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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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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在此之间,她一直盼望着关山林派人来接她,就像他许诺的那样,接她到他的身边去。他需要她,需要她的关心和照料,需要她的温柔和体贴,需要她督促他刮胡子、洗脚、换衬衣,需要她来提醒他有一个妻子,而且他的妻子时时刻刻都在挂记着他。现在她更需要他了。当乌云最初证实了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她被一阵惊慌和害怕的情绪挟住了,她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仅仅是在两个月前,在大凌河边,她才真正完成了一个女儿向一个妻子的过渡,一个女人的过渡,而现在她却要承受另一个生命的侵入。乌云自然已经不是原来的乌云了,那个不懂事,单纯快乐的乌云自从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之后就消失了。新生的是一个迅速成熟,有了心事,知道牵挂的乌云了。乌云不再那么爱唱爱跳,做女孩子时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没有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她牵挂着关山林的时候,在她知道她肚子里已经新添了一个小生命的时候,人们几乎听不到她说话。乌云只知道整天地干活,拼命地干活。她没有说出自己怀孕的事,直到有一天她在背一个受伤的战士撤下阵地时晕倒在地上,人们才知道了她怀孕的事。她五个月之后开始出怀,并且迅速地挺起了她的大肚子。她当然不能再上战场,组织上将她安排到一个后方医院,做一些勤杂的活,这算是最好的照顾了。乌云对组织上的照顾感激不尽,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在给组织上添麻烦了,心里忐忑不安,使她愈发地少话,同时也愈发地拼命干活。乌云负责洗晒全院使用过后的纱布、绷带和被单,这是一件十分埋汰和笨重的活,但是乌云很喜欢。乌云喜欢的当然不是那些充满血腥味的脏布,乌云的喜欢是因为她可以一个人躲到河边去洗那些东西。河边很安静,除了河里游弋着的麻鸭和小鱼,河畔灌木林中跳来跳去的小鸟,再没有别的什么生命来打搅她。乌云有时候洗累了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安静地看小河里的水无声地流淌。如果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拿脚踢蹬她,她就会惊喜地拿手去按住他,脸上露出恬静的笑。乌云这个时候就有一种慈爱和宽厚的感情在心里滋生出来,像小河里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乌云其实想得更多的是关山林,她极想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着什么,是不是在打仗,他的伤是不是完全愈合了,有没有复发?乌云每天想的都是这些事,自然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这么温习功课似的把这些念头梳理一遍,乌云又从石头上起来,腆着大肚子,用手小心地护着,在河边跪下来,再去洗那些脏布头。河水从不知晓的远处流来,在她那双渗着血水的浮肿的手边划了个弧,然后又朝远方流走了,总有流来的,总有流走的,却总是流淌不尽。

    关山林想起乌云的时候是盛夏季节,部队那时在鄂南集结休整。部队几个月来连续打仗奔袭,一气从河北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其间翻涉了多少高山大河,零零碎碎打了不少仗,又和小诸葛白崇禧的几十万军队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实在是困顿了,疲乏了,野战军总部那时也需要考虑怎么寻找战机的问题,所以部队就得到了休整待命的指示。这一休整就休整了一个月。那天关山林去下面部队检查训练回到师部,觉得渴得厉害,也是闲得有些发躁了,就叫靳忠人去弄一只鸡,弄些酒,又要邵越去把政委叫来,两个人饮酒说话。吴晋水来时酒已斟上了,僻啪地在大海碗里冒着气泡,关山林嫌天气热,早已脱了个赤膊。两个人先不说话,桌前坐下,先各饮一大碗,重又斟满碗,这才把陶钵里的炒豌豆一个人抓一把往嘴里丢。

    关山林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乌云。关山林嘴里含着几粒豌豆,眼珠子陡然直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吴晋水先还一边动手撕着鸡皮子,一边说着部队里的事情。吴晋水吃鸡不吃别的部分,只吃鸡皮子。吴晋水一边说话一边吃鸡皮子,突然发觉身边的那个人没了动静,一看才知道是在发呆。吴晋水做政委做出了门道,又和关山林朝夕共处这些日子,知道关山林这人心里从不放事,天大的难事到了他那里也存不下,从没见他有过皱眉头的时候,真正是个油锤一敲一冒火花的铁打钢铸汉子,吴晋水就猜测他是在想老婆了。吴晋水把酒碗端起来,说老关喝酒。关山林就和吴晋水磕了酒碗,两人吱啦一声各饮一大口。吴晋水放下酒碗,说,天热得很了,不挪窝都整天一身臭汗。关山林直着眼珠子六神无主地说,你一个南蛮子,油锅里泡出来的,怎么也说热的话。吴晋水说,都是向长的,怎么就不知道热?好比你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都是要吃的,你长一个属,我长一个尿,都是要屙尿的嘛。关山林笑笑,说,老吴你邪了,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这种话。吴晋水说,咦?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这种话,你们说得,我就说不得,未必做政治工作的人,都活该吃素呀?关山林说,你这个人,你吃什么素?你怎么吃素啦?你老婆一直跟在咱们后面,我们到哪儿,屁股没坐热她就到了,抢人似的,你前两天不是还去了汉口吗?你夜里没回来,你说你吃什么素?吴晋水笑道,我去汉口那是开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搂草打兔子的事,你总不能说我是犯自由主义吧?吴晋水这么说,知道话已经说到节骨眼上了,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下酒碗说,老关,为什么不把你老婆也弄到身边来呢?弄到身边,有个照应,大家都好嘛。关山林听了有一阵不做声,用蒲扇狠狠地扇,过一会儿才说,我怎么不想弄来,头年回夹时就有了这个主意,谁知回来就打起来了,打完一抬腿又过了黄河,一抬腿又过了长江,蹿出上千里地,别说离得太远够不着边,忙也忙昏了头,完全忘了那码子事。也罢,看这形势,若是打得上仗,解放全中国也远不到哪儿去了,等那一天,我头一桩事就是告假去沈阳,把老婆接了来。吴晋水听关山林说得有些凄惶,心里就拿定主意,这事他得管,说什么也得把师长的老婆弄来。

