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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部分阅读(2/2)

他们头顶上,它把它黑色的巨大的翅膀扑扇得哗哗作响,它想威胁他们,吓倒他们,就像它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是它找错了对手,他们不怕它,他们觉得把胸挺起来是个好办法,把腰直起来也是个好办法,他们就这么做了,于是他们感到一股从信念流淌出的勇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的身体铮铮作响,百折不挠。他们依然是痛苦的,他们正在日复一日地经受着这种痛苦,但是他们不会让自己倒下去!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关山林突然在饭桌上说,你们记不记得,路阳小时候玩过一个沙盘,老乌你记不记得?吃过饭后你们在储藏室里找一找,你们把它给我找出来。全家人都停下了筷子,朱妈和李部用一种惊愕的神情看着关山林,然后他们又用一种担忧的目光转过来看乌云。这是一次未曾预告的地震,或者说这是一枚被突然引爆了的定时炸弹,它将把所有的人在假想的平静中炸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乌云的脸色很平静。他们没有交谈过,但她似乎知道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和他想的是一样。乌云很镇定地把手中的筷子放下,用手绢揩了揩嘴,说,我还记得,就是那些飞机坦克大炮和小锡兵模型吧?你和路阳不是还在一起玩过吗?是我把它们收起来了,我怕别的孩子把它们弄坏了,等吃过饭我就去把它们找出来。说完这句话她没动。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隔着饭桌,他们互相对视着。他提到了儿子的名字,她也提到了儿子的名字,他们都提到了他,他们都迈出了那一步!没有什么垮下来,没有什么轰然倒下。他们战胜了那对蝙蝠似的黑色翅膀,他们听见它胆怯而失望地从他们身边悄然飞走。他们互相对视着,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那天晚上他们走出了院子,沿着院子里的林荫小道去散步。

    春天已经很浓了,浓得已经能闻到夏天的味道了,院子里到处开着花,开着烂漫的月季和累累的串红。他们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一直走到了围墙边。两年以前路阳回家的时候,关山林和儿子到这里来过,父子俩谈到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生。现在他们就站在那里,站在儿子曾经站过的地方。夜晚,清风徐徐,整个山城一片悠悠飘飘的灯火,他们就像站在灯火丛中似的。嘉陵江从他们的脚下流过,江面上船灯点点,顺水而下或者而上,隐隐有轮机声传来,近了又远了,一艘船拉了一声笛,其它的船也相跟鸣笛,笛鸣声在两岸回荡,经久不息。他们都被这种生动的回声震动了。

    她突然开口道,你说,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提到儿子的名字,但他知道她说的是谁。他说,不,我们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去做呢?值得吗?

    他说,那要看是为什么了,这才是重要的,可是我们不知道。

    她说,就算这样,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自杀这种方式?他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你说,他真的没有了吗?

    他说,我想是的,如果有,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既然他这么做了,那这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理由,他不是那种糊涂的孩子,从来都不是。

    她说,是他太自信了?他发现他的自信骗了他?是他忽略了?有一道坎他过不去?是他太优秀了?他受不了什么羞辱?还是一次意外?

    他说,不,自信不是理由,忽略不是理由,优秀更不是理由,如果有什么坎,只有自信和优秀能帮助他通过,别的只能是侥幸和巧合,也不是意外,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一个优秀的军人没有意外!

    她抬起脸来看着他,她说,你就这么相信他?

    他在黑夜中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相信。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靠得很近。他感到她在硬噎。他伸出一只手臂去将她搂住。她软弱地把头靠在他的臂膀上。她说,他才二十二岁,他才二十二岁,他还是孩子。她哭了。她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他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眼角也湿润了。他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清冷的空气,这样他就镇定多了。他说,我知道他才二十二岁,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的大儿子,是吧?他再一次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冷空气。他说,但是,你不要哭,我也不要哭,我们都不要哭,我们为什么要哭呢?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少了一个,我们还有四个,我们还有四个孩子,干嘛要哭呢?

    他这么说,她听着,她觉得他的话说得多么好啊!她从他臂膀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她说,你说的对,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还有四个孩子,我不该哭,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她这么说,他听了以后笑了,她也笑了,他们都笑了。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笑脸,但是他们能感到。

    他们感到了。

    他们就是感到了。

    第六部 湖北

    1 老家

    1974年,军队的干部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整,赋闲了七年之久的关山林向组织上递交了一份报告,要求恢复工作。

    关山林的报告得到了回音,但不是工作调令,而是一份善后问题处理的组织意见。组织上认为:关山林同志在文革前期的表现没有问题,1967年对他的休息处理是错误的,现宣布给予改正。对关山林要求恢复工作的请求,组织上的答复是维持现状。关山林说,这就奇怪了,既然1967年对我的处理是错误的。又宣布了改正,那为什么又不恢复我的工作?我不要你们给我平反,我只要求工作,就算不当领导,做点儿普通工作也行!关山林为此再度上京,要求给个说法,但直到他绝望地离开那个越来越像京城的城市,他始终没有得到过具有实质意义的答复。

    1975年,关山林向组织上递交了回湖北原籍休息的报告,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得劳动,就得干点儿什么,军人的劳动就是打仗,就是保国戍边,失去了这个权利,那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可在休干所这种地方,你他妈得活上一百岁才能死去,既然组织上不再需要他工作,那他不如回老家等死去。当年秋天,关山林携妻子乌云,孩子会阳、湘阳、湘月,保姆朱妈,一行六人,乘三峡号客轮自重庆沿长江而下,穿过瞿塘、巫峡、西陵三峡,抵达中原大都市武汉。在位于付家坡的湖北省军区招待所住了几天后,关山林由省军区一位干部部副部长和休干处处长陪同着,举家回到了洪湖老家。关山林坚持不在大城市待,要回,他就回老家,他才不在家门口做一个盼望朝廷召唤的寓公呢。当然,关山林不可能真的把家迁回洪湖故居去,只可能把家安在县城里,因为这个家不是他一个人,他还有老婆,还有孩子,他们要工作,要上学,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而把他的老婆孩子都弄回乡下去捡麦秸拾牛粪吧!

