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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第4部分阅读(2/2)

为冲破“改革阻力”的特殊手段。岳鹏程腰粗气壮,金口

    玉牙,一句话把八九个在工作组压力下“揭发”过他的大小干部,全部罢免,把除

    了自己和羸官之外的五个支部委员,全部换了人。只这一手,便使他成了“大桑园

    王国”的“皇帝”。羸官对此痛心疾首,但处在当时的情势下,也只能叹叹气、摇

    摇头、骂骂娘而已。他恨岳鹏程变本加厉,更恨上边那些呼风唤雨的官僚和趋炎附

    势的家伙们。“中国的改革就靠这帮子人?嘿嘿,瞧吧!”他心里说。

    与岳鹏程决裂,爆发点在肖云嫂身上。

    那天,岳鹏程送走前来“看望”的镇委书记蔡黑子后,先把老石家的两个头面

    人物痛骂一顿,随之仗着几分酒力来到肖云嫂家,指着卧病在床的肖云嫂,问:

    “是你,是你和老石家那伙王八蛋向县委告我的黑状,差点要了我的命,对不

    对?”

    肖云嫂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欠起半边身子,指指炕沿,说:“程子,你先坐下,

    听婶给你说几句实情。”

    事情本来很简单。那次肖云嫂批评岳鹏程失败后,出于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责

    任感,和对岳鹏程的特殊感情,口述着,让小玉给黄公望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以县

    委书记的身分找岳鹏程谈一次话,帮助他回到正路上来。信到黄公望手中时,正赶

    上县里有关部门和大桑园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反映大桑园经济方面存在的严重

    问题。而前几天,黄公望刚去参加过以“严厉打击经济犯罪”为主题的会议。他以

    为抓到了大案典型,当即笔一挥,着令公检法一齐出动,一定要把“要犯”岳鹏程

    捉拿归案。对于工作组的作法,肖云嫂并不赞成。岳鹏程被关起后,她让小玉搀着,

    去找过尹组长两次,让他向黄公望转达她的意见放人,都被尹组长以“黄书记的指

    示向来没有更改的先例”为由挡回了。

    肖云嫂觉得,只要把事情说开,岳鹏程应该是不难体谅她的心情的。

    岳鹏程丝毫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说:“既然你当婶子的下得了手,也就用不

    着扯咸呱淡。从今儿起,你当你的老模范,我当我的老罪犯!你不认我这个侄子,

    我也权当没你这个妹子!一笔两清,各走各的道儿!”

    肖云嫂没想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还想解释几句,岳鹏程径自又道:

    “还有,这块地场要盖工厂,所有住户都得搬迁。看在你过去有功的份上,村

    南的新房我批给你一套,你可以往进去好好养老啦!”

    肖云嫂听这一说,面色骤然严峻起来:“你说么嘎?那房子是你的,你想批给

    谁就批给谁?你要撵我走也好说,村北不是还有几间旧房子?我这房也抵得上啦!”

    “这可是你自己点的。”岳鹏程顺水推舟,径自出门而去。当晚,他在给远在

    千里之外的父亲回信时,发狠地写下了“至于云坤,大桑园已经没这个人了,你不

    必挂念了”一句话。后来在岳锐的再三追问下,他才不得不把“没这个人了”说成

    是“病倒了”。他自然未曾想到,如今父亲还会回来向他查问肖云嫂“病倒”的

    “医院。

    羸官是一个星期后出差回来,才得知事情经过的。他立刻找到岳鹏程,问道:

    “爸,谁给你的权利,让你胡作非为?”

    回答的只是一阵冷笑。

    回答冷笑的是更加尖利的质问:“你明明知道责任在黄公望那些人身上,你又

    吹又捧;你明明知道肖奶奶没有什么坏心,你又狠又凶。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王八羔子!教训起老子来啦!”岳鹏程把桌子拍得山响:“谁给你点的火,

    你说!”

    羸官:“你办事不公,我看着不舒坦!”

    “你多了不起呀!”岳鹏程冷笑着,“你不就是跟那个没爹没妈的小玉相好吗?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当你老子的叛徒,就趁早跟那个小妖精拉倒了事!你当叛徒,

    老子对你也不客气!”

    羸官:“这个叛徒我当定了,你要怎么办就明说吧!”

