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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第巴的“吃土精神”(1/2)

    转眼又是早春,布达拉宫后的龙王塘园林里,比去年又多了一层新绿。

    仓央嘉措的那一把旁门的钥匙,是没有人敢没收的。土登的权力已经是公开的名存实亡了。只有老黄狗一如既往地怀着对于六世达赖的爱,一如既往地卧在那里。

    白天,仓央嘉措穿着华丽的俗装,带着他的不必要再去摆脱的随从,在龙王塘搭起华丽的圆帐,和于琼卓嘎、塔坚乃一起跳舞,唱酒歌。有时,明月出山了,兴致仍未尽,就和于琼卓嘎在林卡中过夜。

    夜间,他单独去酒店的时候是?声张的,只有塔坚乃一人在必要时迎送他。土登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怀着敌意,也怀着为第巴立新功的迫切心情,等待着第巴的命令。

    第巴桑结甲措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为六世达赖牵线找女人的是塔坚乃,为六世达赖配制房门钥匙的也是塔坚乃。此外,他还得到了仓央嘉措的几首新作。一首是: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柳林的画眉阿姐,

    要唱一曲动听的歌。

    一首是:

    这个月过了,

    下个月来了;

    在吉祥明月的上旬,

    我们将重聚一道。

    还有一首是:

    柳树爱上了小鸟?

    小鸟对柳树钟情;

    只要双双同心,

    鹞鹰也无隙可乘!

    第巴抚着抄来的诗稿,又慨叹了许久。

    第巴明白,柳树就是于琼卓嘎,小鸟就是六世达赖。他呢,则不得不承认是在扮演鹞鹰的角色了!

    启明星亮了,又一个黑夜将尽。塔坚乃伴送仓央嘉措回宫,见他进了旁门,才放心地转身顺着坡道往回走。布达拉宫后面的坡道不像前面的大路那样,没有巨大条石砌成的台阶,也没有回头线。它有些像通往戍楼的马道;而由于北面是护墙,南面是宫墙,则又像是甬道。只要体力好,上去下来都是很快的。塔坚乃忽然想到妻子仓木决这几天随时有生孩子的可能,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尽到做丈夫的义务,也为了能及时享受到做父亲的愉快,他加快了脚步,连蹦带跳地向山下奔去。

    突然,从宫墙脚下的排水洞口“嗖”地蹿出一道黑影。塔坚乃一时间看不清是人是鬼,似乎那黑影的面部还戴有一张唱戏用的假面具。待他去抽腰刀时,那黑影已经贴近到他的身边……他感到五脏六腑一下子化成了冰块,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被一场神山的大雪崩深埋了。他隐约地听到自己大喊了一声,紧接着,一切都归于永恒的寂静……

    六世达赖刚刚锁好旁门向寝宫走去,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惨叫从坡道方向?来,他不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却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他敏感到是发生了某种不幸,急忙转身跑回旁门,重又打开了铜锁,借着星光巡视着坡道。

    塔坚乃像卧佛般地躺在地上,鲜血顺着坡道向下流淌。仓央嘉措见他十分喜爱的知心朋友竟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悲恸欲绝!他扑倒在塔坚乃的身边,捧起那热乎乎的头。塔坚乃那一双不闭的眼睛闪着强光。十多年来,从门隅到拉萨,从田野到土屋,从肉店到酒店,从林卡到佛宫,它一直这样闪着、闪着……多么热情,多么诚恳,多么爽朗的眼睛啊!它比佛前的酥油灯明亮百倍!它是雨后的阳光,黑夜的星光,十五的月光,是专为照耀他仓央嘉措的生活的天空而出现的。如今,居然要永远地熄灭了,在深深的友谊的大海上沉没了,只剩下一片黑色的波涛……

    他的滚烫的泪水滴在滚烫的血水中,一起向宫下流淌。好半天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双手举向天空,高喊着:“快来人哪!”

    过了一会儿,土登揉着惺忪的睡眼首先走来,仔细看了看尸体,大惊失色地说:“这不是塔坚乃先生吗?太不幸了!”然后又合十着双手说,“谢天谢地,佛爷无恙。”

    天渐渐亮了,喇嘛们也渐渐赶到了现场。人们低声议论着,但是谁也提供不出凶手的线索。仓央嘉措当即传谕:为超度塔坚乃诵经三日,以达赖的亲属的规格举行葬礼。然后才在众人的护送下,踉踉跄跄地回宫去了。

    仓木决在听到丈夫被害的噩耗以后,哭得昏了过去。她一醒过来,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抄起肉店的快刀就要自杀。朋友们有的兜肩抱住她,有的抓住她的手腕,好不容易才把刀夺下来。他们百般劝解她,终是无用。后来只好从酒店里请来他们敬佩、信任的女人——央宗。

    央宗拍着仓木决的肚子说:“为了你这快要出生的孩子也得活下去!让你的孩子代替他阿爸活在世上吧。”

    仓木决恍然大悟了,抱住央宗说:“对呀,我怎么光想着那个大东西,把这个小东西忘了呢?阿佳央宗,多亏你提醒了我,不然的话,大家笑我没出息、懦弱,死后也升不了天,都在其次,可怜的塔坚乃可就完完全全地没有了。”

    “咱们认作干姐妹吧。”?宗提议说,“让我们做一对互相帮助的女店主。”

    第二天,仓央嘉措含着眼泪来看望了朋友的遗孀,留给她许多银子,并且告诉她:“我一定要求第巴尽快地查出凶手,为塔坚乃报仇!”

