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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
刘心武/著
并非开头(从一百年前,到一九八二年十二
月十二日)
0. 这一段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读。不过读读也无妨。
大约一百多年前。清朝光绪皇帝载?登基不久。
是一个月黑夜。
在北京北城,离钟楼、鼓楼不远的一所贝子府中,忽然有一声凄
厉的惨叫。
贝子虽是逊于亲王、郡王、贝勒的第四等贵族,但那府第也颇为
轩昂华丽。值夜的仆人和巡更的更夫听见了那声转瞬即逝的惨叫,慌
忙行动起来,点燃了许多摇曳著红舌的蜡烛,动用了若干盏羊角提灯,
立即在全府中进行了紧急巡查。回廊曲折、花木蓊翳的后花园自然是
巡查的重点。
天上没有半点星光,阵阵小风掠过,厅堂檐角的「铁马」发出杂
遝的音响。
被惊动的主持家务的姨娘和府内总管,在议事厅里听取了各路仆
人的搜寻报告:各处门户皆无异常,整个邸宅没有发现任何侵入的人
和物。
于是,那声短暂的惨叫被怀疑为掠过府邸上空的「夜猫子」的嚎
声,那当然属于 「不祥之兆」,需得加倍小心——姨娘当场吩咐,天一
亮便到隆福寺和白云观请僧、道来府禳解。
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多燃的灯烛相继熄灭,多余的人等相继散
去,值夜的照常坐屋值夜,巡更的照常绕著府墙打更。
天上密布的紫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蛋青色的月光泻向地面。
贝子府渐渐现出了它的轮廓。北城的所所房屋渐渐显出了它们的
轮廓。高耸在北城正北端的钟楼和鼓楼,也渐渐显出了它们那雄伟的
轮廓。
鼓楼——又称谯楼——上,传来交更的阵阵鼓声,打破了这夜空
的寂寥。一群流萤从鼓楼的墙体下飞过。
这似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同它的前一夜一样,并且同它的
后一夜也将大同小异。
天光渐渐放亮。
随著天色由晶黄转为银蓝,沈睡了一夜的城市苏醒过来。鼓楼前
的大街上店铺林立,各种招幌以独特的样式和泼辣的色彩,在微风中
摆动著;骡拉的轿车交错而过,包著铁皮的车毂辘在石板地上轧出刺
耳的声响;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早已出动自不必说,就是
修理匠们,也开始沿著街巷吆喝:「箍桶来!」「收拾锡拉家夥!」……
卖花的妇女走入胡同,娇声娇气地叫卖:「芍药花——拣样挑!」故意
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闲」乞丐,打著小钹,伶牙俐齿地挨门
乞讨……而最古怪的是卖鼠夹鼠药的小贩,一般是两人前后同行,手
里举著一面方形白纸旗,上头画著老鼠窃食图,前头一位用沙哑的声
音吆喝:「耗子夹子——夹耗子!」后头一位用粗嗄的声音相呼应:「耗
子药!花钱不多,一治一窝!」……
钟鼓楼西南不远,是有名的什刹海。所谓 「海」,其实就是浅水湖,
一半种著荷花,一半辟为稻田。据说因为沿「海」有许多寺庙庵堂,
所以得「什刹海」之名。「什刹海」又分前海和后海,二「海」之间,
有一石砌小桥,因形得名,人称银锭桥。银锭桥畔,有一小户人家,
专卖豆汁。
豆汁并非豆浆。将绿豆用水浸发后,磨成原汁,使之发酵,分解
出可供制作粉丝的淀粉后,再滤出 「黑粉子」和 「麻豆腐」,最后所剩
的一种味道酸涩的浊液,便是豆汁——未学会饮用者,特别是南方迁
入北京的居民,往往仅啜一口便不禁作呕,然而老北京们却视它为最
价廉物美的热饮,许多人简直是嗜之入迷。百年后的今天,北京仍有
不少人酷爱此物,甚至有那飘洋过海侨居国外多年的北京人,虽然早
已遍尝世上各种美味佳肴,但一旦回到北京,提出的首批愿望之一,
便是:「真想马上喝到一碗热豆汁!」
话说当年银锭桥畔那家小铺,所卖豆汁极有口碑。经营者为一对
年过半百的老实夫妇,他们的豆汁发得好、漂得净、质量醇正,而且
经营有方,为顾客们想得极为周到。有那家道已然没落的旗人老太太,
为了节省几个铜板,到了店铺并不买那热好的熟豆汁,而是买下生豆
