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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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深刻、缓慢、持久的熏陶对人们性格的影响,怎么评价都不会过份。

    唐代有位宰相叫张公艺,有幸九世同堂,为世人羡慕不已。唐高宗问及他成功的秘诀,宰相唤来纸笔,挥毫写了一百个“忍”。中国人并不认为“忍”是家庭制度的一种不幸,相反,他们一直对它表示钦佩。“百忍”这个词现已进入道德谚语之列。大年除夕,把它写上红纸,贴上大门,比如“和气生财”,“忍为家训”等等。如果这种家族制度继续存在,如果社会仍不充分重视个人的价值,而认为人只有处在和谐的社会关系中才是完美的人,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忍耐必须被看作一个最崇高的道德,并一定要成长于这样一个社会制度中,在这里,它确有自己存在的理由。

    消极避世

    如果说在遇事忍耐上中国人是举世无双的,那么在消极避世上中国人的名声就更大了。这一点我认为也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在一本英文经典小说《汤姆·布朗的学生时代》中,布朗的母亲在他临行时嘱咐他要“抬头挺胸,坦率回答别人的问题”,然而中国母亲与儿子分别时通常的嘱咐却是“不要管人家的闲事”。这恐怕是再明显不过的对比了。这种不同是因为在一个人权得不到法律保障的社会中,消极避世是最安全的政策,它有一定的吸引力,有西方人很难理解的吸引力。

    消极避世也并非人们的自然属性,而是我们文化有意识的产物,是在特殊环境下我们古老智慧的有意识熏陶的结果。法国文艺批评家兼历史学家丹纳说过,美德与恶习有如红糖与硫酸。如果不这样绝对地看问题,我们至少也可以赞同以下这个普遍的道理:即任何一种美德,如果在社会上推行后确有明显效果,这种美德就会被普遍鼓励,并被认为是生活的一部分。

    中国人消极避世的习惯有如英国人出门带雨伞,因为政治气候对那些试图单独做点冒险事业的人来说,总是不大正常。换句话说,消极避世在中国有明显的“活命价值”。中国青年与外国青年一样,都有公众精神。中国的那些热血青年与任何其他国家的青年一样都对“参与公共事业”表示出极大的热忱。但是大约在25~30岁之间,他们都变得聪明起来了,获得了消极避世的品德,从而大大有助于他们的老成温厚等文化习性的养成。这种品德的获得,有些人是得力于聪慧的天资,另一些人则因为自己曾吃过一两次亏。所有的老年人都很稳重,因为所有的老滑头们都学到了消极避世的好处,在一个人权得不到保障的社会,吃一次亏就够呛了。

    消极避世的“活命价值”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由于个人权利缺乏保障,人们参与公共事业——“管闲事”——就有相当的危险。我们有两位胆子最大的记者,邵飘萍与林白水,1926年在北平未经审讯就被满洲军阀枪毙,于是其他记者自然很快就领悟了消极避世的好处,变得“聪明起来”。中国最成功的记者是那些没有任何自己观点的人。像中国所有的开明绅士一样,像西方外交家们一样,这些记者一般不对人生大事作任何评论,特别是当前最急需解决的问题,并像他们那样,对此感到自豪。然而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一个人可以有参与精神,那是在个人权利有保障的条件下,他只要注意不犯诽谤罪就行了。然而没有这种保障的时候,我们自我保护的本能告诉我们,消极避世是我们个人自由的最好的宪法保证。

    换言之,消极避世并非一种崇高的道德,而是一种在没有法律保护下的不可忽视的处世态度。它是自卫的一种方式,我们培育这种品质,正如乌龟培育自己的甲壳一样。中国有名的淡漠的凝视仅仅是一种自卫的凝视,有其深刻的文化与自律的背景。这一点可由以下事实证明:中国的强盗土匪们并不依赖法律的保护,所以他们没有这种消极避世之好,他们是我们所知道的中国最勇武、最有骑士精神、最有参与精神的阶层。中国的骑士精神被称为“豪侠”,并总是和《水浒》中的强盗联系在一起。人们在阅读过程中,对这些英雄人物的生活和冒险活动产生共鸣,产生了一种间接的经验,从而感到很愉快,这就使诸如此类的小说大受欢迎,正如美国许多老处女们欣赏埃莉诺·格林①一样。于是,强者有参与精神,因为他们有力量参与,温顺者——他们占人口的大多数——消极避世,因为他们需要保护自己。

    『①埃莉诺·格林,英国女小说家。』

    这一点可由魏晋历史来充分说明。当时文人们不参与国事,并因此受到人们赞赏,结果国势衰微,北部中国继而被北方骠悍的民族所征服。魏晋的文人崇尚饮酒和“清谈”,醉心于道家的虚幻境界,炼长生不老之丹。这是自周汉以来中华民族政治上最消沉的一个时期,代表了民族退化的顶点,导致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沦亡他族的结局。这种对消极避世的狂热追求,是不是人的天性?如果不是,又作何解释?历史明确无疑地揭示了问题的答案。

    汉末前后,中国的文人学士们并非对世事麻木不仁。事实上,政治批评在这个时期是最激烈的。当时文人学士的首要人物及“大学生”有3000多人,他们积极参与时政的讨论,对国家政策或皇亲国戚们的行径作了坚韧无畏的抨击,甚至敢于对宦官太监乃至皇帝表示不满。然而由于没有宪法保障,这个运动被宦官镇压下去了。二三百个学士,有的是全家,都被处死、流放,或监禁。这是在公元166至169年发生的事,史称“党锢”。这次镇压如此彻底,如此广泛,整个运动即刻夭折,它的影响也持续了一百多年。从此就开始了对消极避世的崇拜和对酒、女人、诗、道家神秘主义的狂热追求。有些文人学士甚至在深山筑泥屋藏身,屋内无门,只修一小窗,供送食用,如此至死。另一些学士则乔装为樵夫,并谢绝亲友来访,以免被人认出。

