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有情何似无情(1/2)

    有情何似无情(一)

    却说秋去冬来,又到年底,姚府里渐渐热闹起来。

    先是十一月底太八的十七岁生辰,他目前是老爷面前最红的人,这到底也算个重要日子,姚云狄还是给他好好办了一桌酒席,只没叫太九,她乐得不去,避免尴尬。

    十一月过去,十二月无事,只准备着过年了。姚府规矩,全家老小聚一起过年,除夕晚吃八宝饭,另要准备十样素菜做那素什锦,还选了几十尾鲢鱼,炸了放在各自的正厅里,印证年年有余的信头。到得正月十五,还须预备上荤素甜咸各味元宵。

    一时间,上下都忙成一团,有备菜的,有请点烟花爆竹的,有清扫庭院的。奴才们忙着做活,公子小姐们便忙着裁新衣,准备过年的乐子。

    那日一早,姚云狄便命人送了两箱新进料子去点翠阁,另备一匣时新首饰。喜得芳菲脸都没来得及洗,冲进去就叫太九:“小姐!小姐快出来看看,老爷送了许多好东西过来呢!”

    太九还在床上睡回笼觉,听她这样大呼小叫地,不由揉着眼睛皱眉起身,轻道:“什么东西?多会时候呀,嚷嚷什么。”

    说话间,芳菲已经用力将那些东西拖进了里屋,小脸涨的通红,满头是汗,她也顾不得擦,只急急揭开箱子,看里面那些细致清爽的各色布料,一面叫:“啊!这天青色府绸上绣着银色的花纹呢!拿来做外衣是最好不过的啦!还有这个!红的多正!小姐小姐你快来看呀!”

    太九无奈地披着外衣下床,随她去看那些漂亮的料子,看到后来百无聊赖打个呵欠,叹道:“嗯,挺不错。芳菲你替我选几块做衣裳,剩下的你要喜欢也拿去做几件新衣。”

    芳菲喜得鼻头冒汗:“真的吗?小姐真好!”

    说着,她忽又皱眉道:“不好,这些料子说不定老爷也送给了其他少爷小姐,咱家小姐要是穿得和别人一样,岂不是大煞风景?还是别做了。”

    太九撑不住笑了起来,揉乱她一头长发,道:“你这点小心思,爹爹又怎会想不到。总共才送来几匹布料?其他哥哥姐姐那儿的,哪里能和咱们的一样。”

    芳菲听说,这才喜滋滋地把布料收好,过来替太九洗脸梳头,将那匣子里的时新首饰选了几个替她簪上。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小姐的生辰也快到了罢?前回我看八爷那宴席办的热闹,这次咱们也不能输他。”

    太九不愿提起太八,只笑道:“还早,到二月头呢。我可不爱那些热闹,到时候喝多了还不是一样难受。”说完,她忽又问道:“芳菲你几岁?何时生的?”

    芳菲有些羞赧,低声道:“奴婢是五月的生日,今年过了生日便十三啦。小姐别嫌弃我年纪小……”

    正好小她两岁多?太九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犹豫半晌,才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姚府的吗?”

    “奴婢惭愧……不记得了,好像记事起就住在姚府啦……就记得好像有人骂我长得难看,只配做奴才……”

    说着她的脑袋就垂了下去。

    过一会,又道:“我想,可能芳菲的爹娘也曾是这府里的下人吧……只可惜死的早。我一次也没见过,也没半点印象,更不敢问其他人。”

    太九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只不说话,待芳菲替她打扮完毕,才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要饿了,自己先吃早饭,不必等我。”

    她不等芳菲回答,径自走了出去。有一些事,她必须找穆先生确定一下。

    最近上下都为过年做准备,除去姚云狄,府里最忙的大约就是穆含真和兰双,一年到头的进出帐都要算个清楚,府里大小杂事也要准备妥当,仔细算来,自己已有大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太九一面朝花坞那里走,一面在心下琢磨着待会见了他该说什么才不至于失态。

    那一夜突然的暧昧,让她想起来就面红心跳,好长一段时间都怕他再来,自己不知该怎样面对。

    但他一次也没来过。

    她难免有些失落。是否天下每个女子都如此?无法忍受别人的忽视,她亦不能免俗。

    一直走到花坞后那两栋青瓦大屋前,门虚掩着,想必里面有人。

    太九在门口踌躇着,有些不敢进去。正在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说,怎么做,那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皱眉道:“穆先生怎么来得这样迟?后半年的帐还等你批阅呢!”

    那人一见太九,先愣了一下,跟着却露出一抹笑,道:“原来是九妹妹,失礼了。”

    居然是兰双。

    太九想起他早已成了穆含真的助手,一直帮忙处理府中杂事的。她微微一福,道:“见过兰二哥。你也在等穆先生?”

