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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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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坚决不让关山林往家里拿粮食,关山林知道乌云的性格是外柔内刚,硬要她把粮食留下是不行的,可乌云那苍白的浮肿却令他忐忑不安,他老是担心她会由此而死去,这种感觉一直在纠缠着他,让他老是犯愣。终于有一次,在外出打猎的部队再次拖回一车猎得的野物时候,他开口要了一只野兔,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倒像做贼似的,闹得一脸通红。这以后,他又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让勤务兵送回家去,给乌云补补身子。野兔的事倒没什么,论理论情,他要吃一头野象也行。可鸡蛋的事却犯了纪律,当时党内有精神,党员干部必须坚决抵制浪费和享乐主义,执行艰苦朴素、勤俭治国的方针。部队也有明文规定,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和日用品,关山林因为老婆生孩子,竟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浪费和抢购这两条都犯上了,结果关山林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还做了一次深刻的检查。这回关山林一点儿也没犯犟,老老实实做了检查,对组织上给予的处分也口服心服地接受了。乌云知道这件事后后悔死了,恨不得把吃进肚子里的鸡蛋全吐出来。她替关山林委屈得直落眼泪。乌云说,要知道害得你犯纪律,龙肝凤胆我也不吃!关山林倒是乐呵呵地说,蛋你也吃了,纪律我也犯了,是好是坏我都占全了,后悔又有什么用?以后咱再不买蛋吃就是了呗。再说,只要能保住你,这处分挨得再重也算值了!一句话说出来,乌云的泪水刷刷地淌成了两道小溪流。

    那年夏初,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在布加勒斯特举行会议,彭真率中共代表团赴会。在会议前夕,苏共代表团突然散发苏共6月21日致中共中央的通知书,对中共进行全面攻击。在会议期间,赫鲁晓夫又联盟数国代表团对中国共产党进行围攻,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7月16日,苏联政府在事先没有通气的情况下,突然照会中国政府,单方决定撤走全部在华的苏联专家,撕毁几百个协定和合同,停止供应重要设备。

    基地的苏联军事顾问团是分两批撤离的,第一批是全部家属和部分工作人员,第二批是剩下的顾问。在此之前顾问团已换过一批人,团长是斯特金上校,一个卫国战争时的老战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军人。巴甫洛夫上校和奥特金大尉则在一年前期满回国。女翻译范琴娜也早已调去总政,因为她的一个叔叔在总政工作,通过组织上把她调进了北京。基地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仍然举办了欢送苏联专家的宴会,后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些鲜鱼和罐头食品,还弄了两箱茅台酒。苏联顾问们个个在宴会上酩酊大醉,他们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大厅里走来走去,和每一个中国方面的同志紧紧拥抱。送顾问团离开基地的时候,那个场面实在令人激动,本来通知只有基地负责人和军代室的人到场,可是闻讯赶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把基地大门围住了,车队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斯特金上校热泪纵横地走下车来,他和人们握手、拥抱,他向人们恭恭敬敬地敬礼,然后他向人们抱拳行礼,戎装威严、脸色铁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里拱手长揖的样子从此就永远地留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间,以至很多年后,他们仍然忘记不了那幅动人的画面。

    苏联专家的撤离使基地的工作一度陷入半瘫痪状态,基地既有生产任务又有科研任务,苏联方面撤走专家的同时也停止了重要原材料的供应并且带走了关键性技术资料,基地的生产和科研犹如釜底抽薪、瓦下卸梁。关山林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了一通老毛子,虽然在送别专家时他也曾伤感得眼眶湿润,但这并不防碍他把一些最粗俗的字眼丢在他们的后脑壳上。关山林在骂过一通之后开始运筹帷幄背水一战。他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他感到一种受人挟胁消失后的豁朗和自由。他觉得洋葱和莫合烟的撤离真他妈痛快!他认为他再一次有了对手,有了一次挑战的机会。他下令要生产部门群策群力土法上马,生产自己的零部件。他下令技术部门自力更生攻克难关,拿出自己的技术资料。关山林在下达这些战斗命令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打就打吧,未必老子还怕你不成?他这么惬意地想着,果断而头脑清晰地布置着整个战役的战略战术,然后他把粗大的红蓝铅笔往桌上一丢,走出作战室,跳上吉普车,朝他的前沿阵地急驶而去。和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关山林最快乐的事是在阵地的最前沿看着他计算在胸的那场战斗是如何打响的。对于那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着他的屁股狠踢两脚,就是这样。在风驰电掣的吉普车上他对自己这么说。

    6 痴呆

    在关山林热衷于他的踢屁股战役的时候,乌云经历了一场此生令她最痛苦最绝望的伏击战。那是一次命中的注定,命运之敌在早已设计好了的地点准确无误地伏击了她,猝不及防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了。

