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六章(1/2)

    人谓昆明无冬夏,四季皆如春,其实也不尽然是,冬天还是得穿厚袍子,夏天也得穿薄衫,说是冬暖夏凉可就贴切一点了。

    而且昆明的昼夜冷热变化相当大,可说是夜冬昼夏,特别是雨后的变化更大,一整天下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刚从夏天走入冬天,转个眼又从冬天走回夏天,不是四季如春,而是四季照轮,在一天里。

    “夫君!”

    方瑛闻声回眸,只见香坠儿臂上搭着一件袍子,匆匆忙忙跑来,尚未停步就忙着把袍子往他身上披。

    “你又忘了先披上袍子再出来了!”

    “不冷呀!”

    “早上刚下过雨,才冷呢!”香坠儿一边硬拉他手臂穿上袖子,一边咕咕哝哝碎碎念。“尤其是你的伤才刚好没多久,整整四个多月耶,有什么大病都该痊愈了,但二叔竟然还说最好让你再静养一、两个月,好让身子底养壮一点,免得老来多病痛,可见你这次伤得有多重,你还……”

    方瑛笑笑,扶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

    “你根本就不冷,对吧?你有内功,再冷也不怕,对吧?”

    香坠儿不甚自在的垂下眸于。“其实,要是冷到结了冰,我也会冷的。”

    “因为你的内功不够深。”方瑛放下手,环住她肩头往前走。“岳母告诉我,你不喜欢练武,总是练会了就算应付过去了。”

    香坠儿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头。“练武功又不好玩。”

    “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会武功呢,”方瑛喃喃道。“怎么看都不像,真是不可思议。”

    倘若不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再给他多一副脑袋,他也想不到他这个胆小又爱哭的小妻子竟是位身怀武功的女侠,幸好她的性子温驯和顺,不然一定是个男人婆中的男人婆,那他可吃不消。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夫君的,那我就可以跟随夫君一起来……”

    “来干什么?打仗?”方瑛啼笑皆非的横她一眼。“你在开玩笑吗?当时你还身怀六甲尚未生产啊!”

    “穆桂英也是在战场上生孩子的嘛!”香坠儿嗫嚅道。

    “少胡扯,”方瑛嗤之以鼻的翻了翻眼。“那只是小说里的故事,事实是,根本没有穆桂英那个人!”

    “咦?”香坠儿错愕地仰起脸来看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杨文广是杨六郎的儿子,他娶了四个老婆,杜月英、窦锦姑、鲍飞云和长善公主,杨宗保是杨五郎的儿子,娶什么老婆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绝不是穆桂英。”

    杨文广不是杨宗保的儿子吗?

    “那跟我听到的故事不一样了嘛!”

    “废话,故事就是故事,总是跟事实不太一样的。”

    “那杨家的人都是像故事中那样壮烈战死在金沙滩一役的吗?”

    “哈哈,除了杨业之外,其他都不是,而且杨家七兄弟都有后代……”

    两人一边聊一边来到昆明湖畔,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方瑛依然揽着香坠儿的肩,香坠儿则亲匿的靠在方瑛胸前,静静的观赏那花光树影,渔帆点点,好半晌没人出声。

    “夫君。”

    “嗯?”

    “你在想什么?”

    “我想回京去拜祭爹的坟,但恐怕暂时是不可能了。”

    因为方政战死了,他是长子,得继承父亲的军职,莫名其妙就成了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驻守云南府。

    若是在一年前,他一定会设法把军职转给方瑞,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那,你不生气吗?”

    “沐晟死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气好生的?”

    “不,我是说……”香坠儿迟疑一下。“娘,还有……我。”

    “岳母和你?”方瑛俯下眼来,满脸困惑。“为什么?”

    “如果……如果十年前我娘就杀了沐晟的话……”香坠儿低头呐呐道。

    方瑛轻哂,“我懂了,你以为我爹是沐晟害死的,所以追根究柢都要怪岳母和你?”他摇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其实我爹早就料到他出兵的话,沐晟可能会乘机灭他口,倘若要避免,爹还是避得了的,但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出兵了……”

    “为什么?”既然公公都很清楚,为何还要自己踩进陷阱里头去?

    “为了我。”

    “为了夫君?”

    方瑛仰起脸,带着追思的表情,唇上泛着一丝笑。“因为爹要教导我,身为一个男人,要如何才能够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思无愧于人心,身为一个武人,什么是我应尽的责任,什么又是我该做的抉择,他不在乎牺牲他的生命,只在意我是否能够明白他的教导。”

    虽然听不太懂,但……

    “公公好伟大!”香坠儿低喃,鼻头忍不住又酸起来了,她真的好想念公公。

    “的确,身为男人,他很伟大;身为父亲,他更伟大!”方瑛崇仰的赞叹。

    “还有,他是世上最好的公公!”香坠儿重重道。

    “而且对娘来讲,他应该也是最好的丈夫。”方瑛戏谑地道。“还有吗?”

    香坠儿没吭声,久久后才怯怯地仰起眸子。“但是,无论夫君怎么说,事实是,如果沐晟当年就死了……”

    还提,这小女人有时候还真是顽固呢!