    兰双却不回答,只淡道:“原来九妹妹与穆先生亦有私交,难得。先生今日出府办事去了,不知几时回来,却要劳烦妹妹等候了。”

    太九只觉他说话不甚好听,又想起他是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人,想必自己和穆含真的事情会被添油加醋传进姚云狄耳朵里,心中不由一阵厌恶,面上却笑道:“兰二哥言重,爹爹嘱咐我跟着先生学习,今日来,不过是找先生解惑罢了。”

    “呵呵,学习。”兰双皮笑肉不笑,“九妹妹当真好学,令人惭愧。”

    太九一下想起所谓的先生教导不过是个名头,实际上教的是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她虽觉难堪,但此刻也只能故作不知。

    兰双又道:“九妹妹如今要飞黄腾达了,只是你年纪还小,仔细别犯错,爹爹发起脾气来,谁都承受不了的。”

    太九知他指的是申先生一事,后面的话无非是妒忌,揪着旧事不放,想是气不服她。她便淡淡一笑,道:“兰二哥太客气,飞黄腾达未免言之过早。太九时刻谨记教诲,绝不敢再犯错。如今穆先生既然没来,我便告辞了。”

    说罢她又是一福,转身便要走,却听身后一人笑道:“好热闹,怎么都在等穆某么?”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手里依旧提着一个牛皮袋子,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她止不住地面上一红,低声道:“也没什么急事……倒是打扰了,先生忙吧,我先回去了。”

    穆含真眯眼看她一会,便点头道:“也好,不如迟些我去找你。”

    话未说完,那兰双却笑了一声,拱手道:“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还是我走罢!穆先生,后半年的帐我审好了,已放在桌上,老爷说请你最后审一遍,便可送入仓库。如此,告辞了!”

    他笑看太九一眼,这才转身离去。那笑里的意味如此古怪,令她浑身不舒服。太九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实不明白这种人怎会得到重用,依他这种德行,姚云狄只怕迟早有一日会让他生不如死,居然还不知收敛光芒。

    “来找我,为了何事?”穆含真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慌得太九赶紧倒退两步,轻道:“也……没什么……”

    她自觉有些失态,不由顺了顺鬓角,隔一会,才道:“是想问一些以前的事情。”

    穆含真点头道:“进屋说。”

    他推开那虚掩的房门,招手让太九进去,回身将门一关,道:“喝茶么?”

    太九摇了摇头,半晌,方道:“穆先生……我应该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对不对?”

    穆含真正在泡茶,听她如是说,不由停下动作,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太九勉强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我……在那个梦里,我记得娘生了两个孩子。那时我应该两三岁左右,妹妹或弟弟应当是刚生下的……穆先生,请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穆含真微微一笑,将茶泡好,悠然道:“何必有此一问?你既然已经问了,不就证明你已经发觉了么?”

    太九瞪大了眼睛,良久,方道:“那么……她……她真是我妹妹?姚云堰……为何将她派来……”

    他低头去吹那热气,轻道:“第一,不许相认;第二,此事不能让第三人知道;第三,半点端倪不可露出。她既是你妹妹,又是你身边亲密的丫头,单一项便可牵制你,他日你不听话了,她方有用武之地。”

    太九脸色苍白,颤声道:“姚云堰……是打算将来用她……来威胁我?”

    穆含真冷道:“是又如何?你自身难保,却总想护这个保那个。她是你妹妹又如何?难道你还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太九咬住手指,颤声道:“可……她是我妹妹……我们一个娘……”

    穆含真冷笑:“如此说来,这满园的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个爹生的。你可曾见兰双宣四拿你做妹妹看?那丫鬟奴子们也都是你的弟弟妹妹,你个个都要相认?”

    太九摇头:“不一样……不管如何,我……不能看着她遭殃。”

    穆含真冷然道:“不想看她遭殃,便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你还是做你的小姐,她也一辈子是丫头。就是她死了,也别管。你太容易动感情,一个人是不可以有那么多感情的,否则处处可让人抓把柄。你自身难保,还到处是把柄,自寻死路!”

    太九心中难受,更兼第一次被他这般冷言冷语地斥责,当下便忍不住要落泪。虽然心里已经认定他的话是对的,但很多事情,不是因为它正确,别人便能接受。

    她一个人苦苦挣扎了十几年,终于找到骨亲,却偏偏是姚云狄用来牵制她的工具,如此滋味,难道就一个“别管她”可以解决?

    她撑住额头,叹道:“穆先生……我无法像你那般冷酷无情。”

    穆含真不怒反笑,慢吞吞说道:“不错,我就是天下第一冷酷无情之人。你且小心,今次再出纰漏,小命不保之时,万万不要指望我来救你。”

    太九起身便走,脑子里嗡嗡乱响,也不知要去何处,等心中终于平静一些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已回到点翠阁。

    太九只觉喉咙里苦涩之极,她轻轻推开门,却见芳菲还在那里收拾布料首饰,小小的身影忙碌不堪,像一只小麻雀。回头见太九来了,不由笑嘻嘻地奔过来,手里拿着一匹烟霞红的料子,叽叽喳喳说道:“小姐你快来看!这颜色多好!替你裁一件百褶裙如何?再配上那玉白绣花的外衣,肯定好看!”