    关山林的到来使县里很忙活了一阵子,房子倒是抢盖出来了,军队拨来一笔营建款,地点是选在最好的城关西山上,这里环境又安静交通又便利,环山向水,气脉相承,是个等死的好地方。将先考虑乌云安排在县委或县政府挂个副职,人家十六级干部,比县委书记县长都高出两级,挂个副职都嫌委屈了,后来又考虑是不是再兼个文化局局长?大干部的老婆,文化自然低不到哪里去。可是到了关山林这里,县里的意见一下子就给他推翻了。关山林说不能让她当县太爷,你们给她换个工作。县里的领导说,老首长您看换什么工作好?关山林说,我看什么?我不看,你们有什么工作都行,随便给她一个,反正不能让她当县太爷。县里的领导犯难说,老首长,我们县太小,连县委书记县长都只有十七级,我们实在不好腾位子。关山林说,什么腾位子?腾什么位子?有什么位子好腾的?又不是看戏,看戏也能加个塞,管它前台后台的,能瞅上个人影儿就行。县里领导有点儿明白了,说,您的意思,不是让乌云同志当县长书记呀?关山林说,呸!你们怎么就这么点儿小肚鸡肠?你们这么小肚鸡肠,还能干出什么大事来?你们干不出大事,老百姓跟着你们还不是遭殃!县里领导羞愧难当,但毕竟一块石头落了地,就说,那就干脆让乌云同志只当县文化局局长,不戴副县长帽子。关山林说,文化局长也不当,你们不是有县医院吗?乌云是搞医的,你们让她当院长不行吗?她那几十年的经验管你们这里没有问题。县里领导当然不至于反对,但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末了没憋住,还是提了出来。县里领导问关山林,为什么不让乌云当县级领导?关山林说,为什么?她是我老婆,我回县里来休息,我就是老百姓,别人做我的父母官行,我不能让我的老婆来做我的父母官!县里的领导于是恍然大悟。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乌云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孩子的问题。孩子的问题好解决,湘阳在县一中读书,湘月也在城关小学五年级注了册,会阳待在家里,由朱妈照看。县里民政局原打算给老首长家派个公勤员来,关山林没同意,关山林说,过去跟个邵越走了,跟个靳忠人走了,跟个李部又走了,我是等死的人,年轻人守不住,还是不要的好,免得分手时让人心里不舒服。县里想,公勤员不行,那就帮着请个阿姨吧,一个不算小的家,上有老首长,下有个傻儿子,麻烦事少不了,有个小阿姨,总能帮着搭搭手吧!这个主意却又遭到了朱妈的反对。朱妈反对的理由是她才五十出头,她还不老,家里粗活细活她都能干,老关的日子,会阳的日子,这些她都操持了二十年了,她知道什么是冷暖,何时该成淡,用不着个外人来绊手绊脚,如果他们要找个小阿姨来,也行,得等自已死了之后,什么时候自己一闭了眼,那小阿姨就可以跨进关家的门了。朱妈这么一坚决反对,县里帮忙请小阿姨的主意就流产了。县里是后来才知道的,关家的户主,外人知道是关山林,但日子那一块,却是这个朱妈说了算。关家平常如一日三餐,琐细如添东置西,普通如生活起居,都由朱妈做主,连关山林都插不上手。这是人亲眼看见的,说有一回,有个换沙发椅的拖着沙发从关家门前过,关山林正在门口和人聊天,卖沙发的和关山林说,老同志,换对沙发吧?关山林正聊得起劲,陡然被人一冲,没缓过神来。关山林说,换什么沙发?卖沙发的人说,坐的沙发呀?钢绕弹簧,整块海绵,小牛皮绷面,保你坐一百年不松不塌。关山林说,我有沙发,我换它做什么?卖沙发的人说,你有是旧的,我有是新的,换了我的沙发,你坐着舒坦,我也能养家湖口,两下都图一个好。关山林想想也是,说,那就换呗。换沙发的高高兴兴地从板车上往下卸沙发,正卸着,朱妈买菜回来了。朱妈说,你把沙发往我家门口卸干嘛?我家门口不是自由市场,不摆摊。卖沙发的人说,不是摆摊,这沙发已经卖了。朱妈说,卖给谁了?卖沙发的人说,就卖给你家呀!朱妈说,谁答应的?卖沙发的指着关山林说,这位老爷子呀?朱妈说,这沙发我家不要,你赶紧拖走吧。卖沙发的说,老爷子已经答应要了。朱妈说,他答应不算数,得我答应了才算数,你赶快把沙发拖走吧!卖沙发的再看关山林,关山林却装着没看见,背着手,望着天,早走掉了。这事一传出去,人家就说,嚯,到底是豪门深宅,气魄就是不同,连烧火洗衣服的老妈子也能当家做主,大气不喘,还不知道那家里的少主子老主子会有多大的威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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