    当下自是不说什么,过后吴晋水就开始行动。那段日子部队休整待命,有时间操办这件事。吴晋水先是要政治部主任去汉口办事时把师长老婆的行踪打听清楚。政治部主任到了武汉就找先遣兵团的人,通过军用台和沈阳方面联系,费了几道周折,弄清楚乌云现在是在一家战地医院里。政治部主任回来以后就把情况向吴晋水汇报了。吴晋水又写了一封信,要通讯员送去军部自己一个搞后勤的老乡那里,信上把关山林的情况说了,乌云的情况也说了,要老乡帮忙把乌云调到他那里来。老乡爽快得很,当下就叫通讯员带了张纸条回来,纸条上只四个字:把人弄来。吴晋水看过纸条便会心地一笑。事情办到这一步,万事只欠东风了。吴晋水便去找东风。吴晋水把事情全告诉关山林了。关山林先是一阵激动,后来又为难,因为部队已接到命令,向湖南开拔,要打白崇禧了。吴晋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傻,小乌弄来又不是要她去打仗,军后勤多大的摊子安不下她,要她跟着你去风餐露宿地拼命?关山林想想也对,自然就同意下来。剩下的就是派谁去接乌云的问题。乌云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部队。那个时候关山林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知道了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可是不知道。接乌云的最好人选是邵越,但是马上要打仗了,邵越是不能去的,想来想去,就决定还是靳忠人去。当下把靳忠人找来交待清楚,又去供需处领了一笔盘缠,说走就走,第二天人就上路了。

    靳忠人一路风尘,十天之后赶到乌云所在的那所野战医院,其间少不了费了一些周折。靳忠人的出现让乌云好一阵惊喜。乌云看着靳忠人半天说不出话,喉间哽噎如涩。更加吃惊的却是靳忠人。靳忠人是被一个快出院的伤员领到河边去的。那个大腹便便,面色憔悴,手脚浮肿,衣着不整,手里拎着一床水淋淋满是血污的床单的女人听见有人叫便回过头来。靳忠人一下子竟没认出乌云,好半天他都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她。乌云呆呆地愣在那里,手中的湿床单弄湿了她的衣服。还是靳忠人跑过去,把跪在河边的乌云用力扶了起来。靳忠人一向憨讷少话,他不明白乌云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落得这样潦倒,虽然他目光回避着乌云的大肚子,但情况仍忍不住要搞清楚。其实又有什么要搞清楚的,人家那个样子,人家一个大肚子挺在那里,还有什么不清楚?靳忠人虽说不善言辞,闷闷的,但想着乌云从前那个光彩夺人的小葱样,再看看眼见这个地覆天翻的乌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楚。乌云不知道靳忠人怎么想的,却对靳忠人的突然出现惊喜万分,像万般危急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拽住靳忠人,倒把靳忠人吓了一大跳。乌云那种失态是有道理的。乌云那时怀孕已足月,说话间就要临盆了,要说人在医院里,生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医院是野战医院,管的是伤兵不是产妇,不要说野战医院自己就整天忙得手脚朝天,就是孩子生下来,谁又能照料乌云呢?再说乌云这是头胎,没有经验,不知应该如何应付,心里慌得很,正是没主张的时候,谁知天上就掉下来一个靳忠人。靳忠人将乌云搀扶到河边的石头上坐下,乌云和靳忠人就守着河边那一大堆脏被单说话。乌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山林。乌云向靳忠人急切地打听关山林的情况。乌云把关山林从头发到脚趾都问了个遍,知道关山林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人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接乌云走的事,是靳忠人说出来的。乌云听了以后,一时说不出话,轻轻撩了撩滑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眼圈竟有些发红。乌云就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靳忠人听了。靳忠人来之前并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连人都是找了几个地方一处一处问到的,这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乌云怎么办。乌云却铁定了心要走,立刻走,到关山林身边去。乌云要把孩子生在他的身边,那样她才有一种真正的安全感。靳忠人的任务本来就是接乌云的,虽然情况有些变化,但乌云既然已做了决定,他也不再多话,当下两个人就回到医院做准备。靳忠人拿着介绍信去找组织,乌云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而已。乌云出门时流了头,换了衣服,收拾得精神多了。临出门时突然说了一句,小靳,你说他要是见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靳忠人当然知道乌云说的那个他是谁。靳忠人愣着。靳忠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先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云也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个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就去把帐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

    乌云那时就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疼。她先是有些发慌,不知道是不是要临盆了,但想到一会儿上了车,只需一个晚上,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到汉口,便有了些宽慰,有了些希望,自己就暗暗忍着。

    两个人到了车站,等了一阵,火车果然来了。上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