起一个玩意,咱们也热闹热闹。”说着便去取了六颗骰子,又叫侍女取过一个玉碗,说道:“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请他先掷几红,然后大家再掷。谁跟他点子对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会。”大家都说有趣。

    金钏儿将骰碗送给秦氏,秦氏举手一掷,刚好得个六红。

    鸳鸯道:“出手就得全红,岂是容易得的?应该恭贺一杯。”

    金钏儿执壶,将各人门杯斟满。先劝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后饮尽,只黛玉勉强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等又都掷过,有三四红的,有一二红的。尤姐道:“这六红本来难赶,就掷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轮到黛玉,掷下去坐定了五红,那一颗尚在旋转未定。晴雯、金钏儿都在旁喊道:“红红红红!”那骰子一转,果然又是六红。众人依例恭贺。

    鸳鸯将黛玉门杯斟满劝饮,黛玉只喝了小半杯,余者晴钏二人分着代了。随后,大家同饮一杯收令。

    秦氏道:“照此看来,我跟林姑娘要先见面的,这起结两次全红一定是个佳兆。等我们见面时,再喝林姑娘的喜酒罢!”

    黛玉也自心喜,却不好意思说得。他本来不胜酒力,此时羞潮晕颊,更显得压倒桃花。少时席罢,秦氏先起兴辞,尤氏姐妹也跟着走了。

    黛玉送了他们,仍留迎春、鸳鸯散坐闲谈。黛玉对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阁,我们走到紫菱洲,对着那荻花菱叶,都觉得分外萧瑟。这两年恐怕更要荒废了!”迎春道:“那年,宝玉还做了一首诗寄给我,可怜我那里有看诗的分儿!一接过,连忙掖了起来。若叫他们看见,不知又造什么闲话呢?”鸳鸯道:“提起那园子来,这两年真荒得不成样子。那些老婆子们见神见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爷倒信他们那些鬼话,还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说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握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那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迎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的口吻!我虽不会做诗,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尝不这们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他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理,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更切!只看陶渊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遗逸?一个只称晋征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下罢了!”

    又指那杜集说道:“道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们爱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

    鸳鸯见他们谈诗,插不下嘴,自同晴雯、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大奶奶说,香菱也要来呢。又多一个做诗的了!”黛玉笑道:“他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他磨得够了!还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黛玉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整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

    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松,盘桓了一会。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越是疏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松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江船上听那风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

    等到大家睡下,他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风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牌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众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軨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

    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大奶奶,总算跟得值。我就不如他。”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晴雯想安慰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强得多了。”金钏儿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瞧他。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我们住在这儿,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那里说得着呢?”

    一面谈笑,已走到绛珠宫内院,隐隐听得叮噔之声,知黛玉正在抚琴。晴雯要去通报,警幻摇手止住道:“不要搅他清兴,咱们也好细细领略。”就拉着迎春等在抱厦中坐下。细听,房中尚在和弦调缦,慢慢的弹到琴曲。迎春、鸳鸯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给他们听着。那琴曲是:

    临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易逝兮,触我离忧。

    堂下有松兮,风舞苍虬。怀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弹到处处,琴声稍歇。警幻道:“这头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弹得何其安雅。”少时,琴声又作,听他弹的是:

    云昽昽兮,清夜寒;步瑶阶兮,霜蕙残。虽有琼瑶兮,岂若故纨?瞻望徘徊兮,心自叹!

    警幻道:“这是第二段了。他近来尘虑渐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这都是我们来了,谈起旧事,引出来的。

    前儿还做了一首《落花行》呢!”又听弹的第三段,是:

    搴桂为旗兮,纫蕙为纕;孤性不改兮,悯兹众芳。涛倏下兮,苍茫;长风飒纚兮,状余怀之永伤!

    警幻叹道:“潇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见他近日养心之效。咱们且听结段如何?”又听是:

    遥空浩浩兮,凉籁沉;寒碧濛濛兮,珠馆深。衷肠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复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声渐入幽咽,霎时止祝似听黛玉唤侍女添香,语音中犹含那凄哽!晴雯先进去和黛玉说了,然后请警幻和迎春、鸳鸯一同进内。见黛玉已在外间迎候,脸上脂粉微褪,似有泪痕。不知他们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薛姨妈同居护爱女 王夫人垂涕勖孤孙

    话说黛玉邀警幻和迎春、鸳鸯同至内室坐定,侍女们送上芳茗。警幻道:“刚才到此,适闻雅奏,真是阳春绝调。那琴曲未曾听过,可是近来新制么?”黛玉道:“昨儿晚上,二姐姐他们走后,我独自在松下玩月,意有所感,偶成此曲。今此试着弹弹,不意见笑。”迎春道:“做的好,弹的更好,那是无可说的。只是你的身体近来刚刚好些,不要再惹那些闲愁闲恨。”黛玉道:“我心里想着的,写了出来,倒可以解闷。不然,闷在心里,总像有件事情似的。”

