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 10 部分阅读(2/2)

妮的担心,他们只有为他们那种茫然的,不幸的预感而惶悚焦心。

    黑妮的二嫂顾二姑娘从娘家回来后,大哭着要分家。她不敢向钱文贵说,却跑到黑妮的大嫂子那里,说得大嫂子也活动了。她们各自都早已分得二十五亩地,又报了户口,可是红契仍放在公公手里,她们只背上一个名,什么家产也没有。要是这回闹清算,都清算走了,她们才跟着倒霉呢。她们就在厨房里摔碗摔锅,冷言冷语,这个说了一句,那个又接上一句,她们连黑妮也不给好颜色看,谁教她是他的侄女呢。钱礼是个老实人,一句话也不响,看见老婆,兄弟媳妇闹得厉害,一起身就躲到地里去了,他自己还种着三亩葡萄园子,后来索性就搬了过去住。他怕他父亲,却又不能压制住老婆。黑妮的大嫂又跑去找工会主任钱文虎,声明他们在春上就分了家。钱文虎平日同他们并不好,便说咱不管你们这号子事。她又去找程仁,程仁躲开了,没见着,她就更着急了,只是不敢向公公要红契。后来钱文贵知道了她们的意思,并没有骂她们,只说:“你们好没有良心,田地又不是祖先传下的,一点一滴都是我钱文贵一人挣的,我爱给谁就给谁。春上说分给你们,也全是为的你们成家立业。如今钱礼是个傻子,又不会掌财,钱义上队伍当兵去了,你们妇道人家,能干个什么?家当放在咱手里,还不是替你们操一份心。如今村子上闹共产,你们就先嚷起来,先从家里杀起,谁知道当先锋,打头阵,倒是你们!好,你们就以为翅膀硬了,不要靠老子了?嗯,红契放在这里,要,你们就拿去,只是将来有了事可不要来找我!”两个媳妇一听,反不敢拿了,她们又怕有一天要受公公的害,她们都怕他怕得厉害。

    后来还是钱文贵去安定她们的心,说不会有什么事,连累不到她们,他们老早就报了户口,地也分了,不碍事。红契么,暂时放几天,哪天要哪天就给她们。为着让人知道他们是真的另开了,也行,他叫她们都各自去烧饭吃。现存的粮食油盐柴草,都各自搬些去用也成。这倒又把两个媳妇说高兴了,顾二姑娘又趁时机搬到西院里去住,这样她就离公公远一些,她们就小锅小灶的自己闹起来了,都自以为得计,并不曾明白这正是公公所安排好的退步之计。

    两个媳妇分出去之后,院子里显得冷静多了,在钱文贵看来却是比较妥当,而黑妮就觉得寂寞。过去这个院子还常常可以听到姑嫂间的融洽的笑谈,和侄儿们的天真的哭闹,如今就只有老人的空洞的咳嗽,和鬼鬼祟祟的嘁嘁喳喳。

    一向同黑妮作对的姐姐,却忽然变得和善了起来,很关心到妇女识字班。她称赞她妹子,勉励她好好做下去,说只有她能干,她和村上干部们有来往,比她姐夫还顶事。她又说了程仁许多好话,说程仁是个可靠的人,有出息,并且说当程仁在家里当长工的时候,就觉得他不错,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揶揄过黑妮对程仁的亲近一样。她还描述了许多过去她们两人的生活,这都可能引起黑妮的有趣的回忆。但黑妮并不喜欢这些谈话,她家庭对于他们的婚姻,在过去采取的反对态度,她是记得的,有时还会有怨恨。而且这么久来了,程仁对她的冷淡的态度,也使她的热情由希望而变成惶惑,又由惶惑而变成了冷峻了。失望愈多,便愈痛苦,心情也愈深沉,她是不愿和任何人提到关于婚姻的事。她姐姐却不明白,看见她只是沉默着,或者就只说:“你别说了吧,我真不愿听。”她以为这不过由于女孩子们单纯的害臊,谁家大姑娘不喜欢听别人谈她婚姻的事,却又要装成不爱听的样子呢?于是她便更进一步,直截了当的向黑妮提出了问题。这就是当任国忠在院子里,听到上房里小声的哭泣和争吵的原由。

    黑妮姐姐要黑妮去找程仁,她说:“你当日对他那么好,他总答应你什么过,你打十七岁就跟他要好起,到如今这么个大姑娘,耽误了整整四年,他就能没良心把你闪了?你们说过了些什么,你总该记得,你就一条一条的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他总得答应你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么,你总得自己做主呀!”

