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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7部分阅读(1/2)

    颖书等自去他们的担架队。峨等继续实习。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时间一片白的头变成白的脚。天色渐暗,白色更加鲜明。有人拿了汽灯来,挂在树上,然后站在树下讲话。他说,对付空袭,一条是疏散,一条是救护。前者预防伤亡,后者减少死亡,他感谢大家为抗战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练习,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说!”何曼声音相当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空军,保护自己的领空!”

    “是呀,是呀。”吴家馨等附和。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认识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训练结束了,颖书等又走过来和峨等一起走回学校。路上展开一场争辩。

    颖书说,需要空军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国家太弱,一时强大不起来。这也不能怪谁,这是因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以后的军阀混战,没有力量建设国防。

    “并不是怪谁,”何曼平和地说,“疏散、救护当然重要,我不过想到有空军保护更重要。”

    颖书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得我们补出来。”

    何曼沉思说:“目标常常是一致的,问题是办法不一样,走的路不一样。”

    大家不说话。一个男生忽道:“我们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应该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实现。”“从不同到同。”峨说了一句。

    经过翠湖,颖书对峨说:“母亲她们在安宁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们何不到安宁住几天?”峨不作声。

    翠湖的堤岸对于同学们来说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桥影、树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门洞里,看见两个人坐在墙边椅上,他们像寻得了失去的宝物一样,向她迎过来。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唤了一声“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觉喉头哽咽。峨低声说:“娘怎么也来了。”碧初确实很累,微微喘气。因门洞里人来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说,低着头走开了。

    第三节

    毕业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澹台玹来说,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很明亮,玹子觉得这一天天亮得特别早。到了操场上听见别的同学也在说:“天这么早就亮了。”“大概是因为你没睡着。”有人回道。同学们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学业的欢喜,又有走向社会的不安,更有对时局的担心。年轻的脸上都有些兴奋。他们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们互相招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竹布旗袍,淡蓝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袜,这是她考虑了好几天才选定的。衣服简单朴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还是引人多看两眼。外文系在经济系旁边。仉欣雷离得不远。他问玹子到哪儿做事,玹子说:“没想好呢!”因问仉欣雷到哪儿。讥欣雷说有几个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庆去。这时一个同学低声说:“原来你认得大小姐呀!”玹子听见也不在意。典礼由萧澂主持,他的话很简单,然后宣布毕业名单,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都在心里暗暗答应一声:“到!”也有人答出声音来,在肃静的操场上传得很远。读到澹台玹三个字时,她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要出现在抗战救国的岗位上,她觉得自己真有几分了不起。

    名单宣布完了,秦校长开始讲话,说:“抗战进入第四个年头了,欧战爆发也已一年了。形势是严峻的,我们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你们是抗战以后的第三届毕业生。前两届学生多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中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你们也会是母校的光荣。母校将永远为你们骄傲。”秦校长沉着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同学的心。典礼安排在清晨,为的是避开经常的空袭时间,但是今天很特别,秦校长刚刚讲完话,就有一阵低语的波浪从人群中涌到主席台前,“挂球了!”“挂球了!”远处五华山上果然出现了血滴般的红球。

    秦校长扶扶眼镜,幽默地说:“看来敌机也知道诸位今天毕业,想来联系一下。”

    按照惯例,学校到空袭警报的汽笛响时才疏散。几位先生交换意见后,免去几个讲话,宣布肃立默哀,那是为了参加战地服务牺牲的三个同学,最后由孟樾代表全体教师讲话。大家凝神来听老师们对自己的嘱托。

    “同学们,”弗之刚开始说话,空袭警报响了。

    弗之看看秦、萧两先生,随即果断地说:“我的话今天不讲了,在诸位离校前,我们还可以有自由参加的讲演会。现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尽伦尽职,前途无量。”

    萧澂走上前说:“我们不得不散会了,诸位的毕业典礼是在警报声中结束的,我想谁也不会忘记。现在我们唱校歌!”“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校??的最后两句音调十分高亢,年轻的声音汇集成响遏行云的雄壮歌声,压倒了凄厉的警报声。子蔚宣布典礼结束。

