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沉重的翅膀 > 沉重的翅膀第1部分阅读

沉重的翅膀第1部分阅读(1/2)

    更多好书 敬请登录。。

    《沉重的翅膀》

    作者∶张 洁

    作者简介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

    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

    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二章第三十三章第三十四章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第三十七章第三十八章第三十九章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第四十二章第四十三章第四十四章作品赏析

    《沉重的翅膀》

    第一章

    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

    快的节奏。

    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

    融着太阳的暖意。

    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

    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

    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比方说,一个好天气;一封盼望已久的来信;看了一部好电影;电车上有个吊

    儿郎当的小青年给老太太让了座……现在呢,只是因为这晴朗的天;病后的好胃口

    ;莫征周到而又不露形迹的关切。

    多亏莫征。如果没有他,谁能这样细心地照料她呢抓药、煎药、变着法儿地

    调换着伙食的花样……但这番感慨莫征是不要听的,他会拿眼睛翻她,还会不屑地

    从鼻子里往外喷冷气儿,好像她是卖梨膏糖的。

    她高兴。不由得想说两句无伤大雅的废话——你叫它耍贫嘴也行,或是唱几嗓

    子。她试着咕咕噜噜地哼了几句,不行,嗓子是嘶哑的,还带着齄齄的鼻音,两个

    鼻管里仍旧塞满了没有打扫干净的浊物。

    她索然地发了一会儿呆,便收起了心。真的,一个人,即使在自己家里,也不

    能太过放肆。这种放纵自己的行为,如果成为一种习惯,然后不知不觉地带到办公

    室,或者是带到公共场合里去,就会引起莫名其妙的指责或非议。何况她在别人眼

    里,已经是个行为荒诞、不合时宜的人物。

    她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久已忘记的法文,不禁高声地问了一句:“今天

    中午吃什么”

    莫征在厨房用法文嚷道:“红菜汤、腊肠和面包。”

    这孩子真不赖,竟然没有忘记。这当然因为他自小生活在一个有教养的家庭。

    有教养的家庭——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真正地成了一个孤儿,就像她一样。

    可教养又是什么呢在那几年,它是一种容不得的奢侈品,是资产阶级这个词

    汇的同义语。

    人类真是一群疯狂的傻瓜,为什么要创造文明呢要是还停留在洪荒时代,或

    是还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一切大概会简单得多。

    莫征的父母,曾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法文教授。五十年代中期,叶知秋做过他们

    的学生。那时,莫征只有三岁多,很像英国电影《雾都孤儿》里那个可爱的小男孩

    奥利佛尔。穿着一套浅蓝色的法兰绒衣服,黑黑的眼珠,像两颗滚动着的黑宝石。

    每次开饭以前,他总是把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让妈妈检查,然

    后有礼貌地用法文问道:“我可以吃饭了吗”每每叶知秋到莫教授家里做客,总

    是戏谑地管莫征叫奥利佛尔。当时,叶知秋绝没想到,他以后的命运,竟是孤儿奥

    利佛尔的翻版。为这,叶知秋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莫征。没想到她这善意的玩笑竟

    成了一个巫婆的咒语,不然,何以会应验得如此准确呢“文化大革命”中父母双

    双死于非命之后,莫征成了靠偷窃过日子的小贼,像一只流落在街头的野狗。叶知

    秋第一次把他从派出所领回之后,他甚至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在她家里来了一次卷

    逃。这也许是每一条野狗的经验,躲着那些伸过来的手,再不就咬它一口。别相信

    它会抚摸你,它要么给你一顿毒打,要么就勒死你。

    叶知秋再一次把他从派出所领了回来。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因为她自小也是一个孤儿,饱尝过世态的炎凉和寄人篱下的痛苦它们像

    一条天生的纽带,把她和莫征联在一起。

    也许因为这一生她将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母爱,像一切女人一样,顽强地需要

    一个表现这种天性的机会。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丑陋真是一种不幸。

    说不出叶知秋脸上的哪个部件究竟有什么明显的缺陷,可是这些部件凑在一起,

    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使她成了一千个女人里也难以遇到的一个顶丑的女人。

    那些很代表她性格的头发,又粗、又多、又硬,头发的式样也非常古怪。她又

    不肯让理发师剪个稍稍时髦一点的发型,稍稍地削薄一点。于是,又短又厚的头发,

    像放射线一样向四处支棱着,远远看去,活像头上戴了一顶士兵的钢盔。

    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儿女性的曲线和魅力。肩膀方方正正,就像伐木人用斧子

    砍倒的一棵老树的树桩。

    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男人,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菜饭端进来了。