    警幻道:“我今儿带来一种名茶,请贤妹闲时试品。”说着,便叫跟来侍女取出一个小瓶,递与黛玉。黛玉接过,看那瓶子是用紫琼做的,玉工雕刻非常精致。上面粘着鹅黄凤锦的窄签,正中是“千红一窟”四个篆字,旁边写着放春山遗香洞名产精制。笑对警幻道:“即此装潢,可知名贵,屡次叨赐,何以为酬?我向来胃弱,不大喝茶的。今儿二姐姐、鸳鸯姐姐都在这儿,大家领略领略罢。”说着,便叫金钏儿去煎茶。

    侍女们架起小茶铫来,金钏儿打开紫琼瓶,只取了一撮放在铫里,已觉清香扑鼻。又去取了李易安归来堂上用过的茶具,等煎好了,一同送上去。

    黛玉斟了一小杯,先送给警幻,以次及迎春、鸳鸯。自己也斟着喝了两口,细细品来,果然香清味静,迥殊凡茗。迎春、鸳鸯也赞美不绝。警幻道:“我往常用竹叶上取下来的雪水煎此名茶,再加上梅花瓣、佛手片,那香味还要好呢!”黛玉道:“我只喝过妙玉的梅花雪水茶,以为风味独绝,未免太陋了。可惜,那妙玉一生讲究品茶,也没领略过这般绝品。”

    警幻叹道:“贤妹说起妙玉,令人可叹!他也是这里的人,虽说抗节不污,却因他持佛叛佛,又未免暴殄天物,还要受些磨折。不然,也就要来了。”黛玉道:“姐姐,你说那妙玉抗节不污,难道他还要遭什么劫么?”警幻道:“此时不便说得,贤妹只瞧着罢咧!”鸳鸯道:“凡是外面做得太撇清的,内里更靠不祝我就嫌妙玉那个人太假,做那么孤高的样儿,要骗谁呢?”迎春道:“他那脾气本就古怪,也未必全是装出来的。”

    大家正说得热闹,警幻的侍女来接他回去,说是有事。警幻便先去了。

    迎春、鸳鸯也要走,黛玉道:“你们忙什么的?”又留住他们说了一回闲话。迎春要黛玉教他弹琴,叮叮噔噔的弄了半天,才学会了一小段。直到晚上方散。

    做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府的事了。

    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亦华转述赖大回覆的话,赵亦华又劝他向彩云、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细告诉了平儿。平儿道:“那赖大钱也够了,儿子又做过官,还有养老的大花园子,不在家里享福,倒出来再当奴才,不定他安着什么心呢?依我看,你倒得仔细斟酌斟酌,不要就回老爷。老爷是没主意的,一答应就说不回来了。赵亦华那个主意,据我看也不妥。从前和鸳鸯商量,借押老太太的铜锡器,那是轻易用不着的东西,就是闹穿了,也还担得起。大太太还借此要了二百银子去呢。若是偷押了首饰,说不定太太那天出门就要用的。万一出个岔子,丫头们如何担得了这个沉重,连咱们这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与其偷着摸着的,不如把实话回太太,肯了顶好,不肯也没什么。”

    贾琏道:“你估量着太太能答应么?”平儿道:“那回和尚送玉来,立迫着要一万银子,太太还说把头面折变了给他呢!若是年下真过不去,太太也不能干瞧着,想来有几分可望。只是谁去说呢?”贾琏道:“要末,你就和宝二奶奶说说,请他得空儿回太太,太太许听他的话?”平儿笑道:“这们大的事,我也不能白说去。你拿什么谢我?”贾琏笑道:“晚上,我就先谢你,好不好?”平儿啐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还高兴呢!”

    夫妇二人正笑着,小丫头进来说道:“林之孝有话回二爷,在外头等着呢。”贾琏忙即走出。林之孝带笑回道:“二爷大喜,咱们年下有了办法啦。”贾琏忙问:“有什么办法?”林之孝道:“刚才五营衙门打发差弁来给这里大人请安。说这府里的贼赃,在天津扣下了一起,那边有公事来了。”

    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赃物,朋分各散。

    内中有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每串一百零八粒,原是预备做数珠用的。大的如龙眼核,小的也比绿豆大些,俱是一律精圆。周四也知此物贵重,惟恐在京露眼,被人侦缉;特地设法将他运到津沽,另托人拿到各珠宝行议价。

    不料,各行先已奉过地方官的密谕,设词将来人稳住,一面专人报信。少时,捕快来到,人赃现获,一并解县。县官审过一堂,取了口供,忙即回明节度使。

    此时,范阳节度使便是曾任西安的云公,他和贾府本有交情,又见圣眷正隆,岂有不尽力的。当天即用公文行知京营,吩咐签稿并送;一面由文案缮函告知贾政。毕竟公文迅速,所以京营先接到的。

    贾琏闻林之孝回明详情,不胜狂喜。即至内书房面回贾政,贾政也是喜出意外。次日,云节度的私函也到了。那贾政如何函谢云节度及遣抱领取失赃,不必细叙。

    不日,将珠串领回。只拣最大的一串,暂押了三万银子,已经够清付账目,绰乎有余的了。后来,天津府县从获犯口中,究出周四踪迹,又将他拿获,依律严处,并搜得赃物颇多。那赖尚荣枉自设下毒计,要欺占贾府家私,究竟何曾如愿!他本是浮浪子弟,后来又因越墙调戏妇女,从墙上摔下来,跌折左腿,变成残废。可见恶奴欺主,天道不容,才有此昭昭的报应。