    仓木决说:“往后,就全靠你、阿佳央宗和朋友们了。”她瘫软在坐垫上,那样子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没有骨刺的鱼,或者一碗溶化了的酥油。可惜她这种既不使人厌烦也不使人恐惧的神态,塔坚乃在生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她对丈夫的爱,是用近似于虐待狂的方式来表现的。

    “宕桑汪波,我怎么也想不通,塔坚乃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从没有害人的心肠,对朋友很讲义气,也没听说和什么人吵过嘴,打过架,他得罪了谁呢?妨碍了谁呢?……”仓木决流着泪诉说着,直视着对方请求解答。

    “是啊,是啊,我也不知道。”仓央嘉措皱紧了眉头,沉思着。

    “我还有个想不通的事,他为什么偏偏死在那个地方?他是个俗人,又不认识一个喇嘛,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和布达拉宫有啥关系哟?”

    “我……也不知道。请放心吧,我一定给他报仇就是了!”

    仓央嘉措往回走着,怀着对这位嫂子深深的负疚之情——虽然塔坚乃的护送不是他的要求,而且他曾多次拒绝过。还有一件事也使他深怀歉意,即曾经写过一首讥讽仓木决的诗。这首诗写道:

    无论是虎狗豹狗,

    喂熟了它就不咬;

    家中的花斑母虎,

    熟了却越发凶暴。

    仓木决哪里像什么母老虎呢?他悔不该听信了塔坚乃在受到妻子训斥之后的一面之词,太急于为朋友抱不平了。介入人家的家务事,十有达赖是费力不讨好的,不是多此一举,就是留下笑柄,或者后悔莫及。

    聪敏的仓央嘉措对于人类的丑恶和残暴的一面是迟钝的。

    对于塔坚乃的死,他经过了千思百想才怀疑到了第巴桑结甲措的身上。他想,要叫小鸟和柳树——他和于琼卓嘎——分开的,只有他,他就是那只鹞鹰。这只鹞鹰不能直接捕捉小鸟,因为没有仓央嘉措这只“小鸟”,第巴也就不成其为鹞鹰,而只会变成风雨中的公鸡了吧?是的,他只有在“小鸟”的周围或者“柳树”上才好显示他的力量。

    作为诗人的仓央嘉措,自知不是作为政治家的桑结甲措的对手。再者,人家因为留心他,抓到了他破坏教规的把柄;他却因为不留心人家,没掌握人家搞什么阴谋的证据。况且他并不想与第巴争权,何苦去和第巴正面冲突呢?如果冲突起来,第巴顾忌到达赖的地位,当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会使第巴手下新得的爪牙、旧有的耳目和闲得无聊的人们活跃起来,使那些以损人为本领、以害人为乐趣的无赖又有了嘁嘁喳喳的内容,有了密谋钻营和邀功请赏的机会。这一点,他是不愿意向他们提供的。他认为,不提供浑水就是对摸鱼者的最大惩罚。

    但他毕竟是一位达赖,死者又是他的好友,而且把鲜血流淌在护送他回宫的路上。可怜的嫂子仓木决和未出生的侄子都期待着他去报仇,他是决不能不查凶手的。他决定请他的卦师帮他寻找凶手。

    他的卦师很快就把凶手查了出来。令他吃惊的是,凶手就是夜间从宫墙的排水洞钻出去又钻了回来的土登。第巴桑结命令在逮捕土登的时候,先用那把从背后刺杀塔坚乃的刀割掉他的舌头,因为据悉他曾对佛爷出言不逊。当天,土登就被正法了。这件事,就此了结。

    第巴的豪华的客厅里,一位肥胖的稀客、远来的下级正幸蒙召见。他向第巴汇报了工布地区近年来的社会情况、农业收成和财政收支,等等。第巴全都细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表示满意,最后,热情地对他说:“龙夏先生,你很能干。只要有我在,你的一切权力都会得到噶丹颇章政府有力的支持和保护。还有什么私事要办一办吗?办好了再回去吧。”

    龙夏为能得到第巴这样的赏识而大感意外,把腰弯成九十度,吐了吐舌头说:“雄狮要雪山来保护,猛虎靠森林来隐藏。河小浪大,是仗着高山的雪水;官小势大,是仗着上司的支持。我龙夏一定效忠第巴,在用得上我的时候,我会使出九?牦牛的力气!”

    “谢谢。慢走!”第巴欠了欠身子。

    龙夏刚退出客厅,一个神秘的人从隔壁的房中走了出来,把龙夏拉在一边,小声地问:“龙夏先生,你这次到拉萨来带了几个侍从?”