    两个月前关山林在湖北老家的一个弟弟寄来一封信,诉说家中的困境,一家几口人眼看就要饿死了,弟弟求当大官的哥哥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救济他一家人的性命。乌云不想让关山林陡生烦恼,她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把家中能够拿出来的所有钱都寄往了湖北。不久之后,另一封信又寄到家中来了,这回不是弟弟,是姐姐,出了嫁并且已经当上了婆婆的姐姐在信中反复回忆小时候摘莲蓬米给关山林吃的事。姐姐在信中写道,二毛,想当年你是多么的馋嘴呀,我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给呀给呀,你就是没有个够。乌云怀疑这封信不是关山林一天书也没读过的姐姐写的,不要说信里通篇飞扬的文采,就是莲蓬两个字,不读三年私塾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儿是明白的,姐姐在信中不但写了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这样的话,还写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关山林的姐夫因为饥饿已卧床不起的话,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刚给弟弟寄了钱,家中已经没有钱了。但这不是理由。你不能看着一个躺在床上的饥饿者眼睁睁地死去,况且这个人是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的那个人的丈夫。乌云仍然不想打搅关山林,她知道他此刻正为苏联专家撤走的事大伤其肝。她得自己想办法。问题是家中那个时候正处于最窘迫的境况里。老四湘阳出生后,乌云仍旧回医院上班,家中三个孩子一个阿姨带不了,组织上又给请了个阿姨,路阳平时在学校吃住,周末却要回家的。三个大人,两个半孩子,一家人就那么点儿口粮,数着粒做饭都嫌计算不过来的,哪有多余的口粮接济他人?乌云原想收罗些家当变卖了,换点儿钱寄往乡下,可这些年关山林除了吃喝,什么家当也没置办下来。家具倒是有几件,可那是公家的,自己没权变卖,这么一筹算,根本就没办法可想。乌云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从家中拿出一个人的口粮,换成了粮票和现钱,把粮票和钱寄往了湖北老家,反正自己家那点儿粮食,多一口是不管饱,少一口也是不管饱。

    乌云把粮票和钱寄走的当天又接到一封信,信是自己集贤老家寄来的,乌云拿到那信封,一看地址,心里咯噔了一下。乌云心里想,爹、妈,你们饶了我吧,这次就算活剥了我,我半粒粮也不敢往外拿了呀!可是等她一看信才明白,那封信不是找她讨救济的,而是说老二会阳的事。七岁的会阳令姥爷姥姥忧心仲仲,他整天沉默寡言,行为呆钝,从早到晚都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有时候他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他也找角落,不是鸡笼边就是粪坑边,吃饭的时间也不回来。天黑了,大人满世界找他,嗓子都喊破了,从他身边过他都不吭一声。姥爷姥姥在信中说,闺女呀,这孩子怕是落下毛病了,他爹是当大干部的,我们怕负不起责任哪,你还是把孩子接回去吧。乌云信没读完就落泪了。乌云想,我苦命的会阳呀。她一分钟也不想耽搁,要把会阳接回身边来。正好大哥巴托尔回东北探亲准备返回广东,乌云要大哥巴托尔绕道到湖南,把会阳带回湖南来。

    会阳被巴托尔带到家里的那一天,乌云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进门顾不得和大哥寒暄,一下子就抱住蜷缩在墙角里的会阳,泪水迷离地说,会阳,叫妈妈!会阳穿了一件新布褂,袖子和下摆都很长,这就使他显得瘦小单薄。他剃了个一片瓦头,耳朵很脏,上面挂着一缕蜘蛛网。他用呆滞无神的目光充满敌意地看着乌云,一声不吭。乌云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痛从腹部传来,迅速地向全身弥漫。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的那只小胳膊和那条小腿,它们在她的眼前瑟瑟地颤抖着,固执地不肯消失,让乌云有一种犯罪的窒息感。乌云后来坐下来和巴托尔谈话,她一直把会阳紧紧搂在怀里,会阳居然没有反对。吃饭的时候鸟云丝毫不考虑口粮问题,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米饭,还把家里唯一的一听肉罐头打开了,那是关山林的一个老部下从上海托人带来的,放了半年没舍得动。乌云把猪肉罐头一半拨进巴托尔碗里,剩下的一半留给会阳。乌云拿筷子头敲四岁的京阳的脑袋,说,别动那些肉,那是给你 二哥吃的。巴托尔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唾水巴巴的京阳,乌云又给夹了回去。乌云说,大哥你吃,上星期我们才吃了一只鸡呢。京阳委屈地说,没吃鸡,我们没吃鸡嘛。会阳呆呆地看着要哭的京阳,突然从自己碗里拈了一块肉,隔着桌子放到弟弟碗里。京阳迅速地用手把那块肉抓起来送进嘴里。这个动作让乌云和巴托尔都笑了。只是乌云笑得很心酸。乌云希望大哥巴托尔能多住几天,等到星期六,她托人把关山林叫回来。巴托尔却执意要当天走。他急于赶回部队是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但乌云心里清楚,他不喜欢自己的丈夫。从他给关山林当部下的时候起他就不喜欢。巴托尔走的时候拍了拍乌云的脸蛋,这个动作让乌云差一点儿流出了眼泪。小的时候巴托尔就常拍乌云的脸蛋,一边拍一边唱:小闺女,俊脸蛋儿,长大以后嫁了个官儿。现在她真的嫁了个官儿,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再拍她的脸蛋了。巴托尔当了十几年骑兵,骑马把腿都骑盘了,乌云看着大哥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马路尽头,这才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