    太九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下,伸手紧紧抱住她。怀里这个小姑娘,瘦瘦小小,还什么也不懂,有着温热的身体天真的眼神,是她亲生的妹妹。

    她却无法保护她,什么也做不到,或许日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看着她死,无辜成了姚云狄牵制她的东西。

    芳菲吓了一跳,只连声问她怎么了。太九摇了摇头,轻道:“对不起,芳菲……我,是个无能的……主子。”

    无能的姐姐。

    良久,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轻轻放开芳菲,擦掉眼泪,勉强笑道:“也没什么……你且下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芳菲怔怔看了她一会,才轻道:“小姐……我……反正不管小姐怎样待我,芳菲只对小姐一人忠心……”

    太九又忍不住要落泪,只强压着说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下去吧。”

    芳菲悄悄退了出去。太九半依在床头,心中又苦又涩,百般滋味交杂,竟不知如何是好。想一会芳菲,心中不由温柔起来;想一会穆含真,又沉郁起来。最后想的累了,不由趴在床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芳菲在叫她,太九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却听芳菲在旁边急道:“小姐,快起来!老爷派人来叫你呢!”

    太九不由大惊,那一点瞌睡虫也给吓跑了。她急忙起身,却听外屋有人道:“九小姐,老爷传你去书房,说有要事相商。”

    太九不知为了何事,只好答道:“知道了!待我换件衣裳便去。”

    芳菲急急忙忙替她重梳发髻,之前的发髻由于睡觉,早已凌乱不堪。好容易弄好,又换了件外衣,这才出门上轿,往姚云狄那里去了。

    一直到了书房,轿夫将太九扶下来,便退了下去,来请她的下人恭敬地说道:“九小姐请,老爷就在书房里。”

    太九惴惴不安,抬手敲了敲门,却听姚云狄在里面道:“进来吧。”

    她定了定神,推门走进去,却见姚云狄和衣半躺在春凳上,和上次一样,屋子四角点了好几个大火盆,当真温暖如春,但他的面色还是青中带白,嘴唇也冻得乌紫,看上去甚是憔悴。

    看起来他又犯病了。太九悄悄走过去,见他喉头上那朵精致的樱花颜色越发红艳,简直红的发紫,像一颗凝结的血点。

    太九隐约觉得他这病和穆含真有些关系,却又不明白其中的联系,抬眼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对她招手,她心中一定,面上浮起笑容,走过去半坐在他脚边,柔声道:“爹爹身子又不好了?”

    姚云狄笑着摇头:“还行,能撑住。老毛病了,吃多少药也没用。你呢?最近天气越来越冷,点翠阁还住的惯么?”

    太九低声道:“爹爹送来几个火盆,晚上点了,很暖和……我不碍事,倒是爹爹的身子……太九很担心。不能总这样受折磨……”

    姚云狄叹道:“听天由命罢了。你且放心,一时还死不了。”

    太九听他这样说,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幽幽看着他。

    姚云狄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过一会,柔声道:“太九,还记得申先生么?”

    她一愣,故意想了一会,才道:“啊,是上次来的爹爹的贵客吧?”

    姚云狄点了点头,道:“不错,是贵客。绝不可得罪的贵客。你记得便好。”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粉红请柬,递过去,又道:“给你的,好好看看。”

    太九翻开那请柬,却见上面端正秀雅写着一行字:

    却居然是请她的帖子!太九不知该作何反应,忽而想起宣四说的,事不过三,下次申先生再来请,爹爹肯定不能再回绝,果然这次招她来了。

    终于要来了么?这一刻。太九难免有些惶恐,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姚云狄叹道:“莫怕,你也是第一次出府。且谨记几点:少说,多看,多听。无论申先生向你提出什么要求,都不可答应,也不可回绝得太硬……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不用我多说。总之,莫要轻易许他什么,莫要得罪于他。可记住了?”

    太九默默点了点头。

    姚云狄见她脸色发白,只当她害怕,便柔声安抚道:“不用紧张,无非是陪女人们说说话,喝点茶。你第一次出门,倒还要一个人来照应你。这次让穆总管陪你同去。”

    太九还是点头,她如今也只能点头了。

    终于要开始了么?这次是见申先生,下次,下下次……直到她成为宣四那样良好的棋子,专门探听私密消息。这是姚家孩子的命运,果然谁也躲不过。

    姚云狄又安慰她一会,才道:“我本舍不得将你放出来,时候过早了一些。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发。如何回旋周转,也靠你自己。太九,不要让我失望。”

    她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爹爹放心……我一定,办好此事。”

    一定做的漂亮。

    一定。

    有情何似无情(二)

    除夕夜很快过去了。极度的热闹一番之后,姚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年初三一早,芳菲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太九到后花园里放爆竹。小丫头喜欢噼里啪啦炸一串,一边拍手叫好,惹得路过的丫鬟们都聚集过来看,手痒的也放一些震天雷之类的凑个热闹,不一会园子里就弥漫着青烟,味道甚是刺鼻。

    太九被熏得眼睛火辣,只用袖子捂住口鼻,看芳菲去点那个连珠炮,一面道:“小心!躲快点,别炸着自己!”