    大家慢慢地离开操场,向校舍后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学在一起,看见何曼在前面,几个同学正听她讲一本新书。这时卫葑就在不远处,走过来向她祝贺。

    玹子说:“毕业即失业,没饭吃了。”卫葑说:“玹子小姐会失业?岂不是奇闻?”玹子想要扮个鬼脸,脸上显出的却是嫣然一笑。卫葑不再搭话,走向何曼,和同学们谈论着那本书,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迟疑,不跑警报了,转身往住处走去。几个同学招呼她:“澹台玹你怎么往城里走?”还有两个同学跟上来,玹子摇摇手,她要自己静一静。

    街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在警报声中,只听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会儿,三三两两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关门。玹子一路想着卫葑的神色,觉得他很不可解,不知凌雪妍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简单,卫葑是太复杂了。“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用手帕轻轻扇着自己,像要扇走这些念头,“真有关系的是保罗。保罗姓麦多可笑。”

    这一年多来,玹子和保罗的感情大有发展,已到可以论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亲说心腹话的时候,便把保罗作为一个候选人。那时一般家庭还不能接受一个外国人。绛初夫妇比较开明,并不以种族为嫌,又得知保罗的父亲虽是穷牧师,祖父却很富有,便觉得可以考虑。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谁知道呢。

    宝珠巷内玹子的小窝又是一番景象。房间在楼上,很校一张蜡染粗布幔子从房顶垂下,遮住两面墙。一张小床罩着同样花色的床罩。三四个玩偶挤在墙角,拥着一个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发碧眼,穿着藕荷色的短裙,举着胖胖的小手,似乎在观察什么,十分可爱。玹子进得门来,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对她说:“我毕业了,可是还没有吃早饭呢!”随即冲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着。牛奶太烫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栏看着一株梨树。梨树枝繁叶茂,小小的果实刚显形状,挂满枝头。不知为什么,卫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闪过,“怎么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妙。”过了一阵,解除警报响了,房东家的人议论,今天怎么这么快,大概是敌机拐弯了。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位和洋娃娃一样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他走过院子,向上吹了一声口哨。

    “保罗!”玹子向楼下招手。

    人进来了,带着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九朵花,祝贺鹏程万里。”保罗献上花,特别说明数字。他知道“九”是中国最大的数字,随即是面颊上的一吻,这已是他们通行的礼节了。

    保罗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跑警报。”玹子笑笑不答,让保罗在椅子上坐了,说:“同学们毕业都变化很大,好些人离开昆明,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罗笑说,看着坐在蜡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觉得她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应用,曾有几个选择。一个是美国驻昆明领事馆,他们认为玹子一定会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劝说,但她不愿和保罗在同一机构,没有应允。重庆有两个部门要人,绛初夫妇很希望她去,她不愿离开昆明,也不应允。选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云南省府里的一个处做翻译工作。大家心照不宣,暗地里都以为这不过是玹子闹着玩。其实她倒是认真的。“人人都要为抗战出力,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报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说:“本来每天往西走上课,以后每天往东走上班就是了。”

    “对宝珠巷来说,省府在东面,对中国来说,美国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东,不往西,最后要到对面。”保罗说。

    随他到美国去,这是保罗多次暗示过的,他总没有找到他认为足够庄重的机会正式提出。今天,玹子毕业;地点,在这艳丽的小窝。他走出了暗示,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光亮指引着,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门外,然后又转身跨回来,他站在玹子面前郑重地用英语发问:“澹台玹,你愿意嫁我吗?”随即又用中文说了同样的话。

    玹子早就预料到保罗会提出,有时甚至奇怪他为什么还不提出。这时听见他的话很是感动。 她其实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她沉吟了一下,郑重地望着保罗,说:“我想一想,从地球的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过来了吗?”说着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里人商量。”保罗说,“其实我们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见的。”

    “你已问过父母了?”

    “当然。”保罗说,“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个黑头发的中国人。”保罗拉住玹子的手说,“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吗?”

    “大观楼跑警报的夜晚,在湖水旁边。”保罗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转了个圈,大声说:“真聪明,太聪明了!”玹子挣扎着下地,把手指放在唇边,意思是不准吵闹。“坐好了,你们美国人会好好地坐着吗?”

