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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部分阅读(1/2)

    两个人象往常那样,一块吃了晓霞从大灶上买回来的饭菜,接着热烈地议论了许多话题。

    临走时,晓霞给他找了一本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告诉他,这是她很喜欢的一本书,是前几年内部发行的;父亲买回来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为己有了。

    少平打开书,见书前有“任犊”写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晓霞说,那“畜生”全是胡说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晓霞告辞了——既然这本书他的“导师”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读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点亮蜡烛,就躺在墙角麦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马上开始读这本小说。周围一片寂静,人们都已经沉沉地入睡了。带着凉意的晚风从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摇曳着豆粒般的烛光。

    孙少平一开始就被这本书吸引住了。那个被父母抛弃的小男孩的忧伤的童年;那个善良而屡遭厄运的莫蒙爷爷;那个凶残丑恶而又冥顽不化的阿洛斯古尔;以及美丽的长鹿母和古老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剧烈地颤动着。当最后那孩子一颗晶莹的心被现实中的丑恶所摧毁,象鱼一样永远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说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这时,天已经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灭蜡烛,出了这个没安门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肿胀的眼睛张望着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种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隐匿在一片广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凉的孤独;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阳快快从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脸;大街上重新挤满了人群……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晓霞,和她说些什么。总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本来,这本书他准备在一个星期内看完,想不到一个晚上就看完了。他只能等到星期六才可以找晓霞——平时她不回家来。

    星期六好不容易到了。

    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轮船》,到地委去找她。

    他见到晓霞后,一时倒不想说什么了。他本来急切地想和她谈论看过的书,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难说清楚。这本书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绪上的大波动——一个人是很难把自己的情绪说明白的。真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概述的感受,因为它太巨大太复杂了!

    田晓霞看出了这本书给孙少平带来的震动;她自己也曾被它强烈地感染过。她高兴的是,少平和她一样理解并喜欢这本书。

    吃完下午饭、晓霞突然提议他们一块去爬一次麻雀山。这正合少平的心意。

    于是,两个人一同相跟着出了地委大门,向麻雀山走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少平才有点拘束起来。和晓霞一块呆在房子里说话,他觉得很自然;可是,两个人一块相跟到野外去遛达,他就感到情调有点太温馨——不过,这种温馨是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不会反感的!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后面。他们顺着一道缓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顶时,晓霞顽皮地离开路径,专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少平就愉快地迁就她的任性,紧撵着她在没有路的地方向上攀行。

    一道土塄坎挡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扑就跳上去了。晓霞立在塄坎下,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象水萝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他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得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

    到山顶了。两个人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

    黄原城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象忙碌的蚁群。他们的背后,太阳正在沉落。对面的九级古塔在夕阳中闪耀着光辉,看起来似乎象发射架上的一枚巨型火箭,格外雄伟。初春蓝色的黄原河将城市分割成两半后,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的群山深谷之中……

    两个人先顾不上说话,惊奇而兴奋地观赏夕阳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

    城市渐渐沉浸在阴暗中,景物开始模糊起来。黄原河上新老两座大桥首先亮起了灯火;紧接着,全城的灯火一批跟着一批亮了。

    这时候,晓霞才转过脸,问少平看过《白轮船》后,有什么感想。

    少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好象也没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

    说实话吧,这会儿他思想不能集中起来!是呀,黄昏中,在一个荒山野地里,单独和一个姑娘呆在一块,使他浑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扬扬……内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星星。

    晓霞也就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窠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地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可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晓霞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灿烂的灯火,组成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世界。

    孙少平在南关的大街上和田晓霞分了手,胳膊窝里夹着一本新借来的《简·爱》,就回他那个门户洞开的住处去了。

    第三十四章

    金波从青海当兵复员回来后,已经在黄原东关邮政所干了近三年临时工。他虽然不象少平那样为赚几个钱而东跑西颠,但基本上也是个揽工汉。除非让父亲提前退休,他去顶替招工,否则他永远也没指望入公家的门,从表面上看来,他好象是这个邮政所的一员,其实完全是个外人。