    岳鹏程:“我撤你小子的职!开你小子的除!……”

    羸官:“我还正不想干了呢!按你的话,从今天起咱们也来个一笔两清:你不

    认我这个儿,我也权当没你这个爸!……”

    “王八羔子!我砸死你!”

    岳鹏程红了眼珠子,抓起一根木棍直朝羸官头上抡。急急赶来的淑贞和齐修良

    等人,慌忙死死抱住岳鹏程,同时连推带揉把羸官劝出屋院。

    一连五天,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答理谁。

    五天后终于又爆发了。羸官忽然提出,要搬到小桑园去,去承包那个破产倒闭

    的饮料厂。

    “羸官,我的好孩子!你千万千万听妈一句话!千万千万别去冒那个险!……”

    淑贞苦苦阻拦,劝导连带着乞求。

    岳鹏程原想过一段时间,一切成为过去、成为现实,不愁羸官不消气、不回心

    转意。听他要去外村另挑户头,心里一愣,全身忽刺刺地像烧起了一团山火。他扯

    开淑贞:

    “你让他走!他本事大得很!国务院总理也不够他当的!你这么下贱,我都替

    你丢人!”

    羸官去心已定,耳鼓刺得生痛,也只当没有听见。

    “命大敲得天鼓响!有种干出个花儿来给老子看看!岳家没有那种丢人现眼的

    败类!”岳鹏程吼着。

    羸官牙关紧闭,噔噔噔一串脆响出了家门。等到淑贞挣脱开岳鹏程追到街上,

    街上只有风卷着树叶草技,在沿着墙角路面追逐旋转,一团,又一团……

    羸官去小桑园承包饮料厂,是小玉鼓动起来的。

    小玉外表看起是个纤弱、文雅的姑娘。眉眼清淡,鼻子嘴儿不高不阔。穿起高

    跟鞋,不过一米六稍许冒尖的样子。比起当今因为生活丰裕,长得又高又胖的同龄

    人,显得不够丰满,甚至有几分孱弱。但风姿自成一格,决不比她们逊色。更主要

    的是这姑娘内秀。在学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年终考试总在前几名。去年高考,

    七门功课总分六百一十,北京大学发来录取通知书。但她为了照顾病重的奶奶,给

    高考办公室和学校去信,主动取消了升学资格。肖云嫂后来知道了,发了一通脾气,

    抹了一阵眼泪。肖云嫂与岳鹏程关系的变化过程,她从根到梢清清楚楚,并且猜出

    了岳鹏程之所以把事情做绝的最内里的因由:不能容忍在他的绝对权威之上,存在

    一个有形无形的制约力量,哪怕这种制约力量来自他的亲娘老子。羸官来她并没有

    多说一句话,从心里也没有想挑动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但羸官与岳鹏程决裂后,她

    却觉得在自己感情的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码。自己的命运,是真正地与这个

    坚毅决绝的小伙子粘到一起了。

    那天,在李王庙旁边苇丛飘忽的河堤上,小玉把小桑园饮料厂垮台的消息告诉

    了羸官。那是小桑园五十六岁的支部书记吴正山,在一位本村人鼓动下搞起来的。

    那位本村人在济南一家工厂工作,据说对饮料生产很有一套。但他搞出的饮料,不

    是被卫生局查封,就是让人喝了摔瓶子骂娘。不到一年,十万块贷款赔得光光,那

    小子拍拍屁股溜回城里去了。厂子成了一具死尸。信用社迫在屁股后边逼债。吴正

    山几次要投井上吊。这件事让副县长方荣祥知道了,他跑去看了看,留下话说:

    “这个厂,有哪个孙猴子敢包,我开绿灯!”

    “你敢不敢当那个孙猴子?”小玉讲完,眼皮一眨一眨,两颗星星一闪一闪。

    这确实是个机会。凭羸官这几年东奔西闯和办木器厂的经验,救活这么一个小

    饮料厂,应该是不成多大问题的。问题是要到别的村子去,那里的情况不摸底;而

    且干起来,自己村里的老少爷们难免要说三道四。

    “唉!当不了孙猴子,当猪八戒也好哇。回去给师傅叩个头、赔个礼儿不就得

    了!他不认别人,亲生儿子总不会不认吧?”