    “三个,一文两武。你问这个干什么?”

    “三个,足够了。哎,几年以前你是不是有个奴隶叫于琼卓嘎?”

    “是的是的,她逃跑了,到现在也没有下落。”

    “她就在此地。”神秘人物说。

    “啊,你是说让我把她抓回去?”

    “奴隶逃跑是违反法规的,你当然有权抓她回去。”

    “对对。说实话,我早就想叫她伺候我了。可她一跑,我就没有办法了,心想这么大个西藏,要去找个小姑娘,岂不是骑在马上找蚂蚁吗?没料到鱼儿蹦得再高也还是落在了网里。请快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不远,就在山下央宗的酒店里。”

    “请问你的尊贵的名字,我要怎样感谢你呢?”

    “对我最好的感谢就是不要想知道我的姓名,也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不然……”神秘人物的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

    “我懂,我懂,请放心,请放心!”龙夏鞠着躬后退到楼梯口,几乎摔了下去。一个转身,他那驮着二百多斤肥肉的皮靴子响着打夯一样的节奏,下楼去了。

    自从塔坚乃被杀以后,仓央嘉措也像是从背后挨了沉重的一击,感到有一种无法治愈的痛楚。像是为了忠于朋友的遗愿似的,他更加频繁地、大胆地、不分昼夜地独自出入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相会。也许是因为他的朋友死于穿袈裟的人之手吧,他竟然在任何场合都拒不再穿袈裟。他还写了这样两首诗,公然贴在寝宫的墙上:

    大河中的金龟,

    能将水乳分开;

    我和情人的身心,

    没有谁能拆开!

    背后的凶恶龙魔。

    没有什么可怕;

    前面的香甜苹果,

    舍命也要摘它!

    他决定不再对于琼卓嘎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于琼卓嘎是那样尊重他,信任他,从不怀疑他的来历,也不追问他的身世,单凭这一点,也足够使他感激不尽,感动不已了。

    他在于琼卓嘎的房中来回地踱着步子,思想上又产生了顾虑,如果他宣称自己原来是化了名的达赖喇嘛,于琼卓?会怎么样呢?也许会因为震惊吓昏过去,也许会因为怕违佛法不敢再和他来往,也许会因为结婚无望而伤心地离去,也许会不相信,说我是在开玩笑……不管怎样,是到了告诉她的时候了,因为爱情的果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两人的名字已经注在命运册上,有什么磨难都应当共同承担了。或是缘分已尽,或做终身伴侣,我再不能像皮鼓一样有两副面容了。既然爱她,为什么不能尊重她知道了真情以后的选择呢?不,她早就选择好了,天塌了也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此刻的仓央嘉措已经不需要什么主见和判断能力了,他只是要说他认为应当说的话罢了。

    ?琼卓嘎的眼神随着他的身形来回转动着,终于忍不住了:“你呀,想说什么或者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听从,都可以回答,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来,坐下谈吧。”

    仓央嘉措没有就坐,望着窗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于琼卓嘎平静地回答。

    “知道?”仓央嘉措惊奇地转过身来望着她,“不会的,你怎么能知道呢?”

    “外面的传言比你能够听到的要多得多,我的心眼儿也比你估计的聪明得多,不对吗?”

    “那你说我究竟是谁?”

    “你就是你。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我才不管你是乞丐还是国王,是?宕桑汪波还是叫仓——央——嘉——措。”于琼卓嘎故意把他的真名字拉着长音,孩子般地朝他微笑着。

    “你知道我是达赖喇嘛?”

    “我不是说出了你的真名了吗?”

    “那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也没告诉我呀。”

    “你不嫌我的地位太尊贵吗?”

    “我只怕你不像一个普通的人。”

    “不恨我隐瞒了你?”

    “你只是隐瞒了身份,可没有隐瞒你的心呐!”

    “我是不能结婚的,我对不起你,不能娶你……”

    “别这样说。不相爱,娶了有什么用?若相爱,不娶也会幸福!”

    “于琼卓嘎!”仓央?措喊了一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发辫上,像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于琼卓嘎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落着,打在他的手上,像一串珍珠闪光。

    第二天上午,仓央嘉措又向酒店走去。望见布达拉宫前的四方柱形的石碑下围了一群人,他又动了好奇心。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一阵六弦琴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唱起了歌。他倾耳细听,那歌词正是他早期的诗作。他不禁想起了次旦堆古,莫非是他流浪到了拉萨?他急忙挤进人群一看,唱歌人他从未见过,背也不驼,显然不是次旦堆古。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嘘唏赞叹之声,有人默默地记诵着歌词。唱歌人抓住时机,停止了弹唱,转着圈向听众要钱。仓央措嘉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来,等待他走近时送他。这时,一位中年妇女一边给钱一边问他:“真感动人!是谁编的歌词?”

    “有几首是我写的,有几首是集体创作。”唱歌人谦虚地鞠着躬回答说。

    仓央嘉措把银子揣回怀中,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