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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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滑稽认识之上。中国人在自己的政论文中总是极端严肃,很少有幽默使人放松一下。但在另一些场合,他们对重要的变革和运动所采取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又常常使外国人惊奇不已,比如国民党的平均地权、三民主义、水旱灾救济、新生活运动和禁烟委员会等等。一位新近访问上海的美国教授在几所大学作了讲演,每当他正儿八经地谈到新生活运动,总引起学生的哄堂大笑,他颇感惊奇不解。我想如果他再郑重地提到禁烟委员会,学生们的笑声会更响。

    如上所述,幽默是一种观点,一种对生活的看法。我们对这种看法或多或少总有些许了解。生活是一场大闹剧,个人不过是其中的玩偶。如果一个人严肃地对待人生,老老实实地按阅览室规章办事,或者仅仅因为一块木牌上写道“勿踏草坪”就真的不去践踏草坪,那末他总是会被人视为傻瓜,通常会受到年长一些同事的哄笑,由于笑具有传染性,这个人很快也就变成一个幽默家了。

    这种闹剧性的幽默,结果使中国人对任何事情都严肃不起来,无论是最为严肃的政治改革运动,还是一条狗的葬礼。中国人葬礼的滑稽颇具典型意义,中国中上层阶级铺张的丧葬仪仗中,常可看到一批污垢满面、身着各色绣花袍子的流浪儿窜来窜去,还有一个铜管乐队在前面高奏“前进,基督的士兵们”,这些事实常被欧洲人引为中国人缺乏幽默感的口实。然而,中国人的送葬礼仪恰恰是中国式幽默的绝妙象征。只有欧洲人才会那么认真地对待葬礼,使之显得庄严肃穆。严肃的葬礼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不可思议的,欧洲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以自己先验的成见认为葬礼必应严肃,葬礼有如婚礼,只应喧哗铺张,没有理由认为非严肃不可。肃穆的成分在浮夸的衣袍里已有蕴含,其余皆为形式——闹剧。我至今分辨不出葬礼与婚礼仪仗之不同,直到我看到一口棺材或一顶花轿。

    极富闹剧性质的葬礼仪仗是中国式幽默的象征,其实质是只求外部形式而全然不顾其实际内容。能够欣赏中国式幽默的人势必也能够正确理解中国的政治方案。政治方案和官方宣言也只是一种形式,大多由那些精通模棱两可而言过其实的术语的书记员们起草,正如有专门的商店出租葬礼仪仗用的行头一样,没有一个聪明的中国人会一本正经地对待它们。如果外国记者牢记葬礼上所穿袍子的象征意义,就会少一些误解,也就不复把中国人看作独一无二、难以理解的民族了。

    这种对人生的滑稽认识以及处理形式与内容的方式,也同样表现在其他许多方面。几年前,应国民党中央的要求,国民政府下令禁止其下属机关在上海的分部把办事机构设在外国租界内。这条命令倘若真的贯彻下去,会给那些在上海拥有公馆的部长们带来很大不便,并会使许多人失业:南京的部长们对南京政府的命令既不公开反抗,也不请求撤销。没有一个职业书记员会聪明到起草出这样一个呈文,同时又不与中央的形式相背。因为那就意味着中国官员们希望住在外国租界内,而这是不爱国的表现。他们最后想出了一个比它不知聪明多少倍的主意,他们只是把驻沪办事处的门牌换成贸易管理局。一块门牌大约不过20美元,却没人丢掉饭碗,也没人丢脸。这种连小孩子都会玩的把戏不仅使南京政府的部长们感到满意,而且也取悦了发布命令的南京政府。我们的部长们的确是了不起的幽默家。我们的强盗们、军阀们也都是幽默大家。有关中国内战的幽默,上文已经谈及。