    莫征,像饭店里老练的服务员,右手端着腾着热气的红菜汤,左手拿着两个分

    盛着腊肠和面包的盘子。两个盘子上还摞着一个小小的果酱盘子。

    腊肠切得很薄,一片片错落有致地向着一个方面,顺着盘子绕成环形,斜躺在

    盘底。面包切得很均匀,每片面包的厚度一样,简直像用尺子比着、量着切出来的。

    每每莫征十分在行地抄起锅碗瓢勺在厨房里做饭,或是带着一种猜不透含义的

    微笑,像饭馆里的大师傅那样,用勺子在炒锅底上俏皮地敲两下的时候,叶知秋的

    心里,总泛起一种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欣喜的复杂情绪。他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们这

    一代人强。比如,直到现在她还不会做饭烧菜,如果没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

    口味单调透顶的食堂。奇怪,食堂里烧的东西,别管是红烧肉还是黄焖鸡,永远是

    一个味儿,你就分不清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喜欢吃口味好的菜,可是要她为那

    种事分心她又舍不得时间,就算下个狠心抽出时间,她也不会做。她的生活安排得

    一塌糊涂……

    不,生存能力!当然她指的不是这个,实际上她想得更多的是,只要他愿意,

    他可以干好任何一件事情,别管是做饭、弹钢琴、或是法文……可是他为什么一副

    乐天知命的样子端着这几个盘子呢不,也不是说端盘子有什么不好,她不是这个

    意思,而是……而是什么呢她的思绪飘移开去……

    汤大概很烫,放在桌子上之后,莫征立刻吹着自己的手指头尖。

    那应该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手指粗而长,手掌厚而宽,指关节和桡腕关节都生

    得十分结实。小的时候他学过几年钢琴,小小的人儿,脚还够不着踏板,却会在一

    片琴键的轰鸣中忘记了玩耍和吃饭……可现在,当叶知秋心血来潮,在那架落满尘

    土的钢琴上,用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指勉强弹上一曲的时候,他呢,却远远地躲

    进自己房间的一个角落,仿佛那琴声里有什么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

    什么叫做应该是呢莫征早已不是那个穿着一套浅蓝色法兰绒衣服的小男孩。

    他已经变成又高又大的青年,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布上衣,那是部队上的处理物资。

    衣服皱皱巴巴,原先的扣子早已掉光,现在的五个扣子是有深有浅,大小不一。又

    肥又长的劳动布裤子,像没有盛满东西的口袋,挂在他那又瘦又长的腿上,裤脚上

    还有一个没有补缀的三角口子。他所有的裤脚上几乎都有这样的口子,这大半和他

    干的工种有关系。整天和树枝、灌木丛打交道,灌水、剪枝、喷药……一不小心,

    就会被树枝剐破。即使这样,他仍然是个让姑娘们一见倾心的人物——假如她们不

    知道他的过去的话——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软的头发松松地披

    向脑后,仿佛修剪过的、不宽不窄的眉毛,整齐地、直直地伸向太阳穴,只是在眉

    梢有那么几根,微微地往上翘着,这使他在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神采飞扬

    的感觉。也许因为黑眼珠比平常的稍大了一些,目光总显得凝重、迟缓,还有点儿

    淡漠。

    莫征用脚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

    嘎嘎地呻吟起来,仿佛因为这突然增加的负荷而感到极大的痛苦。

    这声音总让叶知秋感到不放心。她不知说过多少次,要么赶快拿去修理,要么

    就丢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会摔坏人。而莫征总是懒懒地说:“没事儿,只要您

    记着别坐它就行了。”叶知秋只好随他。不过每每他往那个凳子上坐下去的时候,

    她的眼睛总会不由得对那凳子瞟上几眼。这会儿,她的眼睛也还是那么不放心地瞟

    着。

    唉,太爱操心了。

    莫征装出没有察觉的样子,随口问道:“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叶知秋这才低头吹着汤勺里滚烫的汤,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满意地称许着

    :“不错,挺地道,像你的法文发音一样。”

    莫征的汤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为什么要提起那与旧日的生活有关联的事呢

    莫征不愿意回忆它。但只要有一点光亮,它就会像影子一样地出现,紧紧地跟随

    着他,纠缠着他,不肯和他分离,凭空地给他增添了许多的烦恼。他张开嘴巴,带

    着一种差不多是发狠的样子,咽下了那勺菜汤,好像要把那烦恼和菜汤一起咽进肚

    子里去。牵动他眉头的那根神经不安地跳动起来。接着,他又用那副白而坚实的牙

    齿撕下一块面包。

    “哐当”一声。叶知秋一愣,一时以为莫征到底坐翻了凳子。

    不,那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一定是楼上有人碰翻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小壮嚎啕的哭声、杂沓的脚步声和小壮的妈妈刘玉英极力压抑着

