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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2 山在虚无缥缈间第13部分阅读(2/2)

得很!”

    提起谢元嵩,童霜威心头烧起了无名火,问:“他在干什么?”

    “听说给了他一笔考察金,去美国考察了。”

    童霜威咬牙想: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变化多端,却运气亨通。他是实实在在做了汉奸的,到重庆却不吃亏。我被他害了,到现 在软禁挟持在此,如同阶下之囚,真是从何说起!气得耳朵发热,头也晕了,发牢骚说:“真是世无天理!他在上海是落了水又突然走的…… ”忍不住将自己怎么受他作弄的情况扼要说了。

    管仲辉用右手三根指头敲着桌面,说:“是啊,啸天兄,他是个站在海边也不湿鞋的人,你何必偏要用湿手沾干面落得个甩也甩不脱的处 境呢?”

    童霜威不禁沉思,但决定不谈这个问题了,听着雨声击窗,问道:“慎之兄,那边情况如何?”这“那边”当然指的是重庆。

    管仲辉笑笑:“怎么说呢?轰炸太可怕了!雾季还好,一过雾季就提心吊胆。前年最厉害,几乎夷平了重庆城。前年五三、五四两天,一 下子炸死炸伤六千人左右。物价飞涨,小公务员叫苦连天。至于做纪念周、唱党歌、背总理遗嘱,连同官场的吹牛拍马,派系复杂,人事纠纷 ,门户倾轧,一如过去。我们那些熟人,都仍是当官的当官,做老爷的做老爷。贪污腐化更盛,特务气焰更高。共产党很活跃,有报纸,有办 事处。不过这里在反共,那里也在反共,只不过这里是明着叫,那里是暗中反。哈哈,现在那边占便宜的是两条──”

    童霜威问:“哪两条?”

    管仲辉放下扇子,掏手帕擦脸,附身过来耳语说:“第一条是抗战抗下来了。日本人的残暴烧杀,激起了中国人的抗日决心,并未像汪精 卫他们预料的那样,支持不住要垮台,更未像日本人的如意算盘,以为让老汪‘还都’后,重庆就要动摇。日本人对老汪这点很失望啊!现在 看来,四川是天府之国,养得活下江去的人。蜀道又难,山高路远。哈哈,汪精卫一伙到了南京,更刺激了老蒋。共产党又整天唱高调、打游 击,牵制监督,不抗也不行。外加指望世界形势起变化寄希望于美、英、苏俄!于是,抗战就拖到了今天。现在,苏德一火并,这抗战当然更 要抗下去的!”

    “第二条呢?”

    “日本人本来想速战速决,一下子席卷中国。有人认为日本很快能灭中国,谁想到蛇要吞象并不容易。听说日本陆军一共不过四十九个师 团,三十八个师团牵制在中国!如今兵力分散,力不从心,除铁路线和大城市外,无法驾驭,心腹地带像江南都有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其它 地区可想而知。所以,大的攻势基本停顿,陷在泥淖里拔不出腿来。日本人里有一派倒是急于想和了!你也是知道的,在香港,这种来往和联 系是从来没有中断的。”

    见管仲辉说得这么大胆坦率,童霜威既出意外又极吃惊,但了解此人的军人性格,也就不奇怪了。听管仲辉的叙述,觉得有理,忍不住又 问:“你推测这大局前途,有哪种结果?”

    管仲辉摇摇扇子,又放下扇子拔着指关节,笑笑说:“我把听到的周佛海的推测讲给你听听如何?有一次在他公馆里闲谈,他说:不外五 种结果。一是在汪蒋合作之下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不可能吧?”

    管仲辉继续说:“二是汪去蒋来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怎么可能!”

    管仲辉说:“三是蒋下台实现中日和平!”

    童霜威又摇头,说:“我看也不可能!”

    管仲辉说:“四是日军进逼重庆,或重庆自行崩溃!”