    与此相对,我们可以举教会学校的例子来说明西方人是如何地缺乏幽默,几年前,当局要求他们注册登记,并要求他们取消圣经课,并在会议大厅悬挂孙中山像,每周星期一还要举行一次纪念会,这使得教会学校顿时惊慌失措。中国当局不理解如此简单易行的规定竞不能遵守,另一方面传教士们也不知如何接受这些条件,于是事情陷入僵局。一些传教士甚至开始打算关闭学校。比如有一位校长,问题本不难解决,但他却坚持自己那愚蠢的诚实,拒绝将学校章程中那句声明传授宗教思想为办校目的之一的话去掉。这位洋校长要求开诚布公地声明传授宗教思想确为主要办学目的。于是时至今日,这个学校还没能注册登记上。如此这般,就不可能有任何妥协产生。其实这个教会学校应该做的不过是模仿南京部长们的所作所为,遵守官方的一切规定,挂一幅孙中山像,其余事情均照中国方式办理。不过我总不禁想到,以这种愚蠢的诚实为宗旨的学校肯定是所真正的学校。

    这就是中国人滑稽的人生观。汉语中充满了把人生看作演戏的比喻:中国官员的就职离职被说成“上台”、“下台”,某人提出一项略有夸张的计划会被称为“唱高调”,我们确实把生活看作了舞台,我们喜欢的戏剧多为高级喜剧,不管是新宪法草案、民权草案、禁烟委员会,还是讨论人员遣散的会议。我总觉得这些喜剧津津有味。但我希望我们的人民有时也该严肃一些。幽默正在毁掉中国,它的破坏作用是无以复加的。人们那种响亮的笑声未免有点儿过分,因为那仍是超脱老猾者的笑,任何热情与理想之花,一旦碰到这种笑声,都会凋谢枯死。

    因循守旧

    刻画中国人的性格不能不提及保守性,否则就不完整了。“保守性”一词本不该含有贬意,它是一种自豪,建立在对生活感到满足的基础之上。由于人们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通常很少有值得引以为做和使人满足的东西,这样就成了内心丰富的真正标志,是值得大加羡慕的天赋。

    从本质上来讲,中华民族是个骄做的民族,这种骄傲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考虑到中华民族的全部历史——最近几百年除外。尽管有时在政治上中国人确实蒙受奇耻大辱,然而在文化上他们却是一个硕大的人类文明中心,他们具有自我意识,做事有条不紊。在文化上代表另一种观点的、唯一有点力量与中国匹敌的是印度佛教,然而真正的儒家总是或多或少地对佛教持讥讽态度。儒家为育孔子而感到无比骄傲,进而又为中华民族感到自豪,为中国人能够理解生活的道德内涵而自豪,为自己对人性的认识而自豪,为自己已经从伦理、政治诸关系上解决了人生的问题而自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却也不无道理。因为孔学不仅对生活的意义提出疑问作出回答,而且答案令人满意,因为他感到已经解决了人类生存意义这个问题。这个回答有根有据、清楚明智,使人不再去思索未来,也不再想改变现状。人们意识到自己业已获得某种有用并且货真价实的东西之后,自然会变得保守起来。儒家看不到并且认为不存在其他的生活方式。西方人也有组织严密的社会生活,伦敦的警察不通晓孔夫子扶老携幼的教导也照样会帮助一位者妇人过马路,这些事实中国人听到后总是多少感到点惊讶。

    一旦中国人意识到西方人也实行所有的孔门礼节、秩序、荣誉、仁爱、勇气、廉政等道德教诲,一旦他们意识到倘若孔子在世也会赞成伦敦警察和地铁售票员的品行,他们的那种民族自豪感就大为动摇了。确实有些东西使中国人看了很不舒服,并斥之为鲁莽和粗野,比如夫妇挽臂而行,父女拥抱接吻,银幕上有吻,舞台上有吻,火车站月台上也有吻——到处都有吻。这使他确信中国文明真是无与伦比。然而外国也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比如一般来说普通百姓也都识字,妇女也会写信,以及普遍的清洁卫生,学生尊敬老师,男孩儿们总对他们的长辈说“是,先生”等等。所有这些给人深刻印象的东西,外加优良的公路、铁路、轮船、优质的皮靴、巴黎香水、可爱的白种孩子、X光照片、照相机、电唱机、电话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彻底击碎了中国人那种民族自豪感。