    “我可是放鞭炮的大王!小姐你可看仔细咯!”芳菲兴奋得满脸通红,点燃了引线立即跳开,只听“嗖嗖”几声呼啸,连珠炮的火团直窜了老高,又稳又快,连炸十几个还不停,后面的丫头们纷纷拍手叫好。

    芳菲得意洋洋,又抓一个震天雷放在地上,回头问太九:“小姐来试试吧?可好玩了!”

    太九只是笑着摇头,柔声道:“你玩吧,小心点就是。”

    芳菲又点了震天雷,这可不比连珠炮,是点了就炸的。她跳得急了,脚尖一撩,居然将它踢了出去,眼见前面走来一人,那鞭炮就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炸过去,吓得众人脸色惨白。

    太九急叫起来:“快闪开!”

    那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斜斜倒退数步,这才抚着心口站定。

    众人直等那震天雷响完了,硝烟散去,再定睛一看,来人碧眼乌发,居然是太八。做下人的放鞭炮惊了主子,这还了得,当下众人躲的躲闪的闪,一溜烟全没了踪影,只剩芳菲,唬得动也不敢动,如临大祸。

    太八拍了拍衣裳,皱眉道:“这大正月里,放炮仗虽图个吉利,也须得长着眼睛!今次也罢了,下次若炸着其他小姐又该如何?”

    芳菲缩着脑袋说个是,心中也不由安定了些,太八到底还算个和蔼的主子,甚少打骂下人,今日这事,想必他也就说两句。

    只是这时机不对,小姐她……芳菲拿眼偷偷看太九,她面色居然如常,半点局促也无,拢袖过去,淡淡一福,轻道:“是我的丫鬟管教无方,八爷受惊了。回去我一定狠狠责罚她,再也没有下次。”

    太八原没见到太九,这会乍一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如坠梦里,哪里还想得到什么烟花炮仗。他急急上前一步,道:“太九——!你怎么……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太九后退让了过去,淡淡一笑:“我很好,谢谢挂念。”

    太八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什么很好!为什么躲我?我会吃人吗?!”

    太九眉尖一蹙,冷道:“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太八仿佛被烫了一下,猛然丢开她,面上只是不相信,不可思议。过一会,忽地恍然大悟一般,苦笑道:“也难怪,现在你成贵人了,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岂有资格与你说话。”

    太九转过身去,冷道:“无所谓贵不贵人,言重了。既然八爷无恙,我们便告退。替我向嫂子万福拜年。”

    太八眼怔怔望着她的背影,胸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烧灼着,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冰冻着,厚重皮实的一团东西哽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良久,他才道:“你怨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万景她……是爹……”

    太九猛然停下脚步,皱眉道:“八爷说的好奇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妾本是大喜,太九祝贺还来不及,何来相怨一说?何况夫妻私事,光天化日之下,不方便与我这个外人说罢?想必八爷今日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太八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他颓然放下手,苦笑一声,道:“也是……我……让你为难了。抱歉,告辞。”

    太九头也不回,飞快地走了。芳菲神色谨慎地紧跟在后面,出了花园也不敢插话,只觉她走得飞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心中也明白太九此刻相当不好受。

    她偷偷抬头去看太九的脸,她面无表情,只脸色白如纸张,一双眼幽黑深邃,不知看向何处,想些什么。一直走到点翠阁,过了玄关,太九将外衣一脱,头上的簪子一拔,那一头青丝瀑布般地散了开来。

    她淡道:“芳菲,去叫人烧热水,我要沐浴。方才沾了一身的硝烟味,我不喜欢。”

    芳菲小声答个是,立即去厨房叫人烧水,回来的时候,就见太九只穿着夹袄,头发散在背后,倚在床头看书。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下,可怜兮兮地说道:“小姐,我错啦!都是我的错,你责罚我吧!我不该贪热闹放炮仗,不该撞上八爷……我……都是我的错!你要气,就来打我骂我,可别闷在肚子里。”

    太九放下书,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叹道:“你起来,和你没关系。只下次别那样鲁莽就好。”

    芳菲站起来,又道:“我再也不放爆竹了。小姐……可别再气了吧?”

    太九勉强一笑:“小丫头真是醉嘴皮子,大过年的,什么气不气!热水烧开了没?”

    “说是一刻后送过来。”

    太九点了点头,拿起书继续看。芳菲在旁边仔细揣度着她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眉头拧在一起,显然不开心。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小姐,何苦给自己找烦恼。依我看,八爷就是个软耳朵软心肠,谁也不想得罪的。他这样黏糊糊的人,你又何必跟着一起黏糊糊?总不能让他扰了你过年的雅兴。”

    太九淡淡一笑,却不说话,过一会,才道:“物是人非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过感慨一下。毕竟谁也都不容易,在姚府里……罢了,不说这些。你且替我把红皮箱底压的那件衣裳拿去熏一下,再选几件精巧的头饰,上次那颗东珠就别拿了。”

    芳菲答应个是,又奇道:“小姐今天要出门吗?怎么没见老爷来请?”