    黑妮咬紧了牙关,只答应:“咱就从来没那么个心思,咱不去。”

    姐姐便又讽示道:“那你不给人白占了便宜?”又用话来诈她,想了解他们之中有没有难于告人的关系,她说:“一个女人家,只一条身子,跟过谁就总要跟到底,你还读过书,书上不是说过,一女不事二夫么!”

    黑妮听到这些无礼的话,觉得太冤枉,便哭了,只想骂她姐姐,可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怎么能把这些事吵出去呢?她又羞又气,只好跳脚,心里想:唉,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还不如死了好,于是就更伤心的哭了起来。

    一直到最后姐姐看见黑妮很坚决,才又劝说:“黑妮呀!你不为你自己打算,就也不为老人家着想么?自从打你娘嫁人以后,你就跟着咱爹过日子,咱爹把你当亲生女一样,拉扯成这样大,他老人家平素爱管点闲事,免不了要得罪人。如今村子上闹清算,你说那些王八崽子们还有个不趁火打劫,公报私仇的么?幸好守着程仁是个农会主任,他要找咱们麻烦,别人就不能不找,他要为着咱们点,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你不说报恩报德,咱们总算一家人,你就忍心看着大伙儿来作践你伯么?弄得不好,把咱们全家也拉出去闹个斗争,咱们怎么受得了呀!”

    这时黑妮的伯母也走了进来,坐在她旁边,抚摸着她因哭泣过度而软瘫了的身体和麻木了的四肢。那个老女人什么也不说,做出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凝视那黯淡下去了的油灯,一声一声的叹气。黑妮这时只感觉到虚弱和头的胀痛,只想什么也不思索,只想能离开一切事物,但这新问题却又把她吓住了。她不喜欢她二伯父,有时还恨他,甚至有过让他吃点亏也好的念头。但现在当她姐姐提出这问题之后,二伯母又来守着她,并且向她哀求说:“黑妮呀!你救救咱们老两口嘛!”她就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答复才好,她真的去找程仁,去求他把自己收容了吧,可怜她是个闺女呀,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呀!何况,唉,知道人家到底是怎么样呢?

    钱文贵看见程仁在村子上出头以后,就想靠侄女把他拉了过来,所以他就常常给黑妮以暗示,鼓励她大胆的去进攻,却又不正正当当的解决这一拖了几年的纠纷。谁知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程仁是个谨慎的人,而黑妮又只是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办法。到如今他就不得不拿利害来逼迫黑妮,拿家属的关系感动黑妮,如果这次能够把程仁俘了过来,那么,这个赛诸葛虽然赔了侄女却赚了兵。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争吵,啼哭,黑妮最后才采用了一个缓兵之计,拖到第二天再决定。

    她好去找大伯父出点主意。

    31 “炸弹”

    清早起来,刘教员在凉爽的院子里踱着。在另一个角上,老吴在那里扫地,地上狼藉着一些纸屑,毽子上的鸡毛,果核,尘土。这个敲锣的快乐的老头儿,用着他那调皮的小眼对这边眨了几眨,像自言自语的说道:“唉,跳秧歌总要把人跳年轻的……”他的红鼻子便直朝刘教员冲了过来,摇曳着他的嗓音,小声的唱了起来:“五更里,门儿开,多情的哥哥转回来,咿呀嗨……”

    刘教员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却只好笑问道:“老吴,昨晚开会谈了些什么,你看你又在发什么疯?”老汉并不答应他,只一本正经的警告似的答道:“以后你要回家去,得关照咱,咱是学校看门的。你成天摇摇摆摆,哼哼唧唧,和老婆子也偷偷摸摸,当我不知道,书本本把你们这些人都念坏了。”

    “胡说,你简直在胡说!”