    的啜泣声。

    莫征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冷的微笑,说道:“高尔基笔下的生活。”

    叶知秋停止了吃饭。

    莫征,还是带着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问道:“怎么啦”

    叶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还老于世故、不易动情的莫征面前,她有

    时倒像个幼稚的、容易感情冲动的小女孩:“在别人的哭声里,我觉得难以下咽…

    …”

    “你简直像个基督教徒。”

    她发脾气了。她觉得他亵渎了自己的感情:“莫征!”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

    去。莫征把他长长的腿往她面前一横,那弓着的腿,活像一个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

    中栏:“您还是歇会儿吧,您管得了吗过不了两天还得打。”

    他说的是真话。楼上这一家,总是孩子哭大人骂的。那两口子都不是泼皮式的

    人物,两个孩子也都懂事听话,可是,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过得那么狼狈啊。

    莫征和解地劝慰着她:“您还是再吃点儿吧,一会儿该凉了。”

    叶知秋已经没有了胃口,饭前那阵美妙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摇摇头。

    她无言地在写字台前坐下,顺手翻动着因为生病没有细读过的那些报纸。习惯

    性地注意着哪些工程已经竣工投产、哪些企业已经超额完成今年的生产计划……这

    些报道都给她一种年终将近的气氛。还有一个多月,一九七九年就要过去了。她立

    即想起病前就应写完的那篇报道,便在写字台上寻找她已经拟好的那份写作提纲。

    奇怪,那份提纲哪儿去了呢她明明记得放在这一摞稿纸上嘛。没有,也许放

    在抽屉里了她依次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都是同样的杂乱无章:日记本、信

    札、邮票、装着钞票的信封或钱包、工作证、眼镜盒(有好几个)、药瓶子(空的

    或是装着药的)……要是没有极大的耐心,谁也别想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

    找到一件要找的东西。偏偏叶知秋就是一个顶缺乏耐心的人。每当她急急地在抽屉

    里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她都会下定最大的决心,什么时候一定要清理一下抽屉,

    没用的就把它扔掉。这里有很多没用的东西:这些旧信,瞧,还有这个空药瓶子。

    “砰”的一声,她顺手把那空药瓶子扔到墙角里去。

    可是,等到这阵骚乱一过,她便会忘掉自己的决心,那些废物便依旧安然无恙

    地躺在抽屉里。再说,那些旧信她也舍不得丢掉。

    它们好像是她生活的记录:失败的,然而却是昂扬的。

    因为她是记者;因为她对每一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着由衷的同情;因为她

    对一切丑恶现象的义愤——在那些年这些事情遍及每个角落——她采访过的那些工

    人、基层干部,把她当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预了多少工作份外的

    事情哟!那些事情,照例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每当她像个没头苍蝇,乱碰一气,

    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桌前翻动这些信件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内疚,好像她愚弄了

    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们。难哪。

    远方的客人往往会突如其来地光临: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搓着一双骨节粗大

    的手,羞涩地微笑着,微微地涨红了脸,然后,牢骚一发就是大半夜,闹得莫征的

    房间简直像个客店。

    这两年,信件的内容有了明显的转变:谁谁家的,被谁谁的后门挤掉了大学报

    考名额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谁谁的所谓叛徒问题终于澄清,恢复了工作;谁

    谁再也不穿小鞋了,因为那个靠帮派势力上台的党委书记被撤了职……这些信,怎

    么舍得丢掉呢但是,提纲总得找到。

    “莫征,看见我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了吗”她没有说什么提纲不提纲,那对找

    到或找不到完全没有一点儿帮助。这孩子对她的工作总像不大看得上,从来不会朝

    她写过的那些东西看上一眼。

    “什么纸我没在您桌子上拿过什么纸。”

    “一张稿纸,上面写了字的。”

    奠征这才想了起来:“噢——前天小壮来玩儿,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张废纸给

    他包糖来着。”

    叶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写的报道今年工业完成情况的提纲,怎么是

    废纸”

    “我怎么知道那是提纲。”莫征的语调里竞没有一点儿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写过字的纸,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全当成耳旁风

    !”