    太八摆了摆手:“不必问许多,去吧。热水来了再叫我。”

    芳菲不敢再说,径自去取衣熏香了。

    这会应该快午时了,按姚府规矩来说,申初来接客人,酉中开席,却不知申先生是不是也这么个规矩。不过时间也足够她精心打扮一下。

    不用任何人说,太九也知道,此次去,必定是要成功的。

    姚云狄并没具体说要她问什么,做什么,想必第一次也不过混个脸熟,切不可让人厌恶。既然要为申先生办事,起码也要让他信得过。

    可是,那天她一气之下匆忙离开,居然忘了问穆含真,他那里究竟有何打算,所谓陪他们玩一程,又是怎么个玩法。

    这种较量无非是看谁抢人抢消息快,一旦申先生那里时机成熟,她要再想脱身给别的皇子,危险一定增大,真真成了玩命。虽然她一条小命在皇族面前一文不值,但谁会好好的想死?

    不,她不想死,她还没报仇,还没真正自由,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何样。

    怎可以轻易死掉?

    池子里的水有些凉了,太九抬手去摸干布,打算出来,一面又叫:“芳菲,替我拿衣服过来。”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人笑道:“衣裳早已送来,姑娘可要我服侍?”

    那声音低柔魅惑,分明是个男子。太九吓得浑身寒毛倒立,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半坐在池边,手里捧着熏好的衣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太九又羞又恼,斥责道:“这算什么?!快出去!芳菲!芳菲——!”

    “不用叫了。”穆含真懒懒一笑,“她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让她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小丫头很听话,真想不到呢。”

    太九抱着身体,皱眉道:“无论如何,请你出去!你怎能这样做!”

    “怎样做?”他问,索性半躺下来,撑着脑袋,笑吟吟看着她,“我怎样做了?”

    “你——!”

    太九无法,只得埋在水里。那水越来越冷,穆含真显然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太九知道他爱戏弄,明里暗里将众人耍的团团转,却没想到他戏弄到自己身上,她也是一样无法。

    过了半晌,她才轻道:“穆先生……你还是,先出去吧……待我更衣后,有什么事,再说无妨。”

    穆含真看着她只是笑,眼睛里仿佛有三千万春水在荡漾,妩媚妖娆。他道:“还是个孩子……也罢,我转过去,保证不看,你快上来吧。”

    说完他当真闭眼转了过去。太九实在无法,只得手脚飞快,上来之后顾不得把水擦干,先裹紧衣裳是头等大事。

    正低头系腰带,顾不得看他有没有偷看,腰上忽然一紧,一双胳膊缠了上来。穆含真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一面在她湿润的脸颊上细细亲吻,低声道:“还在怪我么,太九?”

    她还没来得及套外衣,只急得轻叫:“你不是保证不看吗?!”

    他呵呵轻笑,抓起她的手盖在自己脸上,道:“我确实没看,瞧,我的眼睛一直闭着。”

    太九实在玩不过他,只把手一甩,站那里不动了。

    他的手却极不老实,在她腰腹间摩挲抚揉,从衣服的缝隙里探进去,窥探其中的冰肌玉骨。太九阻止不得,正要说话,他却轻轻咬住她的耳垂,低声道:“嘘……别说。跟着我……太九你跟着我……”

    他的手指仿佛沾了毒药,沾着一点,便麻木一片,顺着衣领的条纹一直向上……向上……终于触摸到那一丘柔软的凸起。太九一惊,急忙抬手去阻止,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

    这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吻,他仿佛要把她吃下去一样,激烈而且凶猛。太九几乎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近乎战栗的呻吟声。

    他握住那一团柔软,轻揉慢捏,指腹在顶端那颗敏感的红珠上轻轻摩挲。太九浑身一颤,似是要哀求,不知是求他停下,还是求他再给多一些。

    热,闷热,水汽氤氲。

    他不紧不慢,细细挑逗那一颗可爱的小玩意,另一只手忽然放开她的手腕,握住了另一团,爱抚,挑逗。太九整个人仿佛都被他掌握在手指间,一忽儿紧一忽儿松,一下子向上一下子往下。

    仿佛是乱了,乱了。他顺着她的脸颊往下亲吻,忽而将她整个人转过来,揽在怀里,细细亲吻她的肩膀,再往下……往下……

    太九惊喘一声,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往后躲——躲不过,她的羽翼已被他抓在手里,她整个人几乎要被嵌进他的怀里一般,挣扎不得,动弹不得。

    他含住那团柔软玉白的物事,犹如将她整个人泡进温水里,细密地吮咬噬吻。

    那是一种极新奇又极古老的感觉,好像一直以来深深藏在她体内,被他一点一点挖掘出来,那般地销魂蚀骨,连绵不绝。不够……还不够……应该还有更多。

    那美好的情欲,她隐约窥见一些轮廓。还不够,真的不够,她体内仿佛空出一个巨大的洞穴,迫切地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

    可他就是不给她,那样轻佻地,满不在乎地逗弄着她,仿佛随时会离开她,抛下她。

    太九猛然张开手抱住他的颈项,喉咙里发出类似哽咽的呻吟,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别的。穆含真轻轻放开她的胸脯,终是有些舍不得,又张口轻轻咬下去,恶作剧似的。终于还是离开那一方绵柔,抱着她,在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可不再怪我了吧?”