    “还会打坐呢。”说着保罗坐在椅子上垂下两手,好像很乖的样子。玹子看看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觉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一天的活动。玹子下午要和同学们聚会,晚上要去听孟弗之讲演。保罗下午有工作,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

    保罗说:“那终身大事呢?我等着。”

    “不会等很久的。”玹子轻拍保罗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庆。”他们下楼走过房东的厨房,房东太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玹子,每次保罗来她都是这样。玹子想大声说:“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罗的手臂走出去了。

    本来是万里晴空,天边缀着朵朵白云,像轻气球一样不知会飘向哪里。他们刚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来。“你的衣服要淋湿了,应该开车来。”保罗常常不开车,他情愿走路。

    云朵从天上飘过,雨点很大,还夹着碎冰雹。他们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走着。走到另一条小巷口,忽听有人说:“进来坐一下嘛,雨还要下的。”这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在招呼。他们两人互相望着,才想到并没有商量好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家新开的小店,看起来还干净,他们便走了进去,在一张小桌前坐了。老板娘满面堆笑,问要哪样,墙上歪歪斜斜贴着纸条,写着玉溪米线、石屏豆腐之类。他们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长片豆腐在炭火上烤过再涂上辣酱。玹子看看保罗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来。保罗拍拍她的头,故意说:“小姑娘,你看见食物这样高兴,是不是饿坏了。”自己拿起一块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来。玹子见状,更是笑个不止。店里没有别人,一时成了他们俩的天下。老板娘倒是大度,不以为怪,自做她的事情。这时有个年轻女子,挑了一担菜,淋得落汤鸡似的,像是刚买菜回来,轻声向老板娘交待,说了几句话,就把菜挑到后面。走过店身时,正看见玻子笑得弯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马上又往后面去了。

    雨渐渐停了,蓝天亮得耀眼。他们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无意中回头,见那女子对老板娘说:“买炭去。”转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湿衣服贴在身上,显出好看的曲线。玹子心中一动,觉得这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无暇仔细去想,只顾和保罗说话。他们中英文并用,说的话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这呢喃中都十分快乐。谁也没有提起吃午饭。这一大,他们出门遇到一场雨,又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没有吃午饭。

    下午,外文系为毕业同学举行简单的茶话会。系主任王鼎一平时颇赏识玹子,曾建议她留校。这时,对玹子说,去省府工作可能会失望的,不如仍在学校教书。玹子笑说,原来希望就不高,只不过换换环境。师生亲切话别。

    几个同学一起吃晚饭,大家都有些闷闷的。有人说,毕业是大事,应该告诉父母,可现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又有人说:“父母不管在哪里,总会保佑你的。倒是前面的路会不会保佑我们,很难说。”又说些个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讲会还是在操场举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灯,皎洁的月光足够亮了。时间还不到,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来来去去。各年级的学生差不多都来了。教师也来了不少。江昉、李涟和钱明经都来了。玹子们搬了砖头挤在“讲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场边一段树干上看着大家,那树干很大,正好做讲台。场上渐渐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是想和历史系的同学叙叙家常,萧先生说可以和大家谈谈。我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只是大家远离父母,也许愿意听听年长人的话。诸位现在面临着人生的新,又在一场全民族同力以赴、抗击侵略者的神圣战争中,处境必然会复杂一些,生活必然会艰难一些。人生在世会遇到许多想不到的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学生活会帮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次由于异族侵略,政权南迁,文化也随之南迁,称为衣冠南渡。一次是晋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纷纷南迁;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还有一次是明末福王渡江,建都南京,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这三次南渡的人都没有能够返回自己的家园。我们现在进行的战争,不只为一国一家,而是有世界意义的。我们为消灭法西斯的反人类罪恶而战,为全人类的正义而战。我们今天不但过了黄河,过了长江,一直到了西南边陲,生活十分艰苦,可是我们弦歌不辍,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们年轻人在,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来一次衣冠北归。这是我的信心,当然信心是虚的,必须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为现实。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命运有好坏。能力可以说是各人的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发展,等于废弃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就是尽才。除了本身的努力以外,也要依靠环境才能尽才。这就需要有个合理的社会。对于每个人来说,能够尽其才的环境是顺境,妨碍尽其才的环境是逆境。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顺境,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顺境中我们要努力尽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环境许可的条件下尽我们的努力。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尽伦尽职。尽伦就是作为国家民族的一分子所应该做到的;尽职就是你的职业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运有好坏,而尽伦尽职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