    小玉见羸官只顾低着头,朝半截苇枝用劲。故意讪他,

    “你别拿话刺我。”羸官丢掉苇枝,又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块朝河面撤去。河面

    上出现了一串水漂。水漂跳跃着划出一条斜线。斜线把彼岸的苇丛勾联起来。苇丛

    中一只黄鹤被惊动了,发着叽叽嘎嘎的抗议,飞到远处的一棵槐树上了。

    “我是担心,只我一个人,就算是孙猴子,也不敢保险不栽跟头。真栽了跟头,

    我又不比人家孙猴子,还有个花果山水帘洞。”

    “谁说只有你一个人?”小玉偏起脑壳和脑壳后边两根又粗又长的“马尾巴”。

    “还有谁?”

    “……秋玲啊。”

    “谁?”

    “你那个相好的呗!”

    羸官好一段时间里悄悄恋着秋玲,小玉用她特有的敏感,早已瞧出了眉目。

    羸官的脸倏地变了颜色,灰冷黑沉,牙根咬了几咬,总算没发作,却跳起,径

    自离去。

    小玉吃了一惊,眸子里随即闪出了灿烂。她追上,和解地说:“算我睛说行了

    吧?我的意思是不只你一个,还有别人。比方,我。”

    “你?真的?”

    “不相信?”羸官不知道,为了鼓动他去当那个孙猴子,小玉已经去小桑园考

    察过几次了。

    “那可太好啦!”羸官一阵兴奋却又一阵忧虑:“那肖奶奶知道了,能同意啊?”

    小玉嗔怪地白过一眼:“还是个男子汉哩!咱不会先不说,等成功了再告诉奶

    奶!”

    “哎呀!”羸官满面温怒旋即返去,一个高儿蹿起,折下一枝盛开的木芙蓉。

    他把木芙蓉罩到小玉头上,趁她高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个馋人的、

    红透的“香蕉苹果”上,狠狠地啃了几口。……

    羸官踏上小桑园领土时,那片领土上空正奏着无声的哀乐。吴正山用刮脸刀片

    割断喉管。被救过来后,说话如同拉风箱,老伴孩子也得仔细听着才能分辨出来。

    羸官找到他家里时,他以为又是法院来传讯的,五十几岁的人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听完,并且终于听懂了羸官的话,吴正山只笑了几声,又号啕起来:“小兄弟

    啊!我不能再害了你,不能啊!……”

    直到羸官把承包条件说了两遍,一再声明要签合同,合同实现不了愿负法律责

    任。吴正山才猛地双手搂住羸官的脖子,说:

    “小兄弟,你干,你干!你要是救了你老哥,救了小桑园几百口子老小,你老

    哥不在村头上给你坚个三丈高的碑,就算是大闺女养的!”

    工作终于开始了。小玉在铲除了荒草的厂门口竖起“龙泉饮料厂”的标牌,并

    着手招收工人、清理机器。羸官的任务是跑外。他的第一个目标是留下话把的副县

    长方荣祥。方荣祥是蓬城经济工作的“大拿”。当过工业局长、商业局长、经委主

    任,五十几岁的人,依然一头青丝,精力魄力过人。他去小桑园只是顺路,留下的

    那些话也只是顺口而出。但他与羸官只交谈了五分钟,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

    定这是个能干出一点事情来的人。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忙?”

    “贷款,我需要马上拿到十万块钱。”

    难题!信用社正在追逼,法院正在传讯。

    方荣祥还是很快应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又问。

    “……还有,”羸官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方荣祥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要说

    还有,就是等龙泉饮料打出牌子后,请县长一定去品尝品尝。”

    方荣祥笑着,又问:“工程师也不需要?我这里可是有几个货真价实的。”

    “谢谢县长,我们已经有了聘请对象。”

    “谁?哪里的?”

    “刘沟西夼,苏立群。”

    “哦!”方荣祥拍着脑壳,“就是那个过去孔祥熙的什么总经理,要价很高,

    又没有谁愿意要的‘棺材瓤子’吧?”

    所谓“要价很高”,是这个因政治问题被赶回老家多年的、孔祥熙当年一个公

    司的总经理,对于要请他出山的人的要求:一,有事业心能干事;二,年富力强;

    三,从善如流肯放权。所谓“棺材瓤子”,是那年有人向岳鹏程推荐这个人时,岳

    鹏程一听七十有二,当时送给的一个俏皮而又轻蔑的绰号。一次意外机会,羸官曾

    经以好奇的心情与那人做过一次闲谈。结论是:经纶满腹,非寻常之辈可比。羸官

    本想跟方荣祥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选这么个人。意欲何为呀?”方荣祥显然很感兴趣。

    “我需要技术,更需要管理和经营。只要他再活两年,我就不会亏本。”

    “嚯,有见识。你这分明是国共合作嘛!”