汁,用陶钵装回家再热熟了吃——店主夫妇对她们也一视同仁,笑脸
相迎,毫不怠慢。北京人喝热豆汁时,讲究吃这么几种东西:咸菜、
焦圈、烧饼。这家店铺的咸菜颜色正、模样俊、味道香,咸菜丝有辣
的、不辣的、宽条的、窄条的几种,而且还供应用苤蓝切成的骰子块,
浇上辣椒油,夏天更用冰镇,随要随取,真是粗菜细作了。那焦圈炸
得不瘟不火,金红脆薄,夹在层次分明、芝麻粒盖面的芝麻酱烧饼中,
就著喝那热豆汁,对嗜好者来说,真有销魂夺魄之感。
但就是这对卖豆汁的夫妇,前几日却惨遭不幸。
他们有一独生女儿,年方二八。父母钟爱此女,既不让她 「当垆」,
更不令她制作,宠为掌上明珠,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这女儿长得十分
美丽——自然是按当时的审美标准衡量。她有著一张鹅蛋脸,双眼细
而长,鼻梁平塌而鼻头圆白,一张地道的樱桃小口,上唇的轮廓线呈
明显的?形,下巴偏右侧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时值丁香盛开的初夏,母亲带著女儿,从丰台姥姥家归来,临近
什刹海时,已是夕阳落山之际。满湖新张开的绿荷,在晚风中瑟瑟抖
动,岸柳如丝,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槟
榔香袋相纠缠,姑娘不由得站在湖边,娇喘微微,同母亲暂歇一时;
好在再拐两个弯儿,便到银锭桥了。
不料事情坏就坏在她们娘儿俩那一歇。
她们所歇的地方,南边是一片栽满绿荷的湖水,北边隔著一条车
道,是一家有名的饭馆——会贤楼。那饭馆是两层楼的格局,楼檐下
挂著一溜黑地金字的长牌子,牌子下垂著红布条儿,大有古人所谓 「青
旗在望」的意思。楼上楼下都是十二开间,全部是磨砖对缝的墙体,
楼上还有宽大的绿油栏杆画廊,雅座中的贵客,可以凭栏眺望,对景
品酌。
偏偏那天有一佻达男子在二楼上凭栏狂饮。他透过绿柳垂丝,一
眼望到了那位卖豆汁夫妇的女儿。
那佻达男子,便是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个贝子府的主人,即贝子本
人。此人好穿青洋绉衣服,随身总带著一把铁股大摺扇,打开来扇面
超过半圆,上面画著一只狂浪的黑蝴蝶,凌驾在一片血珠般的花丛上。
他两手十指上起码戴著五枚戒指,其中两只是有倒须钩的铁戒指——
由此可知其人秉性如何。
当那卖豆汁夫妇的女儿在湖边心情怡悦地歇息时,她万没想到大
祸即将临头。当天她穿著一件藕丝单衫,立在晚风中,衬著碧波绿荷,
恰似一朵素雅的出水芙蓉。偏她频频伸出纤指,理著被晚风吹乱的鬓
发,更显得袅娜多姿,楚楚动人。那贝子从楼上望去,顿时酥掉了半
边身子……
当那姑娘同母亲回到家中,夫妻父女还来不及叙谈时,贝子已在
一群侍从簇拥下,闯入了他们家中。贝子自恃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别
说提出要纳那姑娘为妾,就是强要她进府当个「通房」大丫头,卖豆
汁的夫妇怕也不得不屈从。
谁知当姑娘和母亲惊恐万分地回避后,那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严正地说:「我们高攀不上。我们夫妇二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我们只要能招进个白衣女婿,把这豆汁铺维持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贝子和他的豪奴们悻悻然而去。
惨剧便发生在第二日凌晨。可怜的姑娘!她同她的父母虽然彻夜
未眠,心存忧惧,但总还以为尚有侥幸摆脱贝子纠缠的可能;天光透
进窗牖后,那姑娘对著一面当年价格极昂的玻璃镜子——是她家的贵
重物品之一——正细细地进行晨妆,忽然贝子府的一群豪奴破门而入,
二话不说,架起她就往外拖。姑娘失声哭喊起来,拼死挣扎著,父母
亲闻声慌忙从滤豆汁的灶房中跑了过来,本能地扑上去抢救——可怜
那父亲被豪奴一铁尺击中头部,顿时晕倒在地,母亲跌倒在门槛之内,
大声呼救时,女儿已被豪奴们架入了马车;邻居们闻声围到了门外,
开始还不乏挺身质询、援救之人,但为首的豪奴叉腰那么一嚷,人们
便都敢怒而不敢言了。那豪奴嚷的是:「奉贝子爷钧命,来此搜捕逃妾!
