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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部分阅读(1/2)

    就出门团拜去了吗?湘月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正坐在医院的母亲的床头,安安静静地握着她母亲的一只手。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雾,窗棂边上结了一些图案美丽奇妙的冰凌,样子像童话里的境界。过年期间,医院里只有三个医护人员和一个保卫干部值班,此时他们正在值班室里围着炭火炒年糕。医院里静极了,只有这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地待在一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你要说这算一种拜年也不是不可以。

    德米是在大年初四中午赶到医院来的。

    德米大年初一早上给乌云打电话拜年。德米想在电话里由衷地对自己的战友和姐妹说一声新年快乐。电话是关山林接的。关山林告诉德米乌云不在,她躺在医院里,已被车撞成了植物人。关山林没有把乌云的事告诉孩子们,但他告诉了德米,告诉了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德米。关山林知道这是乌云的想法——如果乌云有想法的话。德米初三就急星火燎地从北京飞到了武汉,在这之前她与重庆的白淑芬取得了联系。白淑芬是在市总工会副主席的位置上离休的,这些年无论在台上台下她都过得心满意足,风调雨顺。白淑芬在电话里咋咋呼呼地喊,你说什么?乌云被撞成了植物人?这怎么可能?她不是一辈子都享着福吗?她不是儿女成群吗?她怎么会被车撞了?她怎么会变成植物人?白淑芬在电话里哎声叹气地说,我现在身体不大好呀,我现在被糖尿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呀,我现在连老年迪斯科都跳不动了呀,医生说,我现在得卧床休息,为革命保护好本钱,你就代我问候一下乌云,你告诉她要乐观一点儿,积极一点儿,顽强一点儿,既来之,则安之,你一定要替我把这个话带到哟!白淑芬还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德米我告诉你,我又去抱了个孩子,这回是个男孩,没爹没娘,我觉得男孩比女孩好,有出息,我这也是希望工程,也是发挥余热嘛。德米不想勉强谁,放下电话就奔了机场。德米坐在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想,乌云呀乌云,好战友,好姐妹,你可得挺住啊!你可得等着我啊!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德米让出租车直接把车开进了洪湖医院,她一脸尘土地冲进了监护室。德米一路都在想,她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现在德米站在乌云的病床前了,德米看到她了,看到她昔日的战友和姐妹了。在这之前,她们分别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半个世纪,她们的牵挂、思念、鼓励和祝福从来没有间断过。她们知道她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她们以这个时代再不曾拥有的信念约定过,不管是这个世纪还是下个世纪,她们一定会见面的!现在她们见面了,她们真的见面了。她老了,她也老了,她们都从青春盎然风华正茂走到了老年。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德米没有想到她们会在这个地方见面,她们没有做过这样的约定!德米一脸尘土地朝着病床走去,她甚至都没有向坐在那里为乌云梳头的朱妈打一个招呼。她一眼就认出了乌云,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是那个曾经十八岁唱过牧歌、跳着二人转的乌云!德米设想过许多,但她唯一没有设想过这么苍老这么憔悴这么干枯这么没有生命迹象的乌云!德米被止住在那里,一步也上前不得,一字也开口不得,泪水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越流越急,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在心灵深处嘶声裂肺地喊道:乌——云!

    春节之后春天就冰消雪融地来了,不管你怎么抱怨它,对它的期待失望或绝望过,它还是按着它的预定战略挥师城下,策马临江,开始了它摧枯拉朽的总攻。而春天到来之际也是关山林的乌江之役,关山林固守了一整个冬天的防线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彻底地被摧垮了。乌云肺病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呈现出恶化趋势,生理抗体能力急转直下。院方组织数次专有会诊,拿出治疗方案,但这些方案逐一被强大的死神击溃,院方在使出浑身解数后不得不承认,病人的健康状况已经陷入无可救药的绝境,就算没有脑坏死这一关,病人也不可能活过春天了。

    将这个诊断结果通知关山林的第二天,关山林破例第一次没有在早上到医院来。

    她要死了。她很快就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关山林坐在书房里这么想,他就这么坐在那里整整想了一个晚上,在这一个晚上里,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的眼睛深眍,面无血色,神情呆滞,仿佛他已先她而丧失了生命。他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白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顽固的念头——她要死了!

    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有些发困,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坐在那里睡了一会儿,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外面有轻快的鸟啼声,鸟把它的语言整理成了一支歌,白天就是寻着这支歌到来的。他坐的那个地方可以通过窗户看见院子。院子里很乱。其实院子里一点儿乱,相反它们很整洁,朱妈即便老了也保持着洁癖和利索的身手。这只是他的感觉。当乌云不在这个家的时候他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没有她,这个家里就没有了秩序,没有了协调,没有了生动,没有了支撑,她是秩序。她是协调。她是生动。她是支撑。这一点儿他直到现在才发现。但是发现了也就没有了。一切都晚了。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地转移,最后落到书桌前的电话机上。这是一部式拨盘式电话机,不像她的房间里的那部脉冲双音频新式电话机。他喜欢老式的,喜欢拨动它时的那种感觉,那种表达信心、决心和信念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任何新式话机都没有的。昨天晚上他用这部老式话机给女儿拨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把她母亲的事告诉女儿了,没有任何隐瞒,全都告诉了。女儿在电话里哭了,先是一种被堵住的哽噎和抽泣,然后是放声大哭。他就在这边听着,麻木、迟钝、一声不响地听着。后来女儿只说了一句话,我今天就飞回来。和女儿通过话后他曾想过是不是也给省城的儿子通个话?也许应该把他母亲的事告诉他。他相信儿子在放下电话后会立刻往这里赶,说不定还会带上一大帮这方面的专家。但是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没有使用那部老式电话,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儿子。