    老头儿又眨了一眨眼,说道:“咱还能冤你?一早起,咱就看见门开了,心想好早;等咱拉了屎回来,嘿,门又闩上了,一会儿你就在这里癫头癫脑的,看你这样子,就猜得到你干了什么事回来,嗯,还想瞒过咱呢。”

    “哪有这回事,就不会是任教员出去过吗?”

    “别人睡得好好的,咱刚才还去看了来,你听,就像圈了一条肥猪。”

    “真有这件奇怪事?要么你昨晚回来忘了关门。”刘教员搔着他那一头板刷也似的头发,“以后倒要留心些,老吴,如今是闹土地改革的时候呀!”

    “着呀!咱正这么想呢!咱昨晚回来,把门闩得牢牢的,你又没有回家去,这倒会有鬼?那么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做诗云子曰么?”

    “我想,”刘教员忽然显出高兴的样子,说:“老吴,你是啥也明白的人,你说,炸弹,炸弹两个字怎么讲?昨天胡同志告诉我,说黑板报要像个炸弹,这是啥意思?”

    “炸弹,”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烟袋,“胡同志为啥这样说呢?唉,你们念书人说话,总不直截了当,好像不喜欢别人听懂似的。他说黑板报要像颗炸弹,嗯,让咱想想吧,炸弹,炸弹是要炸死人的,不对,黑板报不能炸死人?不是这意思。炸弹一点就着,呵,刘先生,擦根洋火点上灯,想起爹娘死得好伤心,嗯,黑板报要像一把火,把人的心都烧起来,你说咱这瞎胡猜怎么样?”

    “嗯,有点意思,只是怎么能像把火呢?”

    “人家说那黑板报是九娘娘的天书,谁也看不懂,这还能像炸弹么?同咱们就没关系。”

    “那上面全是解释什么叫个土地改革的文章,就那么几篇,已经不容易啦,你看,村子上又没有人写,光靠我一个人,我都送给李昌和胡同志去看过,怕胡同志说写得不好。”老吴摇了一摇头,说道:“你要写文章,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假如要黑板报像个炸弹,像一把火,那么,你那些之乎者也的不是倒成了一瓢凉水。咱有这么一个意思,你琢磨琢磨看,对也不对。黑板报要使人爱看,得写上那么几段唱的,把人家心事写出来,比如咱打锣一样,一开会就打锣,一打锣咱就喊:”开会啦,开会啦,‘这有啥意思?咱就编上几段,一面敲,一面唱,大家听你唱得怪有味,就都知道了。“

    “是的,哪一次你都编了些新的,你打着锣在街上走过去,常常后边跟了一堆人,笑呵呵的。说实在话,拣些老乡们平日说的编几句,比写文章还容易,就怕干部们不同意。”老吴显得有些着急了,他说:“唉,李昌叫你写,就是说你行,叫你拿主张,你怕三怕四干什么?你要不满意,他自己来写。咱说你这个人呀,可是个好人,就是六月里的梨疙疸,有点酸。要是你肯听咱的话,咱不怕你笑话,咱还能编上几段,咱念,你写,村上的事,咱全知道,把张三压迫李四的事编上一段,又把王五饿饭的事也加上一段,他们听说他们自己上了报,谁也愿意看。只要是讲到他们心里了,他们就会伤心,一难受,看见仇人就眼红了,你说这不好?再说,日本鬼子在村上,咱们庄稼人受的压迫,咱们统统算算帐,叫那些汉奸狗腿子给吐出来,这岂不好?好,咱就念上一段,你听听,看行也不行。”于是他停了一停,咽了下口水,便念起来了:“共产党,人人夸,土地改革遍天下!穷乡亲,闹翻身,血海冤仇要算清。想当兵,受压迫,汉奸地主好欺诈。苛捐杂税不得完,田赋交了交附加。附加送到甲长家,公费杂费门户费,肥了咱村八大家。西头逼死李老汉,张真送儿铁红山,侯忠全到一贯道里受欺骗,疯疯癫癫傻刘乾……你说怎么样?”老头儿得意的蹲下去,用火石打燃了火,抽他的烟去了,又歪着个头,对教员眨了几眨眼,呵呵的笑开了。

    刘教员也眯着他那双近视眼,笑了起来,陪着他蹲了下去,指指画画着说:“老吴呀!

    你真成!咱可想开了,咱编黑板报是写给老百姓看呀!不是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