    三顾茅庐,设坛拜将,“棺材瓤子”苏立群走马上任了。这位当年孔祥照眼里

    的大红人,上任伊始,便与羸官立下“君子协定”:凡有关厂子的大政方针,大的

    财政开支和产品销售决策,苏立群可以当参谋提建议,决定权归羸官所有;凡厂内

    人员、物资管理,产品质量和技术方面的问题,羸官可以当参谋提建议,决定权归

    苏立群所有。苏立群虽说年过七旬,却如苍山古柏,腰不屈,腿不弯,声若洪钟。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停工上课。把包括羸官在内的所有职工召集一起,听他讲了三

    天办厂之道、经营之道、厂规厂法。三天之后,办起职工速成夜校,由他和小玉教

    授技术规程和文化科学知识。不经特别批准旷课者,经考试不合格者,学习期间谈

    恋爱者,即作自愿退职和除名处理。前两条不成问题,谈恋爱一条因为有侵犯人权

    之嫌,羸官几次提出协商,老头儿才不得不让了步。与此同时,他拿出一个珍藏多

    年的饮料配方,经多次修改,制成样品,又经多方品尝赞许后,开始了正规化的批

    量生产。

    一切紧张而又井然。死去的饮料厂,如同冲出发射架的火箭,以令人瞠目的速

    度飞行起来。

    销售是一个难点。羸官亲自带领一支精干的队伍,很快占领了相当一片阵地,

    “龙泉饮料”一时成了热门。开工第二个月概算,纯利润便超过了五万。吴正山目

    瞪口呆。全镇支部书记会议上炸了锅。岳鹏程虽然没瞧进眼里,却悄悄地打探了一

    番,淡漠的、傲视一切的眸子里,闪过一缕狡黠的光波。

    岳鹏程之所以没有阻拦羸官到小桑园去,是断定羸官必败无疑。小桑园是个一

    姓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统领在一个“吴”字下面。一个外姓外村人只身闯入,

    要想干成一件事难乎其难。此外,羸官这样一个二十岁冒头的小伙子,在岳鹏程心

    目中实在也没有几斤几两分量。因此,无论淑贞怎么劝、怎么求,无论蔡黑子、杨

    大炮等人怎么自告奋勇要为其父子调停,岳鹏程总是一句话:“急的么个?等他施

    展施展再说吧。”

    他等的是饮料厂承包一败涂地的时刻,等的是儿子——一个不肯驯服的、血气

    方刚的家伙——乖乖地、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刻。他相信,那个时刻是要

    不了多久就会到来的。

    然而,等来的却是全然相反的消息。

    下一次支部书记会议上,老实巴交、被喜气怂恿得颠颠踬踬的吴正山,又报出

    纯利润超过十五万的捷报。一个倒闭的小厂,承包四个月就创出如此显赫的奇迹,

    这对于那些全部家业比八百元多不出哪里去的支部书记们,该是怎样神奇、怎样馋

    人流涎水的事情啊!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既然都知道赚钱好,干么瞪着

    两眼看光景啦?”

    “说说容易,咱干得了吗?光那一套流水线,也要了咱的老命啦!”一个支部

    书记说。

    “耶,你这一说倒神啦!不就是喝的水吗?出去找个配方,搅合搅合装瓶子里,

    再贴上个好商标,钱不就回来啦?等发了财,再想流水线还晚得了吗?”

    这一说,几个支部书记围上来,一个个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

    “干好干,就怕销路不好办。”

    “这有么难?你们谁干,销的事我开路条。”

    “岳书记说得这么容易,你自己怎么不干哪?”

    “我干它?我哪个厂子拔根汗毛也比它粗!”

    岳鹏程说到这儿,突然醒悟似地说:

    “不好!我他妈又胡说八道啦!让谁传过话去,这一辈子我岳程鹏跟儿子算是

    坐不到一条板凳上啦!我声明啊,刚才我说的全当放屁!谁信了,得让李龙爷咒得

    他肚子痛三天!”