    奠征终于显出一副懊悔的模样。叶知秋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令他感到此事非

    同小可。他诚心诚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悔过:“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

    么呢那些报道什么的,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话。有人看吗又有人信吗”

    第三章

    郑子云坚决反对,说:“这叫什么你想搞政治联姻我看不惯这一套。假如

    一个部,或一个单位的党、政领导,都照你这种办法搭上亲家,还怎么工作呢能

    分得清公事或私事吗要是大家坐在一起开会,谁能说清那是研究工作,还是在走

    亲家。别忘了,咱们还是共产党员。搞什么名堂!”

    夏竹筠撇嘴。共产党员怎么啦,党章上也没写着干部子女不能通婚。现在和外

    国人还能通婚呢,中国人和中国人结婚倒成了问题。真是岂有此理。

    当然,在她这样的年龄,花这样多的时问去装扮自己,已不是为了讨什么人的

    欢喜,而是她这个身份的习惯使然。她那位忙着上班、忙着开会、忙着深入基层、

    忙着打电话的郑子云,从来没有时间欣赏她的衣着和发式。他的电话那么多,惹得

    她经常埋怨:‘’整天给你接电话。“他却说:”谁让你那么爱接呢。“不让她接

    电话,那可不行。那是显示女主人的权力以及监督丈夫的重要一环。

    一九五六年,她死命拉着郑子云去北京饭店参加了一次舞会,第二天,她问:

    “你觉得昨天晚上我穿的那件衣服合适吗”

    郑子云认真地想了想,说:“不错,浅黄色很配你的皮肤。”

    听了他那经过认真思索的回答,夏竹筠目瞪口呆了好一阵。

    然后,她气得大叫:“天哪,我想你该不会突然患了色盲症吧我昨天穿的是

    一件紫红色的绉绸旗袍啊。”

    他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那么,你再做一件浅黄色的就是。”

    等到她真做了一件浅黄色的绸衬衣穿给他看的时候,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说过浅

    黄色很配她肤色的这件事,却说:“浅黄色你穿起来好像不怎么合适。”

    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年轻的时候,他人很漂亮,也很有风度,和

    他一起走在街上,许多女人羡慕得眼红。而且他很忠实,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

    就连她,也好像是他房问里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他们早就不住在一个房间里了。

    她曾暗自揣度,他是不是懊悔当初不该弄个老婆来麻烦自己或许他们结婚的时候,

    他错把青年人的冲动当成了爱情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她,以致他把自己没有实

    现的热情全部献给了工作有时她埋怨他:总是工作,工作,工作,好像这个家不

    是他的。要不是她出面张罗,小女儿能到那么一个理想的单位去工作摄影记者,

    这工作又体面又轻松,接近的是上层人物,见识的是大场面。当然,还得张罗一套

    好房子,老头子恢复工作的时候,部里的房子一时紧张——怪事,部里年年盖房子,

    偏偏想不到给部长级的干部盖一些——只好在这套房子里住下了,这哪里像个副部

    长的房子五个房间,还是四层楼。瞧瞧别的副部长,有谁住这样的房子又不是

    让部里专门给盖一套,换一套合适的,还是合情合理的吧这事靠郑子云算是白靠,

    还得由她出面。

    顾客一走,好像把刘玉英撑着的那点劲儿也带走了,她觉得全身像散了架。昨

    天晚上,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早上连饭也没吃就出来了,中饭也没咽下去几口,一

    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使她难以下咽。

    想起来她就伤心,可是她不愿意坐下来歇着。她必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

    眼泪立刻会流出来。她拿起扫帚,打扫散落在地上的头发。

    长这么大,不论爹,不论娘,别说碰自己一手指头,就连一声申斥也没有过。

    昨天,她却挨了一个嘴巴子。打她的,就是她恨不得连命都舍给他的丈夫。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小壮打碎了一个暖水瓶。吴国栋也不问问孩子是不是烫着了,伸手就

    是一巴掌,她只是说了一句:“不就是一个瓶胆嘛,一元来钱的事儿,干吗打孩子。”

    听听吴国栋说的是什么哟:“听你说这话,好像你是个部长太太!一元来钱,

    你有几个一元来钱”

    一元来钱倒是有的,可要是到了月底,就是花一元来钱,也要颠过来、倒过去

    地盘算好几遍呢。谁要是没过过那种日子,谁就体会不到一元来钱是怎样牵动着一

    个家庭主妇的心。

    自从吴国栋得了肝炎,病休半年以后,每个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就是

    五十几元,她自己,加上辅助工资顶多五十多元钱。

    四口人,每个月还要给吴国栋老家里的父母寄十五元钱。吴国栋有病,需要加

    强营养,再有,能让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吗吴国栋也咽不下去啊。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还能过得去。只不过刘玉英要使出浑身的劲儿才行。