    童霜威心里不以为然,没有表态,脸上也无表情。

    管仲辉说:“五是日本不能支持,自动撤兵,表面重庆反攻胜利,实则共产党得势以俄代日!”

    童霜威仍未表态,反问:“他认为哪种可能最大?”

    管仲辉笑笑,说:“他说,最希望第一种,其次第三种,但可能性都很小。第二种是他们所企求的,但似乎也不容易。第五种,以日方情 况看,则较可能,但就令人忧虑了!”

    童霜威想:汉奸站在汉奸地位上胡思乱想,岂能想得准确!有意地说:“他这些推测实际是觉得前途渺茫呀!慎之兄,那你呢?”

    管仲辉得意地挤眼笑笑,说:“我是不管这些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哈哈!春秋时军事家吴起说过:‘战胜易,守胜难’,日本现 在正是这样。也许第六种是眼前这种局面还要不死不活拖下去!”也反问:“你看呢?”

    童霜威说:“你这看法我也有!只是,不管未来如何,中国人总是该做个中国人!”说到这里,童霜威推心置腹地说:“来此观感如何? ”

    管仲辉笑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沉吟了一下,答:“国难!国难!”又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甚至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见管仲辉似乎实心实意,感叹地说:“慎之兄,你是守过南京的将领,你不该来!”

    管仲辉哈哈笑了一声,脸上放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点点头,忽又吞吞吐吐地说:“啸天兄,你为人厚道,也不能太……你记得吗 ?在南京时我就说过你这人太君子了!脾气得改改。你是有学问的人,该懂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我看谢元嵩就很‘神’,所以不吃亏!你也别把到这里来当汉奸的人看作清一色!我 这话,哈哈,已经太明白了!哈哈……”他用直率而又曲折的笑声把下面的话全淹没了。

    童霜威不禁一字一句咬嚼着他这些神神道道的话,体味着,似乎有了几分明白,又似乎仍不很明白,又问:“那边国共关系如何?”

    “哈哈,我是从来不认为也不希望这种关系好的!何敬之做参谋总长,今年一月,秉承最高当局的旨意,叫顾祝同、上官云相在皖南抓了 叶挺、杀了项英,消灭新四军。我听汪精卫夸赞过,说这是办了件好事。可惜!共党不好对付!皖南消灭了,如今又在江南、苏北扎下了根。 以后,南京这儿反共,重庆那儿也反,一个明枪,一个暗箭,反法不同,宗旨相似,哈哈!”

    外面,雨声淅沥。忽然,又响起了“呜──”的解除警报声。夜里人静,警报声特别清楚悠长。

    管仲辉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习惯地拔着骨节“啪啪”响,说:“防空演习完毕了!其实,还从未有飞机来轰炸,有这演习,说明东洋佬 和老汪他们心虚,害怕!听到警报的呜呜声,我既想起了守南京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重庆时的情景。今天见到你,潇湘路夜雨,促膝谈心, 真又恍然如在梦中。战争年代,这种际遇也不容易啊!”

    听他这么一个自命为武人的军人,讲起话来带着诗意和感情,童霜威不禁想:晏子说,“言莫若信,人莫若故”!管仲辉虽来落水附逆, 今天也是来作说客的,但并无害我之心,说话也自坦率,与谢元嵩确实不同,因而礼貌地问:“嫂夫人和女公子他们要搬到南京来吗?”

    管仲辉肥头大耳地直摇头,咧嘴笑着说:“兔子尚有三窟,我何必把家搬来?偶尔来住住玩玩罢了!我上海租界上的公馆住着舒服。可怜 的南京城啊!──”他见雨停歇了,去将窗户“砰”地开了,吸了一口扑面清凉的空气,说:“太荒凉了!住着也总是叫人想起许多往事。兵 灾以后,杀人盈城的地方鬼太多,是住不得的!”

    电来了,电灯又亮了。童霜威“噗”地吹灭了蜡烛,叹口气说:“我还不知要在此被软禁到哪一天!在此也无日不思念上海租界呢!”