    由于治外法权,尽管欧洲人的皮靴总是频频地踢在中国苦力身上,却没有法律予以制裁。民族自豪感的丧失又转化为一种对外国人的本能恐惧,以往神圣的自豪感烟消云散。至于外商大吵大嚷,担心中国人会攻击他们的租界,事实上这只不过从反面证明了他们的那点胆量以及他们对现代中国之肢浅认识。对于欧洲人滥用皮靴对付中国苦力的行为,中国人总感到义愤填膺,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如果外国人认为中国人会用自己质量较次的皮靴去报复去泄愤,那就大错特错了。中国人如果这样做就不复为中国人,而是基督徒了。事实上,对欧洲人的羡慕与对他们侵略性的恐惧现在是普遍现象。

    以上这些感情上的波澜显然促成了过激主义的形成,过激主义又促成了中华民国的诞生。如此巨大广泛的变化,以往从来没人想到,只有几个傻瓜和天才对它发生兴趣。那时想进行一场革命元异于在天上架设彩虹之桥并漫步其上。而1911年的中国革命党人正是这样的天才。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打败之后,建设现代化中国的宣传就极为活跃。当时有左右两派:限制君权但维持君主统治的立宪派与主张共和的革命派。左翼以孙中山为领导,右翼以康有为及其弟子梁启超为领导,梁后来与老师分道扬镳转向左翼。两派曾在日本进行过长期的笔战,然而问题的最后解决并不是由于他们的论辩有了什么结果,而是由于满洲人统治的明显不可救药以及中国人本质上对民族自豪感的渴望。1911年政治激进主义之后,便紧接着1916年的文学激进主义。当时胡适发起了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又产生了1926年的思想激进主义,结果使现在几乎所有的小学教师的思想都有了共产主义的色彩。

    于是,中国被分成共产主义和反共产主义两大武装阵营。年轻一代和老一代之间有一条深深的鸿沟,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勤于思考的年轻一代决意要使整个政治思想制度发生一次巨大的变革,然而统治阶层却正在掀起一股保守与反动的逆流。不幸的是,这股逆流并不那么吸引人,因为首要人物都是些军阀和政客,他们的私人生活里绝不存在儒家思想的行为规范。事实上,这种保守性不过是伪君子的外衣,是虐待狂的报复行为——发泄对青年人的不满,因为懦家学说教导人们要尊敬老人、尊重权威。熠熠生辉的政治放射出一大束一大束儒家思想的光芒,也正是这种光芒曾发动西藏喇嘛教祈求佛诅保佑以反抗日本的侵略。儒家学说的陈词滥调混杂着梵语的“阿弥陀佛”和藏语的祈祷论,造成一种极端怪诞离奇的效果,殊难引起中国青年人的兴趣。

    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中国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争斗。结果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日本和欧洲的政治动向,争论并不解决问题。如果保守派的首脑们不能证明自己有能力为中国找到出路,中国也可能转向共产主义。然而在中华民族的秉性中,在只认识汉字或者干脆目不识丁的广大民众之中,保守性会永远存在。

    最主要的事实是中国人并不希望变革。在所有的外部变化背后,即在风俗、女子服饰、旅行习惯这些变化的背后,中国人对一位身着西装、操一口流利英语、脾气急躁的青年人仍然抱嗤笑态度。这位青年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幼稚,那么羞于积极地主张进步。奇怪的是,在中国一个看上去不再幼稚的人随即便转向保守主义,留学生回国后穿上中式长袍,照中国方式生活,那他就成熟了,他开始喜欢老成温厚,喜欢闲适,喜欢惯常的知足。穿上中国长袍,他的灵魂就得到了安息。中国的各种环境神奇地迷惑和吸引了许多“不寻常”的欧洲人,使之一辈子定居中国。回国的留学生快到中年之时,也会发现这种诱惑力。

    同时,大多数中国人仍将墨守陈规,这当然不是出于自觉的信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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