    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近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祝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

    那日,薛姨妈来看宝钗,先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这回可隔得太久了,什么事这们忙哟?”薛姨妈道:“我惦记着宝丫头,早就要来的。新年上不舒服了好几天,我刚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从香菱过去了,就跟着我,一出花更离不开啦。幸亏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顺当。蝌儿媳妇见我有年纪,实在累不动,他才领了过去。这些时孩子跟他也混熟了,我才腾得出身子来。”王夫人道:“那宝蟾近来还好罢?”薛姨妈道:“他近来还知道安分,不挑三窝四的,只不会理家。这也怪不得他,那夏家何曾教导过这个呢?”

    此时,宝钗听人说姨太太来了,也忙至上房见礼。薛姨妈瞅着宝钗道:“你月份也这们大了,瞧着倒不大显。”王夫人道:“可不是么,他这衣服还是平常穿的。我给他放大腰身,新做了两套,还没有穿上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大喜。我见过多了,是养小子的身子总校你没见我带宝丫头的时候,才五个月,比人家七八个月的还要足实。”王夫人道:“虽然如此,到了这个月份,也要保重着点。我叫他没事只管在房里歇着。他那里肯听呢?”薛姨妈道:“走动走动也好,走得多,养得快。只留神不要闪着碰着的。”

    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量:他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总得有人常在身边照应他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若家里放得下,就搬来和他一起住着。设或三更半夜有个发动,也省得慌张。”薛姨妈道:“我也是这们想,只是家里看孩子管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那里放心呢?他倒安得贫,耐得富,一步不乱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细心。究竟还是新媳妇,有许多事摸不着门,还得我替他领路呢。”

    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这里,我还有个主意:那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你不是住过的么?此刻还空着,索性把他们也搬了来。那里通园子的便门开了,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回去瞧瞧;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好来问你的。”

    宝钗道:“现在不比从前,一则园子里荒着,那便门开了,保不住你来我往多走几趟,万一有事,倒分不清责任了。二则宝蟾那蹄子,又膘又嘴硬,虽说学好,我总信不过他。不要吵闹起来,叫这边爷们笑话。太太和我妈妈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王夫人道:“你这虑得太宽了!那便门平常关着,有事再开,可有什么妨碍?再说谁家没有个**争鹅斗的?那回,凤丫头生日,什么抱二家的、背二家的,在老太太面前闹得那们大,又谁笑过他们呢?”薛姨妈道:“咱们自己人,谁瞒得了谁。就是死鬼媳妇的事,若不仗着这边爷们,还压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下颏啦。”又对宝钗道:“既然你太太这样说,就依着他老人家罢。我今儿就住下了,你打发人去告诉蟠儿、蝌儿,择个日子搬来就是啦。”

    宝钗答应了,连忙打发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带同莺儿秋纹等料理薛姨妈的床帐被褥,看着他们铺设。薛姨妈见他走来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你不要张罗我了。万一闪着了,我可担不起!由他们弄去罢。”从此,薛姨妈就在荣府住下。

    那薛蟠素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银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及至遇赦赎罪回来,薛姨妈惟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紫英等一帮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也不得畅意。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等浪荡子弟寻花纵酒,朝夕追欢,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

    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下帷用功;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此也曾校射赌酒。只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习气,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积弛,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见了那些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常贾珍命小厮们划去荒榛,竖起射鹄,又添买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

    同时,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子宁,襄阳侯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竣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贵裔,咸来与会。本家子弟如贾琼、贾璜、贾珩、贾菖、贾芷、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有的借此亲近贾珍,却也来了不少。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肄习。日间轮校骑射,晚间聚饮而散。贾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

    薛蟠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寻着贾珍,愿来凑趣。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贾珍自无不允,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

    一日,尤氏无事,因素未见过骑射,命小厮们在校场边三间小厅安设珠帘纱屏,带着偕鸾和丫头们到那里隔屏偷看。只见那校场约有二十来亩,周围遍种垂杨,一般子弟们各骑骏马,正在绕场试聘。少时,令旗高挥,一队骑马的有十数骑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画的是黄质斑纹的虎头,第一箭专射虎额,二三箭分射左右虎目。尤氏只见那箭从马上似飞雨般发去,射毕各拢马退下,不知那个射中?

    少时,有一个骑雕鞍菊花青马的,似是冯紫英,督着人在箭牌下验看。原来箭上都刻着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验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只有五人,贾珍在内。这五个人重又比较,射那柳树上的叶子,连中的却只有三人,贾珍外是戚建光、柳芳。

    歇了一会,忽听一阵鼓声似怒雷突起,一队十多匹马风驰电掣的跑去,各自争先斗捷。箭牌前竖着标旗,眼看那个骑朱鞍铁青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