    众人在嘻嘻哈哈中散开了。会议之后不到半月,登海镇这块小小的地盘上,猛

    古丁冒出了十几个饮料厂。什么桔子可乐、柠檬可乐、峡山宝汤、冰雪淋、新龙泉

    饮料、真正龙泉饮料……五花八门。推销员满天飞,吹得李龙顶乱晃荡。

    “龙泉饮料”出现了危机。大批产品被堆放在库房和棚子里。利润暴跌。更可

    怕的是,流动资金被压住,流水线眼看就要封冻了。

    这使岳鹏程悠然自得,也使淑贞心急如焚。刚巧那天岳鹏程拉着蔡黑子、杨大

    炮回家找酒喝,两人便顶上了。

    “再怎么说羸官也是你儿子,你怎么就非得看着他垮台倒霉不可?”

    岳鹏程自然不肯认帐:“你光说一面的理不行。你怎么不去劝劝他,让他听我

    的话?”

    淑贞何曾设有劝过,何曾只劝过一次两次!可她听岳鹏程这一说更觉来了气儿:

    “我这会儿说的是你!你整天阴不阴阳不阳的,有个当爸爸的样儿吗?”把几盘花

    生、猪肚乒乒乓乓搁到桌上,把原本圆秀的脸拉得足有几尺长。

    岳鹏程只当没看见,招呼着下了几口酒,才怪腔怪调地说:“当爸爸的是个么

    样儿?还非得装熊装鳖当孙子不成?”

    淑贞对蔡黑子、杨大炮原本没有多少好感,对他们这种时候登门喝酒更是有气,

    见岳鹏程这副腔调嘴脸,把准备下锅的一条黄花鱼一丢,把屋门一甩,径自离去了。

    岳鹏程却不在乎,从饭橱里又找出一盘青豆一块牛肺,撒上几片葱浇上几匙酱

    油,照吃照喝不误。

    倒是杨大炮开了口:“你别说,你们爷儿俩这么闹腾,也够人家淑贞嫂子难为

    的。”

    蔡黑子见是时机,说:“鹏程,干脆我出面给你们合合好算啦!”

    “别!你可千万别!”岳鹏程说,“那小子苦头吃不够,回来也没个好儿!妈

    拉个巴子的!我岳鹏程连儿子都伏不了,不得跳河上吊去呀?不出一个礼拜,他不

    给我老么实地回来,你们把我的舌头割了去!”

    岳鹏程越自信轻松,羸官自然越难熬难挨。

    紧急会议紧急召开,几员大将围坐在几张三拍桌前。

    听过吴正山讲述岳鹏程的那次声明作废的“闲聊”,羸官原本惊疑惶惑的脑子

    里,嗡地出现了一片空白。他想到了承包饮料厂的种种困难,唯独没有想到这来自

    亲生父亲的致命一击。羸官,你好糊涂啊!怎么可以设想那个骄横跋扈的人,能够

    容忍你这个“叛徒”在他身边冒出头角来呢?

    焦急的工人们聚在门外,屋里的人也被一阵阵烦恼燎灼着。只有苏立群二目微

    闭,如同进入了梦乡。

    羸官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烟雾遮掩了半个面孔,使原本清晰、棱角分明的五官,

    变得有些模糊了。

    “实在不行,我出上这副老脸,到各村去说道说道。”吴正山无可奈何地说。

    吴海江戗道:“现在这种时候,人家巴不得你关门,你还想……”

    吴正山不言语了,沉重的脑壳晃了几晃,沉到两腿中间的胯裆里了。

    一屋子的目光都汇聚到羸官身上。这样一个生死存亡的时刻,这位承包人的责

    任和决策,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呢!

    羸官终于掐灭烟头,说:“苏老,你有经验,你看怎么办吧?”

    苏立群微眯的眼睛睁开了:“我那些经验都是过时的。不过共产党的章法上,

    也没有写着让咱们捆住手脚被人掐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这可是上了兵法的。”苏立群说完,又眯起眼睛,又似乎进入了梦乡。

    羸官脚上张着小嘴的皮鞋,在三合土的地面上不安地、反复地吟哦着。良久,

    他断然地扔掉烟头,不容置疑地命令说:

    “降价!一分钱不嫌,覆盖市场!”

    降价?一分钱不赚?吴正山、小玉和门里门外的人们好不失望。这算什么对策?