    现在他坐在那里,坐在那部老式话机前,他在等。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女儿飞回来吗?他不知道,他说不清楚。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有条不紊的,他站起身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朝衣橱的方向走去。衣橱也是个老衣橱,是用樟木做的,很结实。他把衣橱打开,从衣橱里取出一只皮箱。皮箱是德国货,双护带的那一种,很有些年头了。他把皮箱放在沙发椅上,解开皮带,打开锁,把箱盖掀了起来。皮箱里是一套老式军服,一些各种颜色的证书和委任状,更多的是一些勋章和奖章。他把这些东西都倒在地上,他一点儿也不爱惜它们,好像它们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从皮箱的底部拿出一件东西。他直起腰来,走回桌前,重新坐回椅子里,然后把那件东西放在书桌上。

    一支老式柯尔特手枪,撞针外装式,22口径,五发装,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枪体黯然无色。它和他过去使用的那些枪不一样,他过去使用的那些枪,不管样式如何,性能如何,有一点儿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绝对是同类武器中威力最大的,他喜欢大威力和干脆利落。而它不同,它太小巧太玲珑,玲珑得就像一件玩具,这是他不喜欢它的原因。然而它不是玩具,而是武器。作为一个出色的前兵器专家他知道它的性能,它也许不能阻止一个兵团的进攻,但在近距离内,它的击发装置和火药的联袂演出足以将一个人的头颅击得粉碎。现在他得感谢王树声大将赠送给他的这件礼物了,感谢他没有把它随手丢进哪一条河流里了,也感谢这件小小的礼物有可能带来的那一种结果了。他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那支枪上。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和人的说话声。他很快听清楚了,他还是军人,军人的敏锐和辨识力使他听清楚了,响动是从洗澡间里传出的,是朱妈在给会阳洗头,水哗啦哗啦作响,然后是用洗发水揉头的声音,沙沙地。朱妈在说话,和会阳说。朱妈说,你别老是整天蹲在墙角里,墙角有什么好的?你到外面晒晒太阳,你瞧外面的太阳多好。其实朱妈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说着,会阳只不过是一个根本不会有反应的对象罢了。是不是把他也一块带走呢?还是留下呢?带走,一切了断,一切干净,是他的罪孽他就不能推卸;留下,至少朱妈可以有一个厮守的人,朱妈年纪大了,朱妈还是需要一个厮守的人的。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他的性格。老了和犹豫不决是同义词吗?他后来还是决定了,带走。他不能让傻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受罪。这么一决定他反而轻松了,释放了,再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了。他平静自若地吐了一口气,朝书桌上的那支柯尔特伸出右手,他得在事先检查一下这支武器的状况。他抓住了它,那有些嫌小的光滑的枪柄滑入了他那只大手掌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不过它的金属的冰凉感很快弥补了这一不足。他把它从书桌上拿了起来,举到自己眼前。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不是枪,枪在他手中,牢牢地握着。他想去他妈的吧。但他还是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是一张小纸条,因为时间久远,就躺在他的脚边。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勾下身去把那张小纸条拾了起来。那是一张用哈德门牌香烟盒折成的纸条,纸条已经发黄了,从颜色看它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他记不得这张纸条的来历了,它先前一直躺在包枪的红绸布里,他不知道它怎么会在那儿,它和那支枪有什么样的联系?他把纸条翻过去,翻到朝里的那一面。他先看出那上面写着一排字,一排歪歪扭扭的字,是用硬炭铅笔写的。然后他就认出了那些字。一共八个字,两个标点符号,它们是:革命到底,誓不回头!他先是呆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剧烈的震动,以至他被这种震动推动得霍然一下从椅子中站立起来了。那张纸条捏在他手中,烫得吓人,但他松不开它,无法松开它。他再一次看了那张纸条上的字一眼,现在有一股血从他的脚心一直涌上他的脑门,它们是那么强劲有力,它们使他的全身都挺了起来,绷直了,它们使他的灵魂炽烈得剧烈地发着抖,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间变得炯炯有神。

    朱妈是在用干毛巾为会阳揩头发的时候听见书房里的动静的。朱妈那时候正唠叨着说,头揩干了,去外面太阳下坐坐,别一天到晚躲在墙角里,墙角有什么好,墙角一点儿也不好,又没光,又不暖,谁知道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墙角,怎么就离不开它,你有什么好怕的,你到底怕什么?朱妈就是在这时候听见书房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朱妈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