    太九又想哭又想怒,咬着唇半个字也不说。

    穆含真呵呵一笑,贴着她的耳朵,道:“这次没时间了,下次加倍还给你……可别恼,美人发火便不美了。”

    太九急道:“我不是……”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可怕,她立即闭嘴。

    每次都是这样,他引诱,魅惑,她毫无抵抗之力。

    或许心里还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味道,事情已经这样了,矜持也不过是愚人自欺。她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既然已经什么也没拥有,索性全部放弃。都给他,全部交给他。至少,他不会让她心痛,彷徨,白白做了蠢货。

    穆含真轻轻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柔声道:“莫怕,太九,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我在。我在这里,明白么?”

    太九默默点头,不自觉地将他的衣袖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更加有勇气一般。

    “把衣裳穿好,咱们要准备走了。申王府里,只需跟着我便好,什么也不用怕。”

    她又点了点头,疲惫地,完全把自己交给他。

    有情何似无情(三)

    外面的天地究竟是怎么样的?对于十五年来第一次踏出牢笼的人来说,一切都新奇而有趣。

    青篷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进,车夫时不时喝呼着,提醒行人避让。太九将窗帘揭开一个小角,好奇又谨慎地看着那个缝隙里折射出的世界:青石板的路,很多人。她活了这样久,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俊的丑的,老的少的,说笑的摆摊的漠然赶路的,每个人是否都有自己的一个故事?

    还有那敲锣打鼓当街卖艺的,小猴儿尾巴上系着红绳,提着铜锣转圈要钱。街拐角还有人斗**,两只扁毛畜生咯咯乱叫,弄了一地羽毛,怎么一群正经八百的大男人也跟着叫,脸红脖子粗地,最后赢了的得意洋洋,输了的破口大骂。

    红漆牌坊那里挂着灯笼,临风摇摇晃晃,一对小儿女躲在yīn影里羞说心事,情不自禁的时候,互相抓住手指,又紧张地放开。少女脸上的红晕,堪比她头顶的红灯笼。

    太九看得入迷。这俗世百态,每天日出日落,无甚变化,谁都是这样过来,谁都有权利厌烦它,喜爱它,嘲讽它……最后它还是那么欣欣繁荣,独他们这些孩子被隔离在其之外,连嫉妒的立场也没有。

    他们这些被囚禁在高楼红墙后的孩子,永远飞不过高墙。而墙外的人,是否偶尔也会遐想高墙内的纸醉金迷,并为之神魂颠倒?

    一阵风吹过来,将窗帘吹得大开,车外早有好事的人艳慕地跟在后面看,有那眼尖的瞅到太九莹润的下巴,不由呆住,跟着便是兴奋的大叫。

    太九正慌得抬手去拉帘子,身后早已有人替她按住了窗帘,一面贴着她的耳朵笑道:“魂丢到这会,也该回来了。”

    太九面上一红,好像被人猜中小秘密的孩子,手足无措。她捏着手指,半天,才嗫嚅道:“我没见过……怪热闹的,外面……”

    穆含真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有何难,待诸般事情都了结之后,你若欢喜,我可以每日带你出来玩。”

    “真的?”太九眼睛一亮。

    兴许是那光芒刺伤了他的眼,他抬手,在她面上一摸,将那光芒遮挡了去,柔声道:“我何时骗过你。”

    太九面上浮起一层笑容,带着一些稚气,低声道:“倘若可以住在外面,青山绿水,篱笆池塘……可不也妙的很。”

    穆含真只是笑,慢悠悠答她:“好,都依你。”

    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叫:“申王府到——”跟着马车一停,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奴脆声道:“奴才失礼了,有请姚九小姐,穆先生。”

    说罢他却不开门,只在外面候命。穆含真从里面开了车门,早有人上来搀扶,他摆手不要,自己跳了下去,回身去搀太九。

    太九只见外面站了不下十个家奴,牵马车的牵马车,通报的通报,候命的候命,个个有条不紊,显然训练有素。她也甚少见到这种场面,更兼这申王府大门别有气势,两尊白石狮子都比她高,门上钉着铜片,把手澄光灿灿,门槛也比自家的高了许多——不由觉得紧张起来。

    有人开了偏门,说王爷请快进去。穆含真悄悄在她背上一拍,太九便小心翼翼,跟着家奴们往门里走,却不知这门内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幽深世界。

    这会还是过年时节,王府里张灯结彩,好不华丽,与姚府的气派自然是大不同。太九眼花缭乱,气也不敢喘大了,跟着众人过回廊,老远地,就听见乒乒乓乓的敲锣打鼓声,想来前面是个戏台子,有人唱戏呢。

    家奴一直将他们引到回廊尽头,便停住,道:“两位,王爷在沉星楼等候多时。奴才这就告退了。”

    太九哪里知道那个沉星楼在什么地方,正不知该往何处走,穆含真却扶了她一把,轻道:“跟我来。别这样硬邦邦地,难不成要做石头美人?”