    这样的对策有什么意义呢?唉……

    “按厂长决策办!坚决降价销售,尽可能把市场覆盖起来!”老奸巨滑的苏立

    群立刻跳了起来,并且破例地不等羸官同意,便部署起执行的具体方案和措施。

    决策得到了严格执行。一瓶原价四角八分的龙泉饮料,降为三角二分。除了苏

    立群和小玉奉命坚守岗位、收集信息,羸官带领所有职工开赴各个”战场”。五天,

    龙泉饮料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并且使这个阵地几乎扩大了一倍。五天后,突然冒出

    的十几个饮料厂偃旗息鼓了,那些五花八门的新品种、新花样一扫而光了。

    流水线又流动了,装瓶机、压盖机又歌唱了。大笔利润,随着那流动和歌唱,

    进入了银行中那个专有的帐号。

    岳鹏程听到这个消息,面对沮丧着脸的十几个支部书记,故作轻松地说:“怎

    么样,你们没有人家国民党棺材瓤子那两下子吧?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是

    有言在先,李龙爷没让你们肚子痛就算是没报应。”接着,话锋一转:“当然啦,

    那个棺材瓤子也太缺德啦!把资本家那一套搬来对付起咱们共产党来啦!我就不信

    共产党斗不过个棺材瓤子!他那龙泉饮料里,说不准还有苍蝇屎、老鼠屎睐!工商

    局、卫生局就都被他买通啦?”

    不几天,龙泉饮料厂又遇到了一次麻烦:卫生局、工商管理局和几家用户同时

    找到门上,说龙泉饮料变成了凉水拌染料,里边还发现了苍蝇头、蚊子腿和老鼠屎,

    要求赔款、查处。这一次羸官心不惊肉不跳,敞开库房、车间,让来人任意检查。

    假象当场戳穿,随之采取了一系列防止伪造和低毁声誉的措施。阵地又一次巩固和

    扩大了,“龙泉饮料”成了驰誉一方的“可口可乐”。

    事后,从淑贞的询问中得知,那几天岳鹏程每晚喝得烂醉,上床后就大骂“叛

    徒”、“免崽子”、“鳖羔子”。羸官听了一蹦三尺高,当晚把苏立群、吴正山、

    小玉和吴海江几个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喝干了一瓶茅台、一瓶金奖白兰地。

    这场“龙虎斗”经过不少人的口头加工,传到县里。方荣祥亲自赶到厂里,审

    讯查证了一番,称赞了一番。回去时还特意给县里的几位领导每人带去了几瓶“龙

    泉”。……

    秋去冬来,新年一过春节眨眼就到。财务上传出消息,承包九个半月,厂里除

    去工资、税金和应当上交村里的五万块钱,净得利润四十二万。职工们急于回家置

    办年货,更关心那四十二万巨款的下落。按照合同,这笔钱应当是归到承包人羸官

    名下的,但人们情不自禁在想:那么一大笔钱就真的归他一个人了?他一个人拿那

    么多钱怎么个用法?大伙给他卖了不少力,或许也得思典恩典发几个“收岁钱”儿

    吧?

    偏偏也怪,职工们越是急、越是猜测,工资越是不发,羸官和小玉越是面儿也

    见不着了。

    猜测变成了怀疑。怀疑经几个人之口变成了有根有据的说法:羸官正在偷偷做

    着准备,要把四十二万巨款连同这个月的工资全部带上,凭着苏立群当年的老关系,

    同小玉跑到香港和新加坡去,当阔少爷阔太太。

    这一下掀起了波澜。直到连苏立群也坐立不安了,羸官和小玉才来到厂里。职

    工大会在车间举行。羸官先总结了九个半月的工作,公开了全部帐目,接着念了两

    个名单。一个是表彰奖励的,三十五名,每人五百到两千元不等;一个是散布流言

    涣散人心的,五名,除工资外奖金全免,而且春节后不再是龙泉饮料厂的职工了。

    最后他声明,按照合同他应得的四十二万全部归饮料厂集体所有,他和小玉并不认

    为香港和新加坡比小桑园好,他们要和小桑园的乡亲们一道,把这片土地建设得比

    香港和新加坡更富裕、更美丽!

    工人们带着激励和满足,在纷纷扬扬的瑞雪中散去了。只有被除名的那五个人

    垂头丧气,发出了几声怨恨叹息。

    “你这个小厂长搞的什么名堂,吓了我一大跳!”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