    “近来我常想到中国的出路问题,战胜强敌,是眼前的使命。从长远来看,中国唯一的出路是现代化,我们受列强欺凌,是因为我们生产落后,经济落后。和列强相比,我们好比是乡下人,列强好比是城里人。我们要变乡下人为城里人,变落后为先进,就必须实现现代化。这就需要大家尽伦尽职,贡献聪明才智,贡献学得的知识技能。只有这样,我们现在才能保证抗战胜利,将来才能保证建国成功。”

    弗之讲话,有时用问话口气,似在和同学交谈。讲了约一小时,停下来请大家发表意见。

    有人递条子,月光下勉强认出,“孟先生说的现代化令人兴奋,可是怎样做到?我要去延安,你觉得可以吗?”又有一个条子上写着:“读书能救国吗?”孟弗之说:“如果我们的文化不断绝,我们就不会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也是救国。抗战需要许多实际工作,如果不想再读书,认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我觉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国的道路是可以探讨的。”

    这时有学生站起来说:“孟先生鼓励同学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个学生大声说:“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个站起来,宽宽的肩,正是严颖书,他说:“我们要抗战胜利建国成功,最好的指导应该是三民主义。”当下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几个人同时说话。弗之拍拍手,“大家热心讨论,这很好,是不是请哪位先生也讲几句话?”

    江昉站起,缓缓说道:“我常听见同学们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词取自《礼记》。我们的祖先就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有达到,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学的理论来引导。”大家都明白,他讲的是马克思主义,江先生接着说:“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见,抗战的道路还很长,也许必要的时候,我们都得上前线,不过在学校一天,就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场上一片沉默,气氛很严肃,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这时有个女同学嘤嘤地哭了起来,弗之温和地说:“生活对同学们说实在是太沉重。可你们要记住,你们背负的是民族的命运,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设现代化的国家,要靠诸君。也可以说你们背负的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是在和恶势力作战,正义必须取胜,反人类的大罪人必败。”弗之环视大家,最后说,“无论走怎样的道路,我相信你们都会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会后,玹子和同学们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讲话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常那样风趣,我的路会是怎样的?她想着走出校门,见保罗在马路边等她,便把道路问题抛在脑后了,他们不想随着人群,就站在黑影里。过了一会,见几个同学陪弗之一起走过来,峨和吴家馨跟在后面,家馨在擦眼泪。两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弗之等人踏着月光缓步走着。几个学生直送弗之到大戏台,一路讨论中国现代化和才命问题。

    第四节

    放暑假了。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桑“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着雨伞吧。”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走完了绿荫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在狗吠猪哼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的。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

    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 让碧初和峨睡一床。 峨抢着收拾床铺,碧初说:“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

    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

    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

    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色,光可鉴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谢。

    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里去!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养。”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过。”

    弗之诚恳地说:“生活苦些无妨,比起千万死去的同胞,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们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们别无所求。”

    那人告辞,坚持留下礼品,说如果连礼品都不收,回去要受处罚。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坚把玉杯退回。

    那人紧紧腰带,大步下楼去了。只听见大门外蹄声得得,想是扬鞭而去。

    弗之对碧初说:“大理那一带古时有一段时期称为南诏国,当时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国王阁罗凤打到四川,俘虏了一个县令,名唤郑回,还有一些能工巧匠。阎罗凤任用郑回为南诏国宰相。后来人说南诏国王为兴国政到四川抢了一个宰相,帮助治理国家,也真是求贤若渴了。想当时情景,一定很动人。——无论敌人怎样强横,我们的文化绝不能断绝!若是灭绝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国了。——其实,我真希望你能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碧初说:“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怎能离开学校?我近来精神好多了,你没觉出来。”说着整好手边杂物,不觉又咳了几声,和嵋一起下楼做饭去了。

    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