谁敢多管闲事,上前试试长著几个脑袋!」
那日午正时分,钟楼悠悠然地撞著钟,什刹海银锭桥一带,人们
仍象往日一样地照常活动著。走过来了用一对小铜碗 (名曰「冰盏儿」)
相击、卖酸梅汤和炒红果的小贩,又走过来了手持梭子(名曰「唤头」)、
发出嗡嗡响声的剃头匠,还过来了一位卖「仙鹤灯」的……不远的街
巷中——也许是烟袋斜街,或许是鸦儿胡同中,传来了墩鼓、号筒、
唢呐、韵锣、海笛等乐器和鸣的声音,一定是哪家娶新媳妇的花轿已
经过来了……
然而那卖豆汁的夫妇却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父亲养伤卧在床上,
虽有富于同情心的邻居前来帮忙照顾,但他一时怕难痊愈,昏迷中不
时吐出絮絮的呓语……母亲已处于半癫狂状态,她跌坐在银锭桥头,
一边拼出全部力气嚎啕大哭,一边时断时续地发出最严厉的诅咒……
据目击者说,就在钟楼鸣钟中止不久,忽然出现了一位骑马的少
年,他身穿一袭华美的长袍,头上戴一顶前面嵌著美玉的便帽,手里
拿著一根镶著翡翠的马鞭,看去似乎是个书生,可是眉宇间却洋溢著
一股雄武的英气;他在卖豆汁的那位母亲面前下了马,和蔼地问她为
何在此恸哭。周围的人们帮著那位近乎癫狂的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告
诉了他。
那美少年听完,不禁双眉倒竖,切齿有声。人们听见他说:「老妈
妈,不要哭了。你等著听好消息吧!」待人们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一阵
远去的马蹄声,只留下一股异常的香气。人们几疑刚才所见的纯系幻
觉中的人物。
但几天以后,便发生了开头所写的那件事——在一个月黑夜里,
贝子府中忽然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惨叫。
当晚贝子府的人们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天光大白以后,
人们才发现贝子从昏死中苏醒了过来,凄厉地呻吟著——原来他的双
目不知被谁剜去了,脸上是两个骇人的血洞。据说在床帐上还发现了
一张纸条,上头写著十六个字:「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
盘汝顶。」
到这天上午,贝子府中发生的事情便传遍了钟鼓楼、什刹海一带。
邻居们自然争先恐后地去报告了那卖豆汁的夫妇。
是谁剜去了那恶贝子的双目,卖豆汁的夫妇和左近的邻居们都心
中有数。
但据贝子府里所传,直到府里的人听见贝子的呻吟声,开门进去
以前,他那居室的门窗都关合得极为严密,毫无被撬开过的痕迹,整
个府第的所有门窗,也都如此……
岁月悠悠。钟鼓楼依然雄踞著。
银锭桥畔那卖豆汁的夫妇,不知后来同女儿团聚没有?他们那爿
小小的豆汁铺,百年之后,不知尚有余痕可辨否?