    “就算真是如此,但在最后一刻里,我爹还要我转告岳母一句话……”方瑛搂住妻子的手臂紧了紧。“他不怪她。瞧,爹能体谅岳母放过沐晟的原因,或许岳母真的错了,但追悔已无可挽回的过去是最无意义的事,爹就是在告诉我这一点,所以我也能体谅岳母的错,更不想浪费时间做无意义的事,想想未来该做什么,这才是我想做的事。更何况……”

    他轻啄一下她的唇。“好吧,我老实说,我实在舍不得责怪你,当年你也不过才六岁,根本还不懂事,责怪你太没道理了,所谓爱屋及乌,既然舍不得责怪你,我也不想去责怪岳母,反正无论如何,我爹都活不回来了,你们也不是有意的,那何不放开心胸,干脆忘了这件事,只要记得我爹是轰轰烈烈战死的就够了。”

    竟然为了她,他就如此轻易便宽宥了她娘亲和她所铸下的大错,这世上还有谁比他对她更好、更温柔的?

    “夫君,你……”香坠儿哽咽了。“你对我太好了!”

    “舍不得对你不好,只好对你好啰!”方瑛滑稽的挤着眼。

    “夫君!”香坠儿偎在他胸前抽泣着,好想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但她说不出口,不过她相信他一定知道,因为他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体贴她呀!

    “好了,老婆,别哭了,我会心疼的!”扶起她的脸儿,方瑛温柔地细细吻去她的泪水,问题是,她的泪水似乎怎么也止不住,他只好吻个不停,嘴都有点酸了她还在哭。

    算了,他索性横起手臂用袖子抹过来抹过去,这可就快多了。

    带泪的眸子从睫毛下偷觑他。“夫君,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了吗?”

    方瑛笑了,放下手臂,用力搂了搂她,“失去慈父,哪能不难过,事实上,我是痛苦得要死,恨不得跟爹一起并肩战死在空泥。不过……”他的眼微微眯起来,在回忆。“记得爹最后一件教导我的事,他要我记住,人必须一直往前走,可以休息,也可以回头看,但绝不可被过去牵绊住,更不能停滞不动。所以……”

    他再度抬高下巴,坚定的意念显露无遗。

    “我痛苦、我悲伤,在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段日子里,我用全部的心灵去哀悼他,不时在你们看不见的时候埋头痛哭。但是当我可以下床之后,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往前走,我可以回头想念爹,但绝不能被失去他的痛苦牵绊住,否则便是辜负了他的教导……”

    眸子又垂落下来凝住她。“是的,现在我一点也不难过了,我深深怀念爹,但不会为此感到痛苦,不然爹会对我失望的,如果他还在的话,八成会叫我在祖先牌位前罚跪三天。”他笑道。“你也一样,爹最疼你了,他最爱看你笑,所以,不要再难过了,嗯?”

    香坠儿马上抽抽鼻子,硬眨回泪水,挤出一抹笑。“我会努力的。”

    再一次横手臂用袖子揩去残留在她颊上的泪水,方瑛俯唇亲她一下,“对嘛,这才是我的乖老婆嘛!”他笑笑,再转眼望向滇池,三两鹭鸟优雅地飞掠水面而过,惬意而悠然,就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它们那样飞掠水面?”他喃喃自语。

    “当然可以,我就可以。不过还是四叔的轻功最好,你可以叫他教你。”香坠儿小声透露机密。

    “哦,真的?”

    “嗯,至于六叔,他那一手爪功可凶悍了,江湖上听说过他的人都怕死了!”

    “还有呢?”

    “七叔,他的暗器天下无敌!”

    “嗯嗯嗯。”

    “二婶儿刀剑双绝,还有娘的彩带……呃,我想男人还是用鞭子吧!”

    “要我使彩带,先让我换裙子、穿绣花鞋吧!”方瑛咕哝。

    香坠儿终于笑了。“都说你可以用鞭子了嘛!”

    方瑛耸耸肩。“岳父呢?”

    “爹呀?”香坠儿想了想。“掌上功夫最厉害,可是他不想沾血,因此通常都是使扇子。”

    “原来如此。”

    “二叔擅施毒,医术也精,至于武功方面,应该是指功最强。”

    “指功?”

    “点穴嘛!”

    “点穴啊……是说我可以随时想上你就上你,只要点你的穴就行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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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正月,方政阵亡;七月,方瑛到云南府都指挥司报到,由于他决定要把家人接到昆明来以方便照顾,于是在城外购置了一座大宅子,因为城内的官邸太小,住不了他们一家子人。

    再说,昆明城内的一般民户也很少,主要是沐氏私宅、王府、衙署、官邸和寺庙,百姓多数住在城外,市集也在城外,连王公显贵及士大夫的园林别墅也多半在城外近郊,因此住在城外反倒比较方便。

    岂料,他还在跟香坠儿商量要由谁回京城接人,那票人却自己先跑来了,不过她们也顺道带来了他最渴望的一样物品和一个人。

    方政的牌位和他儿子。

    “爹,不孝儿给您磕头!”

    对着神案上父亲的牌位,方瑛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香坠儿也跪在他后面跟着磕头。

    然后,他抬眸望定牌位许久、许久,眼眶红了,但他没有哭,反而还带着笑。

    “爹,您瞧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