    说着,他转身往左边那个抄手回廊走去。走了一会,那锣鼓唱戏声越来越响,大鼓梆梆敲了十几下,听起来像是大闹天宫的戏文,吵得人头疼,不过大正月里,听这种戏还是正常。

    一直走到沉星楼,那却是一个圈筒形的建筑,足有三四层高,戏台子就搭在楼底,果然是大闹天宫,孙猴子穿得格外妖艳,粉衣绿带黄金甲,在地上翻着跟头,身后一群猴崽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楼下早有丫鬟笑吟吟过来,引着他们上楼去。可惜了这么精巧的沉星楼,空荡荡地,只在三层坐了些人,嗑瓜子喝茶,心思仿佛都不在戏文上。

    正中那人正是申先生——申王爷,或者该叫二皇子。他穿着白狐裘皮,浅笑啜茶,时不时转头与身边众女眷说些什么,逗得她们捂嘴笑,花枝乱颤。丫鬟走过去低声向他通报,申王爷立即起身回望,见到他二人,不由一喜,径自便往这里走过来。

    “失礼了,在下竟未能远迎。莫怪莫怪!”他朗声说着,一面对穆含真抱拳。

    穆含真回礼,淡淡笑道:“王爷太客气,当是我们打扰了王爷的雅兴。”

    申王爷笑道:“若不是正月里,谁爱听这些东西。好在这还是武戏,瞅个热闹,若论得文戏,放眼京城,谁能及得上含真?”

    穆含真相让一回,那申王爷便领着他们过去坐,又将诸位女眷一一介绍,却都是姬妾身份,王妃居然不在,倒也奇怪。

    却说穆含真与申王爷说了两句,太九终于得到空隙,过去盈盈一拜,柔声道:“草民姚太九,叩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申王爷急忙去扶,眼看着她,眼神却带着些惊艳与不确定。

    太九今日自然是十二分地打扮过,与那天的蠢样不可同日而语。宣四送她的那套雪纺纱长裙,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本就生的秀雅端丽,再配上这样一套飘飘欲仙的衣裳,风吹过时,当真像刚刚落地的谪仙。手巧的芳菲替她梳了桃心髻,单挑出几绺长发出来,越发素洁,倒有一种教人不敢亵渎的味道。

    更巧的是,她上身居然也披了一件白狐小袄,倒与申王爷相得益彰。

    申王爷看了她一会,便笑道:“人说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没想到美人也是如此,不过数月未见,在下竟险些认不出太九小姐了。”

    太九见他妻妾众多,想必对女人的羞涩讨好早已看惯,自己也就不用刻意去装,当下不由说道:“王爷谬赞,太九惭愧。”倒也大方爽利,别有一种清贵的滋味。

    申王爷与他们说笑一会,又请坐,他二人这才坐了下来。太九先前一直担心他若是找自己说话或者玩笑又当如何,如今看来倒是白担心了,他对穆先生的兴趣似乎更大一些,只问他一些琐事日常,十句里才带上她一下,好让她不至于这样干坐着。

    大约是待久了,太九真不如先时紧张,慢慢放松下来,记得穆含真和姚云狄都告诫她少说多看多听,此刻王爷和穆先生说闲话,大可不必竖着耳朵去听,不妨看看这王府景色,身边这些姬妾。

    这个申王爷品味很有趣,好像就喜欢女人浓妆艳抹,脸上的粉越厚越好,唇上的胭脂越红越好,连着那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件赛过一件的花哨斑斓,这么三四五六个女人坐那里,不像王府贵妇,倒更像唱大戏的,根本看不出年纪大小。

    她们之间甚少交谈,就是说话,也拽着衣袖,凑在耳边地低语,偶尔会有人看她两眼,反正不会很友善,高高在上的味道,更不提和她搭话了。

    太九只装做不知,低头去喝茶。下面的锣鼓梆子越敲越响,去了孙悟空,来了鲁智深,不唱寄生草,却来个打戏,当真是无聊之极。眼看那些姬妾也不爱这等戏文,申王爷也心不在焉地和穆含真说话,根本没人听戏,不晓得请戏班子做什么。太九无事可做,几乎开始打瞌睡,正无聊间,忽见西边那里飞快走来一个丫鬟,打扮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端的是清丽素雅。

    申王爷大概好那口浓妆艳抹的,连这里的丫鬟都把脸涂成白墙,这会终于见到一个素面朝天的,便显得很突兀了。

    那丫鬟没敢过来,只低声和站在周围的家丁说着什么。过得一会,其中一人便踌躇着走过来,低声道:“王爷……王妃有话带给您。”

    申王爷眉头一挑,淡道:“哦?什么话?她这会能起身了?”