    这个快满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小时候就很漂亮;现在虽然个头仍然不算很高,但长得又精干又潇洒。皮肤还象女孩子那样白嫩,一头披散的黑发,一双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上,常常让陌生的姑娘由不得顾盼。已有不少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但侧面一打听,是个临时工,就都遗撼地退缩了。对于大多数在城市有职业的女孩子来说,找对象当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没有正式工作,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虽然现在的姑娘们开化了,但婚姻问题上这个最基本的条件很少有人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在中国目前社会里,很多情况下,感情往往并不是男女结合的主要因素,而常常要受其它因素的制约和支配。也许世界上所有的不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尤为普遍——如果有例外,那就足可以构成本地报纸的断闻。但金波现在倒也没什么心思去谈情说爱。他自己也知道,没有正式工作,要在黄原找个如意对象,等于水中捞月。

    其实更主要的是,有一位姑娘早占据了他的心——尽管那短暂的瞬间已经过去几年,而且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这个早熟青年几年前被爱情的烈火烫伤后,直到而今还没有痊愈。

    这秘密已经在他心中深藏已久。本来他很早就想对好朋友少平叙述一番——如果让一个知心人听听,也许能减轻一些他心灵的负重。但每次见了少平,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是他不信任他的朋友,而是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于倾诉这样的心事。少平常常有他自己的一大堆困难,需要急于解决,不应该让他硬着头皮听他的浪漫经历。

    一个经历了爱情创伤的青年,如果没有因这创伤而倒下,那就可能更坚强地在生活中站立起来。金波正是有了这样的经历后,才成熟了许多。这之前,尽管他父亲是个普通的汽车司机,但在农村的环境中,他的家庭条件还是优越的。这种优越不能不对他的心理产生影响,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不会象他的朋友少平那样为吃饭和穿衣而熬煎。他没有体验过饥饿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一个人穿着破烂衣服站在同学们中间,自尊心在怎样遭受折磨。他在温暖的小康人家长大,也用小康人家的眼光看待生活和世界。他过去在学校里的一些小小的“惊人之举”,完全出于性格本身所致。

    直到在那远离故乡的地方发生过那场刻骨铭心的感情悲剧后,他才理解了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少幸福又有多少苦难!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珍重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现在,他心平气静地干他的临时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运。上班时,他穿上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破烂工作衣,不要命地搬运那些大大小小的邮包,吃苦精神使所有的正式工都相形见绌。他卖力干活不只是怕失掉这只临时饭碗,而是一种内心的要求。在这方面,他的朋友孙少平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当然,这样的劳累也有解脱某种内心痛苦的作用。下班后,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只白搪瓷缸子,泡一缸茶水静静地坐着喝,既是不渴,他每天也要用这缸子泡一次茶,哪怕面对着茶缸发一会呆呢。这是一只极普通的白瓷缸,上面印着一行“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对金波来说,这只普通的白瓷缸,就是他青青和爱情的证明……喝完茶水,他把这白瓷缸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柜,就到老桥那面的繁华闹市去遛达一圈。他是个爱讲究的人,上街前总要洗洗脸,把头发梳整齐,换上那身褪色的干净军装和那双雪白的球鞋。

    每当穿行于闹市之中,他常常不会留意到姑娘们爱慕的目光,越过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见的仍然是那片绿色的草地,奔腾的马群和那张亲切可爱的粉红色笑脸;耳边也总是传来那支慑人魂魄的歌声……他有时候就旁若无人地满面泪水在街头行走,而不管有多少惊诧的目光在瞧他……最近一些日子,随着气候渐渐转暖,他的情绪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糟糕。奇妙得很!季节往往能影响人的心境。当他看见河岸上一缕缕如烟似雾的柳丝和山湾里那霞光斑烂的桃花时,一种无限忧伤的感情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叹息,想歌唱,想流泪,尤其想和什么人谈一谈他曾有过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远不能忘却的往事……他很想念孙少平。所谓和别人谈一谈,那就是和少平谈一淡。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孙少平,他就只能把他的故事连同自己一齐葬入坟墓中。他是那么强烈地希望孙少平出现在眼前。但少平很久没有到他这里来了。他又没地方去找他——谁知他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里呢?

    当金波对孙少平的很快到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少平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喜出望外地伸开两条胳膊,在少平的肩头用劲搂了搂——他知道这种反常的外露显然使朋友有点惊讶。

    他先不问少平的长长短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