那座贝子府,据说如今成了一所中学。当师生们处在笑语喧哗的
校园中时,有谁还会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月黑夜,在那阴森森的
府邸中,曾出过那么一桩怪事:有一位放荡无忌的贝子,在门窗密合
的情况下,被人剜去了双目,发出过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
这事自然成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经百年,如今到钟鼓楼、
什刹海一带去查访,还能听到老北京们的娓娓传述,当然,各自加以
不同的作料,安排不同的结局,因而构成不同的「版本」。
然而,在钟鼓楼边生息不已的人们之中,象这传说中那种纯善与
极恶的人只是极少数;呈现于钟鼓楼下的大量生活场景,也并非都是
「月黑杀人夜」或 「风高放火天」。因此,我现在呈献给读者的这部小
说,竟并不循著这离奇的传说朝下发展,而将钟鼓楼下那平凡琐屑却
蕴含更丰富的一面,向读者加以展现,想来不会使亲爱的读者们见怪
吧?
往下读,读者们就会发现,这本书的内容,离你非常之近。
远的东西,常使我们感到神秘。近的东西,常让我们觉得平淡。
但关键是能否有所发现。无论远近、高低、大小、上下,倘能有所发
现,都能给我们带来收获,带来快乐。让我们试一试吧!
请记住,在北京城中轴线的最北端,屹立著古老的钟鼓楼。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鼓楼胖,钟楼瘦。
尽管它们现在已经不再鸣响晨钟暮鼓了,但当它们映入有心人的
眼中时,依旧巍然地意味著悠悠流逝的时间。
时间流到了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
在钟鼓楼附近的一条胡同中,有个四合院;四合院中有个薛大娘
——请看、请看……
第一章卯(晨 5 时一 7 时)
1. 钟鼓楼下,有一家人要办喜事。最操心的是谁?
薛大娘洗漱完,用发散著香胰子气味的手,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
份牌上的日历,于是,那个让她又盼又怕、又喜又忧的日子,便在新
的一页红日历上,赫然宣布了出来:
对于薛大娘来说,一日二十四小时的记时法,新的一日从午夜零
点开始的概念,虽说经过这些年子女们谈话的熏陶,也算懂得,但从
心理习惯上来说,她还是把天光透进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儿子薛纪跃办喜事。
薛大娘在那页被朦胧的天光照亮的日历面前,愣了好几秒钟。同
北京许许多多同龄的老市民一样,薛大娘现在绝不是一个真正迷信的
人,她知道迷信归根结蒂都是瞎掰,遇上听人讲述哪里有个老太太信
神信鬼闹出乱子,她还会真诚地拍著大腿笑著说几句嘲讽的话;但她
又同许许多多同龄的老市民一样,内心还揣著个求吉利的想法。现在
北京并没有人摆摊算卦,办喜事也没有什么人再那么讲究生辰八字,
偶尔听说外地农村里竟然还有因为算生辰八字酿成儿女悲剧的事,薛
大娘一类的人也会跟著叹息。但在选择什么日子办喜事这样的问题上,
北京城时下却确凿存在著一定的讲究。是谁倡导的?谁传播的?你缕
不清。不仅象薛大娘这样的老市民,就是薛纪跃这样的新市民,也都
颇为重视这个讲究。什么讲究呢?就是得选个阴历、阳历月、日都是
双数的日子。这当然是一种最原始不过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单数会生
出不吉利的丧偶的后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比较轻易地
涤荡繁缛的迷信习俗,却很难消除存在于人们内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
薛大娘在副食店卖过二十多年的菜,头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
恰到能够流畅地阅读日历的程度。在那张红色的日历面前,她把那些
偶数读了几遍,心中漾出一种安适感。只是日历下面的小注略让她不
快,不仅有个「十一」的数位瞧去刺眼,所预告的「冬至」这个节气
似乎也不那么喜幸。不过,这几丝不快,很快也便被日历上所笼罩的
红色驱散了。
薛大娘离开日历,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纪跃,本想过去把他
唤醒,临到挪动脚步又生出了怜惜之情。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今儿
个指不定得把他累成个什么样儿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静,没有人影。按过去以十二地支划
分一昼夜的计算法,那正当卯时 (十二地支为:子、丑、寅、卯、辰、
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时相当于半夜二十三点至一点,余
类推。)。薛家住著这个四合院里院的两间西房。虽说他们早已接出去
了一间厨房,但今天要办喜事,厨房支派不开,所以昨天便搭好一个
用汽车苫布构成的棚子,好让今天来帮忙的大师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进去一看,并没老伴的身
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刹海后海边遛弯儿、打八卦拳去了。难道今天这
个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点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检查
著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洗净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萝卜,裹
上鸡蛋面粉炸过一道的小黄花鱼,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和笋乾……
请到的大师傅据说曾在同和居掌过红案,他今天弄出来的 「四四到底」
(十六个菜),肯定谁也挑不出碴儿来!
