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章(上)(2/2)

是个好人,他疼着草叶。

    日子虽然穷困,但恩爱之情并不贫乏。丈夫秉性耿直却懂得体贴关爱。他渴望有一个儿子,他希望有一个全乎的家。她知道,一个普通庄稼汉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里充满天伦之乐。

    记忆像水缸里压不住的葫芦,稍不留神就浮现在脑际。

    记得临上花轿前妈妈突然小声对她说:“娃呀,从今儿起你是人家的媳妇了------男人长不大,也没个够------你要依着他、哄着他,还要------节制。”

    当时真奇怪,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脸烧得像晚霞。

    妈妈接着说:“马垛家穷,给你的陪房都在那两个箱子里------那里头还有一些干枣、核桃;老辈子的说法,意思是早合。里边还有俩点心。就俩。点心、点心,你能猜,妈不能说------”

    妈妈的这些贴己话更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妈妈最后叮嘱:“这些东西都要在头一晚上耍房的人走了后你们小两口自己慢慢品着吃------”

    她照着妈妈的话做了。

    她的小丈夫马垛似乎比她懂的要多,这让她又一次领悟了在涉及两性方面的行为时男人比女人更坏的传言。在经历了极端下流残酷的“耍房”之后,紧闭双目、盘腿坐在土炕角落的草叶凭感觉也知道他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

    窑里安静下来了。她想,耍房的人连笤帚疙瘩都打散了,也许他正在查看伤痕?草叶张开眼偷偷瞧他。就是这一眼,让她心如擂鼓、慌乱不堪。让她目瞪口呆而又羞不堪睹的是,马垛已被人脱得赤条条的还倒捆了手脚,他被仰面朝天放在她的面前。马垛丑陋的下身毫无遮掩地暴露着,那不曾目睹过的怪物正可怕地对着她;更可气的是他那贼兮兮的笑容------

    他说:“你不要干坐着,赶紧把我解开,我一会儿还要给你‘点心’呢!”

    她闭着眼,满脸羞红地扑上去就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活着——至少也要活着看到孩子落草。

    但强烈的信念一次又一次鼓起了她的勇气,而残酷的现实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使她遭遇失败——一种不给人留有任何希望的彻底的失败。

    她想不通——古往今来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想不通——为什么生育的巨大痛苦只让女人承受?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上苍把这个神圣而重大的责任交给了弱质的女人,理应倍加呵护才对,为什么还要让她们遭受非人的折磨?

    她恨上苍。人世间的事本来就不公正,上苍也有失偏颇。

    她松开了手里的扫床笤帚。那个已经秃的只剩下干枝子的扫床工具是她生产时借以用力的能量棒和缓解疼痛的释放器。她痛苦地声唤着,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已不相信自己的努力能起多大的作用,只是一遍又一遍求助地望着助产的接生婆。

    她想起了在一些悲壮的民间故事中往往有乱世的孤儿历尽艰辛高中状元的事,此刻她热切地希望能以终结自己贫贱的生命为尚未谋面的儿子铺垫一条最终通向辉煌的捷径。

    窑壁上晃动着接生的老娘婆那丑陋凶恶而又高大臃肿的黑影,它忽浓忽淡、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弯忽直;它变形突兀、启发想象,张牙舞爪地像一个魔鬼。

    草叶恍然大悟:原来魔鬼是由人幻化的!她痛苦极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这是某种启示,是该她表明心迹的时候了。她对着那心中的神祗,不顾一切地失声叫道:“爷呀,让我把娃生下来!只要娃平安,你把我收了都成------”声音绝望凄厉。

    侄女鲜娃昨天就来了,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在备好了温水后便不知所措,她想留在炕边帮忙,但却在姑姑脱掉裤子之前被请来接生的老娘婆骂了出去。

    “谁家没结婚的女子看生娃呢?出去!”

    一声极具权威的断喝终结了鲜娃的好心与好奇。她姗姗踅出窑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支着耳朵听。姑姑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半死不活的呻吟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痛苦的挣扎声显然把她吓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头,惊恐地看一眼那隔开了里外两重天的并不透明的窗户,凭借着窗纸上移动的黑影构想着生娃的恐怖场面。这个不谙人事毫无经验的姑娘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双腿发酸发软,她只想跪到地下去乞求主宰这一惊心动魄场面的人世间所有慈悲的神祗和被她同样视为神祗的手艺超群的老娘婆施展超人的魔法来结束姑姑的痛苦。

    请来的老娘婆赫赫有名。此刻她定平着脸,看上去很能沉得住气。

    这是南边渭店村的一个寡妇,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收拾的干净利索。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被称做“王刘氏”的。据说她年轻守寡后就帮着一个小脚老娘婆打下手。几年之后,那小脚老娘婆去世了她也就自己干了。渭城县西方圆几十里地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一茬又一茬,大点的早几年都娶了媳妇或嫁了人,小点的还正在吃奶。甚至有的家庭叔叔伯伯、侄子外甥两代人都是经她的手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前后算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远近闻名的好手艺。善缘结的多了,就成了家家礼敬的神。平时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有热情的招呼声,歇脚吃饭更是各家的面子。走动多了,就有好事的人总结了她的特点,叫她王四大——这也是为了在背后说起来上口。此刻她正紧闭着自己的大嗓门,大脚“咚咚”作响,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那双赫赫有名的大手。

    屋外接连不断地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声。那是慌乱无助的一家之主。

    他叫马垛。

    草叶痛苦的嚎叫声把他吓坏了。窑里此刻的寂静更让他心慌气短、猜疑丛生;强烈的担忧和纷杂悲怆的想象憋闷的他透不过气来。他一边在院子里打转转一边下意识地摸出旱烟袋,却发现噙住了烟嘴又忘记了点火;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撇着火镰打燃了硝纸,才看见烟袋锅里是空的。

    “他大那个驴仔蛋,干着急没办法!”这是自从王四大进家门后他第一次起念骂人;要不是看到鲜娃坐在窑门口,他一定会骂出口的。此刻他的思绪被焦虑折磨的如同一团乱麻,还没有把那个未出生的婴儿与自己完全联系起来,也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未见面儿子的、长着“驴仔蛋”的 “大”。

    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又转起了圈圈。

    这孩子已经生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王四大十分纳闷,虽说生育头胎相对困难,却也不致于难产到由“立生”变成“臀位”这样可怕的程度。羊水破后,胎儿伸出来一条右腿,推回去后又双折子一窝,挤出半个屁股来。二次强行推回母腹后再不见动静。产妇虽得以喘息,王四大却越等越怕。

    “这下麻达大了。”

    王四大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她把两只大手捂在草叶的肚皮上,摸着了胎儿的头,又摸到了胎儿的屁股,指尖施力,缓慢地旋转着。看着满头大汗、浑身无力的产妇,她只能强压着自己的不安。多年的接生经验告诉她,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如果天亮前孩子还生不出来的话,一尸两命的惨剧就不可避免。为了避免那不堪设想和难以挽回的后果必须稳住产妇的情绪和坚定她的信心,虽然她此刻的心态早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br />

    王四大绽开了定平的面孔,嘴角一咧强装笑容,手下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没啥没啥,别害怕。生娃就是这样,开肠破肚的大事情。再说头胎难麽!你没听人说:‘人生人吓死人’麽?女人只要头胎一过,以后生二胎、三胎就容易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底气,草叶也无所谓地听着。两个人都失去了信心,也都对这番鼓励的话不抱丝毫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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