    “……王妃说,沉星楼唱戏,她那里案上的杯子都在抖,吵着头疼,要您换个安静些的。”

    申王爷冷笑一声:“不错,她总喜欢与我作对的,这会过年,更是变本加厉。也罢,回去告诉她,好生歇着。她不是爱看佛经么?那诸般色相迷惑,都是空虚,连这点也看不透,还参什么佛!”

    家丁见他发火,便再也不敢多说,快步回去对那丫鬟摇了摇头,她也只得带着惶恐之色告退。

    太九二人见事情关系他家私事,便都装做没看见。申王爷面沉如水,半晌,忽然将手一挥,冷道:“撤了,不要再唱!”

    下面早有会看眼色的人,静悄悄把唱大戏的一干人带走,戏台子空了出来,喧嚣的声音也一下凝结住,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甚至有些诡异。

    申王爷勉强一笑,道:“内子任性,倒让二位看笑话了。也罢,大戏吵着人头疼,前几日我去那青枣胡同,见着个唱旦角的,甚是不错,便带了回来,今次倒要含真来指点了。”

    穆含真笑道:“王爷太客气。穆某才疏学浅,京城里大都卧虎藏龙,指点二字,愧不敢当。”

    申王爷拍了拍手,下人们早已会意,又将那乐师请回来,不出片刻,京胡声便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甚是哀怨,居然是《窦娥冤》。众人都想不到这大正月里,王爷会听这出冷嗖嗖的戏,实在奇怪。待那正旦一出来,白衣白花,眼皮上两抹胭脂,水袖委地,一派娇滴滴粉嫩嫩,竟与穆含真的扮相有八分相似,只过于风骚了些,窦娥看上去不冤,倒是来勾魂的。

    他在上面走了两步,调子一转,是一段。

    “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也是一把好嗓子,算得上一流人品,可不知怎么的,好像就差那么点东西,具体是什么,太九也说不出来,总之在穆含真身上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在别处实在是半分也体会不到的。

    那窦娥还在凄惨惨地唱: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她还要唱,去那刑场,最后血溅白练,六月飞雪。谁知雪是没见半点影子,喜怒无常的申王爷早已摆手:“下去下去!唱的什么东西!”

    那正旦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连磕了十几个,这才跌跌撞撞跑下去。

    穆含真笑叹:“王爷不必苛责,他唱的实在是不错的。听那嗓子,想必年纪还不出十三,已能唱这样好,将来必然是一流名角。”

    申王爷只是摇头:“不得,不及你万分之一。”

    穆含真但笑不语。

    再过得一会,京胡又响了起来,这番缠绵之极,去了含冤的窦娥,来了个怀春的莺莺小姐,打扮的比上个还风骚,嫩着嗓子,只在那里唱:“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这是连前一个都不如了。太九几乎不忍心看,不晓得这个王爷要怎么责罚他。这孩子身材瘦弱,想必才十二三岁,无故被父母卖到了梨园,处处被人压迫,生死不由自己。她略起了些不忍之意。

    果然,申王爷拍手,冷笑道:“拉下去!拉下去!打!”

    他今天心情不快,分明拿戏子出气。眼看家丁们把那孩子拖下去,他哭着求饶,太九万般不忍,不由拢袖轻道:“王爷息怒。依太九看,这孩子骨骼清奇,声音明亮,若好好培养两年,必然是个出类拔萃的。王爷何不再考虑一下?何况正月里,也不吉利。”

    话一出口,她委实有些后悔,申王爷“哦”了一声,还没说话,却听身边一个姬妾笑吟吟地开口:“姚家的小姐就是心慈,王爷便放过那孩子吧。妾身听闻这位穆先生乃是一流的旦角,姚家小姐的小生扮相更是惊艳绝伦,哪里是京城里随意一个戏子能比得上的呢!您这是用规尺去量短木,完全没必要的。”

    太九心中一惊,这个女人,分明笑里藏刀,表面上是劝,实际是火上浇油,顺带还贬了她和穆先生是戏子。这下驳了王爷的面子,那孩子是不死也得死了——谁让他不如别人?岂不是变相说王爷没眼光?

    她正要说话,眼角却瞥到穆含真对她摇头,那话在嘴边,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申王爷果然大怒,森然道:“不必多说,来人,把他拖出去打,打死为止!”

    太九万般不忍,只能暗悔自己失言,待要再说什么,也没立场了,只得作罢。

    眼看那孩子哭喊着被人拉下戏台,还没走远,旁边又有姬妾跟着笑道:“上回就听王爷说了,姚府里穆先生和姚小姐那出戏,教人爱不释手,今日刚好得空,王爷又不爱听别人唱,何不有请他二位呢?也叫妾身们开开眼界么!”

    这番话侮辱的意味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