薛大娘心神不定。帮忙的大师傅没到还情有可原——现在天刚冒
亮儿,人家兴许住得挺远,总得过一阵儿;可大儿媳妇昭英怎么还不
露面?半年前大儿子薛纪徽和儿媳妇孟昭英还跟薛大娘他们住一块。
那时候,两间屋子,薛大娘老两口和小儿子薛纪跃住一间,薛纪徽和
孟昭英带著女儿小莲蓬住另一间。薛纪徽是开 130 卡车的司机,孟昭
英是同一单位的出纳,他们打结婚那天起就跟单位要房子,总算在今
年春上要到了一间——住那间的技术员搬入了新居民区的单元楼,这
间便倒给了他们。他们搬了出去,这才腾出了给弟弟薛纪跃成家的居
室。北京城里就是这个形势,一个萝卜一个坑。薛纪徽两口子搬得并
不算远,就在恭俭胡同那边住,离这儿不过两站来地。说好让他们一
早就来帮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见著越来越亮了,却还不见影儿。薛
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这是她的一种心理习惯。两口子带著孙女来
了,儿子叫没叫爹妈她不计较,媳妇要是忘了叫,或者叫迟慢了、声
音听去不顺不甜了,薛大娘便会老大的不痛快;一般来说她倒并不发
作,但面对著媳妇时,她却肯定不会现出哪怕是一丝笑纹。此刻她走
出苫棚,朝院门迈步,心里直嘀咕:这个昭英,小叔子办喜事,在你
心里头就那么没分量吗?还等著你去女家迎亲呢,你就不能早点儿来
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间的垂花门,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个俊
俏的小夥子,今年二十二岁,比薛纪跃小三岁。他家住在一进门右首
小偏院中,父亲荀兴旺原是东郊一家大工厂的老工人,头年退休后办
了个个体户执照,在后门桥那里摆摊给人修鞋。说起来真是鸡窝里飞
出了金凤凰,这荀磊完全不象他父母那样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长得
细皮白肉苗条秀气。长相好倒还不算什么,他上小学起就肯好好念书,
中学毕业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门直接招去,送到国外
培训,今年夏天回来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门当翻译,据说,将来还
有机会出国工作呢!
这时候荀磊手里提著两个剪贴得十分精美的黄底子的大红喜字,
满脸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说:「大娘,您过过目,要合适,我这就贴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为心里头堆满了事儿,倒把这个节目忽略
掉了。院门口昨晚上就由薛师傅贴上了一对红喜字,不过刚贴上,就
被才下班回来的荀磊偏著头评论说:「这字剪得不匀称,衬底也不好看。
今天晚上我帮你们另做一对,明天早上先给你们看看,要觉著好,我
就帮你们换上。」这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对。
薛大娘仔细地瞧了瞧荀磊高举起的喜字,确实是好,笔道匀实、
黄红辉映不说,光那边框里的喜鹊闹梅图案,就难为他怎么剪得出来!