    为了省几分钱,她从来不买切面或挂面,哪怕在理发店里站一天,脚背肿得多

    高,回到家里,也要自己擀。

    为了省几分钱,她从来没有买过新鲜的时菜,总是到地摊上去买一角钱一堆的

    “处理菜”。大姐从新疆来信说,那里的青菜很贵。

    这么一比,北京还是不错,什么都有处理的卖:菜啦,鱼啦,布啦,鞋啦……

    刘玉英很熟悉在哪几个商场可以买到这样的便宜货。

    为了省点洗衣粉,她充分地显示了她在计划方面的才能:先洗浅色的衣服,后

    洗深色的,然后再刷两个儿子的鞋,最后还用这不起沫的黑汤洗拖把。

    她把一个女人的全部天才和智慧都用来打发这令人操心的日子了。在家当姑娘

    的时候,她哪过过这种日子,受过这种罪。不过,那时候情况不同呀。她怀念一九

    五八年以前的日子,那时候,家家的日子过得多富裕呀。一九六五年以后,这日子

    一天天地就难起来了。

    难,可是她还怕爹妈知道。一是怕他们惦记,二是他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宽裕。

    爹从厂子里退了休,弟弟也添了个小闺女。何必让他们揪心呢!每次回娘家看看,

    刘玉英总是尽力把大人孩子收拾得整齐一点,还带上一盒子点心,不过都是七角多

    一斤的蛋糕,六角多一斤的桃酥。但这一切苦心都逃不过慈母的一双眼睛。做娘的

    也是千方百计地找个借口,总要添补添补闺女。老大、老二过生日啦,逢年过节啦,

    还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女婿看出来,免得伤了女婿的自尊心。

    这还不算,刘玉英放弃了女人天性里对于美的一切追求。前些日子,添了一件

    冬天的罩衣。本来,她很喜欢一块驼色的,上面有绿色和蓝色小麻点儿的棉的确良。

    一算,一件上衣得十来块钱。

    她下不了决心,在柜台前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买了块布的。

    想来想去,还不如用那些钱给吴国栋买些营养品,再说,两个儿子也该添棉鞋

    了……

    这一切劳苦,全像她一个人应该受的。没有一句体贴的、知情的话,却遭到这

    样的抢白,这样的奚落。这也罢了,凭什么还要拿孩子撒气呢不是一次、两次了。

    孩子有什么罪!要是你没能耐撑住一个家,你就别结婚。既是有了家,你就得咬牙

    撑住它,那才叫个男人。要是你只会怨天怨地,打孩子骂老婆,拿他们撒气,你还

    叫男人吗,那叫窝囊废!她越想越冤,越想越气,就说了一句更让吴国栋火上浇油

    的话:“谁让你不是部长。”

    “你当初怎么不找个部长嫁去。”

    谁也不饶谁,谁都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苦水,谁都觉得对方不

    怜惜自己。于是,你一刀、我一枪,话赶着话,越吵越厉害。自然,小壮又成了借

    题发挥的对象,吴国栋往死里打,刘玉英就坚决不让。本来是在孩子身上做文章,

    打着打着,吴国栋往刘玉英脸上来了一巴掌。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行为吓懵了。他这

    是怎么啦。

    刘玉英突然不吵了,也不哭了,只是定定地瞅着他,傻了一样。

    这几年,他们经常吵架,却从来没发生过动手的事情。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又

    应该怪谁啊这一巴掌倒好像把吴国栋自己打清醒了,他这才感到,刘玉英是家里

    的功臣,要是没有她,这个家怎么撑得下去呢他问过她凭着那点收入,怎么把日

    子过下来的吗没有。他想过她有什么小小的需要吗没有。她,毫无怨尤地献出

    了自己的一切。用她那柔弱的肩膀,默默无言地、坚忍地担着这副力不胜任的担子。

    女人,也许比男人更为坚忍,更为顽强,更富于自我牺牲的精神。

    然而,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却不能立即说出一句赎罪的话。

    而在那一瞬间,刘玉英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过,不如立刻死掉,让吴国栋后

    悔一生一世。但是,撇下的孩子谁来管呢也许他们会摊上一个苛刻的后娘。她想

    起小时候听过的,那许多后娘虐待前房孩子的凄惨故事,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好像她真的死了似的。不行,死不得。她想过,和吴国栋离婚。可离婚像什么话,

    那会让人觉得她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