    随即又产生了竹林七贤。刘伶,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常常数月不停地痛饮。他坐车旅行,通常携一壶酒,一把铁锹,一个仆人。出发前,刘即嘱咐仆人:“死,便埋我。”人们对他很崇拜,并称之为“贤”。当时所有的文人学士都倾向于要么过纯粹的田园生活,要么极端地耽于声色,要么极端地肤浅。另一位大诗人阮咸与其侍女有不正当关系。一日正在外与朋友饮宴,忽然听说妻子把这个侍女遣散了,他立刻向朋友借马去追赶那位侍女,追上后将她扶上马,带到酒宴上朋友们面前。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以自己的慧黠受到人们的钦佩。人们敬佩他们犹如小乌龟敬佩大乌龟厚实的甲壳。

    这里我们似在确切指出我们政治体制的致命弱点,并探讨消极避世的来源,也正是这个消极避世方能解释“中国人缺乏组织能力”这个狼藉的声名。根治的方法似乎很简单,只要给民权以宪法保障即可,然而现在仍旧没有人看到这点的深远意义。没有人渴望获得这种保障。没有人真心地要求这种保障。

    超脱老猾

    也许中国最突出的品质可以说是“超脱老猾”,这一品质最难使西方人明白,然而却是最具有深刻含义,因为它直接指向一种与西方人不同的人生哲学。与这种人生哲学相比,西方文明的整个模式看来都极为原始和幼稚。假设在一个九月的早晨,有位年轻人试图拖他的爷爷一道去洗海水浴,他往往会遭到老人的拒绝,于是他感到又惊又气。但老人却仅仅是置之一笑,这是超脱者猾者的一笑。很难讲他们二人谁对谁错。青年人的这种吵吵闹闹,坐立不安会有什么结果?青年人的这种热情、自作主张、奋斗、打仗、激烈的民族主义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这样?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是徒劳的,也无法强迫一方接受另一方的观点,这是年龄问题。

    一位超脱老猾者是有许多生活阅历的人,他是实利主义者,麻木不仁,对进步持怀疑态度。超脱老猾的最大优点是能使人老成持重,性格温和,持这种性格的老年人也往往能使许多女孩子倾倒,从而被选作丈夫。因为假如生活能教给人们什么的话,那就该是和蔼温良。中国人总结出这条经验,并不是因为他们为之找到了宗教的认可,而是因为他们深切地观察了生活,体会到了人生的沉浮。以下两位唐代诗僧的对话,就代表了这种极端精明的哲学思想。

    〖一日,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视目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诡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他。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这种老子精神在我们的诗文谚语中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失一卒而胜全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种对待生活中各种问题的态度渗透在中国人的思想本质之中,人们在生活中总是反复思考,总有“三十六计”;于是棱角被磨光了,一个人即获得了象征中国文化的真正的老成温厚。

    超脱老猾是中国人聪明才智的结晶,它的最大缺点是与理想主义和行动主义相抗衡。它击碎了人们任何改革的欲望,它嘲笑人类的一切努力,认为它徒劳无益,它使中国人失去理想,不去行动,它能神奇地将人们的活动限制到消化道以及其他简单的生活需求的水平上。孟子是一个伟大的超脱老猾者,他宣扬人类主要的愿望是吃喝与女人,或者说是滋养与繁殖。已故黎元洪总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超脱老猾者。他宣布了中国政治哲学很受人欢迎的格言,也是解决所有中国的党派之争的良方:“有饭大家吃”,黎大总统还不知自己是一个严格的现实主义者。他从经济的角度解释了当今中国的历史,他的机智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从经济角度解释历史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左拉学派从生物角度解释人生对中国人来讲也不陌生,然而左拉的解释是对知识的追求,我们的解释则代表一种民族的自我意识,在中国,一个人无须学习如何做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他生来就如此。黎元洪总统从未能以自己的思维能力著称于世,但是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却本能地意识到所有的政治问题都不过是饭碗问题,不是也不应该是任何其他问题。因此,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中国政治提出了这样一个我所知道的最为深刻的见解。

    麻木不仁与实利主义的态度是建立在对生活的精明看法之上的,这是只有老年人与古老的民族才能有的态度。这种态度,30岁以下的年轻人不可能懂得,正如西方年轻的种族不可能理解一样。道家圣经《道德经》作者的名字“老子”,意思也恰是“老小孩”,这也许不无道理。有人说人过40就变成了一个无赖,不过我们确实是岁数越大越不要脸。20岁的年轻姑娘很少为钱而结婚;40岁的女人则很少有不为钱而嫁人的,她们或许称之为“平安稳妥”。希腊神话中的一段故事也许不无寓意。故事让年轻的伊卡罗斯飞得很高直至装在身上的蜡翼遇热融化,他也坠海而死;老父亲代达洛斯则飞得很低,安全抵家。一个人随年龄的增长,会发展一种低飞的才能。理想主义被冷静、平庸的见解改造,被金钱观念改造。于是,现实主义就变成了老年人的特点,理想主义则成一青年人的特点。一个人年过40而未变成无赖,那么他不是思想软弱者便是天才,后者是“大孩子”,如托尔斯泰,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①,以及詹姆斯·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