「哟,好!真好!够多喜幸!」薛大娘拊著掌赞道,「小磊子,你
可真是个人精!」
「那我就弄浆糊给贴去啦!」荀磊高高兴兴地扭身回屋取浆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门,心情大畅。
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条胡同里。此刻站在院门口,可以看见钟
楼和鼓楼的剪影,从浅绿色的丝绸般的天光中,清晰地显现出来。那
钟楼甍脊西端的兽头,一九七六年地震时震落了,只剩下东端的兽头,
还在天光中翘著上弯的铁须;那鼓楼木构楼殿的支柱,有一根明显地
显露出来,给本来过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点轻盈灵动的韵味。
薛大娘抬头仰望著这溶入她的生活、她的灵魂的钟鼓楼。钟鼓楼
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视著她住的那条古老的胡同、陈旧的院落和她本人。
在差不多半分钟里,历史和命运就那么无言地、似乎是无动于衷地对
望著。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胡同进口处。为什么昭英还不来?
2. 地安门大街上,来了一位给婚事帮厨的人。他为什么不
要茶壶?
地安门的十字路口,显得过分宽阔。那是因为当年有座庞大的地
安门,五十年代初将它拆除了,修成十字路口,所以成了这样。不知
道为什么,三十年来,人们始终没有在那宽阔的街心,开辟一个转盘
式的大花坛。人们净忙著干别的了。现在也还是这样。天还没有大亮,
这里已经热闹起来。当然不是那种公园或商场式的热闹,而是一种缺
乏色彩的、严肃的热闹——人们急匆匆地赶著去上班。公共汽、电车
里挤得满满当当。车站上既有循规蹈矩排队候车的人,也有无视公德、
几乎站到快车道上,打算车到便往上跳的小夥子们。而构成总体气氛
的关键,还是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多数骑自行车的人只是被动地随著
车流前进,但总有少数屁股不怎么沾车座的小夥子,蛇形地快速穿过
每一个能利用的车隙,惊心动魄地飞驰向前。
这天总算比平日景况稍松缓一点。因为是星期日,机关干部和学
生们退出了清晨的这股人潮。不过需要通过这个十字路口去做工、售
货、办事的人还是不少。北面高踞的鼓楼和南面屹立的景山,仿佛都
在薄明中凝望著这里,它们也许在沈思:为什么这里的生活既有惊人
的变迁,也有似乎是单调的重复?
路喜纯在自行车的车流中,不慌不忙地均匀蹬车,边想心事边随
车流向前。
这是个二十六岁的小夥子,从他的年龄来说,他或许要算胖子,
但其实他的脸蛋、胳膊、胸脯都还是紧绷绷而富有弹性的,只不过比
一般的同龄人鼓胀而缺乏棱角罢了。他在崇文门外花市附近的一家小
饭馆工作。那小饭馆可以说是北京市最基层最不起眼、甚而会被某些
自命高雅的人视为最低级最不屑一顾的社会细胞。但「麻雀虽小,五
脏俱全」,其实整个北京城的阴晴风雨、喜怒悲乐,都能从那小小的饭
馆中找到清晰而深刻的回响。
路喜纯已然父母双亡。常有人问及他的父母,他总是极简单地回
答。倘若有人多问几句,他便仿佛不高兴起来。他那故去的双亲,似
乎有著某种神秘的色彩。
其实说起来也很平常。路喜纯的父亲生前是个蹬平板三轮车的运
输工人,母亲一直是个家庭妇女。他父母收入虽然不多,对他这个独
生子却保证著绝不低于一般富裕家庭的供应,因此,上小学时,那位
戴眼镜的班主任老师常以他为例,来教育全班同学:「新旧社会两重天。
要是在旧社会,路喜纯还不得穿著破衣烂衫,到垃圾堆拾煤核儿去
吗?……」这位老师还曾到他家里去,动员他父亲到班上去忆苦思甜。
那天路喜纯父亲正就著一头大蒜喝酒——他每天下了班回来总得喝上
三两白乾。出乎老师、也出乎路喜纯意料,父亲不但予以拒绝,还紫
涨著脸,瞪著发红的眼睛,说出了这样蛮不讲理的话:「甭拿咱们开心!
甭跟我来这套!」母亲赶紧来打圆场,说他那是发酒疯,「甭搭理他!」
老师扫兴地走了,从此讲话不再以路喜纯为例。路喜纯为这事深深地
感到困惑。不久,父亲便脑溢血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原来,母亲做挑花活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