    管仲辉忽然挪步踱回来,又坐在童霜威对面,靠近身子说:“啸天兄,我看我可以给你一条锦囊妙计!”

    童霜威瞅着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七月,管仲辉送锦囊妙计的事,目光似是问:什么锦囊妙计?

    管仲辉轻声神秘地说:“你身体不好,要学学我西安事变后装病住院的本事!嘻嘻,懂吗?”

    童霜威说:“我心脏、血压确是不好。这一向,也一直是长期服用一些降压、定心的成药。”

    管仲辉点头悄声说:“奉劝老兄,五分病要装成十分重。我呢?要暗中给你出力!晴气庆胤和李士群对我都还可以。我一方面给他们送送 礼,一方面要反复告诉他们,你这个人胆小怕事、书呆子气,身体又坏,软禁着病死了影响不好,既不宜杀,也不宜关,化敌为友是上策,驱 友为敌是下策,与其逼其为敌,不如联之为友。如此这般,说不定他们会放你回家!”

    童霜威想:这管慎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他回来落水附逆,又似乎并不把自己看作是汉奸,想说什么就敢说什么,真是玄妙!叫人猜不 透!觉得同他到底有过交情,他也熟读过兵法,颇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语气诚恳,不由得点头,说:“慎之兄,回想当年为国大代表的事 ,多蒙大力筹划,一直心感无既。这次,倘若我能重回上海家里养疴,真是格外感激。”

    管仲辉问:“生活上还方便否?缺什么不缺?”他站起身来,扔下扇子,似是想走了。

    童霜威也不想留,站起身摇头说:“小儿家霆在此陪伴侍候,也有个‘七十六号’的人在此照顾!”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似的问:“慎之 兄,我以前的秘书冯村,你在那边时见过没有?”

    管仲辉点头说:“噢噢,是西安事变后我住院时代表你来看望我的那个冯秘书吗?”摇摇头说:“可惜,在重庆后来没见到过。”

    童霜威倒是很想知道一些冯村的状况的。虽然家霆说冯村来过信劝他去重庆,但信写得简短,看不出他在干些什么,也不知他处境如何。 管仲辉的回答,使他失望,就不再说话。

    管仲辉同童霜威紧紧握手告别。童霜威对着隔壁房间叫了一声:“家霆!”说:“你来送客!”

    看着家霆陪管仲辉下楼后,童霜威独自站在敞开着的黑黝黝的窗前。雨后,天穹朦朦胧胧,远处一片模糊,近处也被黑暗严密地包裹着。 一丛丛的树,好像是一簇簇渺渺茫茫的黑影,溶化在雾气里。潮湿的花园里,似有树木野草被水浸泡得难以忍受的呻吟声和叹息声。前边池塘 边的蛙声“嘎嘎咕咕”叫成一片。看着雨后暗夜中遥远人家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听着一只夜鸟“吱—”地惊叫着擦窗飞走,他心潮起伏, 不禁随口吟出一首七律来:

    凄凉空城忆浩劫,

    一念回头未易寻。

    钟山龙蟠前朝梦,

    石城虎踞旧时情。

    沉沉黑暗嗟夜雾,

    灿灿光明盼晨星。

    囚居秣陵羡飞鸟,

    哀思降幡哭新亭1。(1新亭:故址在今南京市南,为三国时东吴所建。《世说新语》载,西晋末,北中国为外族所占领,渡江的一些名士常 邀集于新亭饮宴,感叹风景依旧,河北变异,相视而垂泪。)

    四

    管仲辉来过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时分,家霆正在楼上童霜威房里同爸爸对弈。象棋,是家霆从新街口买回来的,倒是用来给童霜威解 了些寂寞。

    忽然,“冷面人”老董急急上楼来了,说:“童少爷,有个年轻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来了!颐和路二十一号来电话通知过的!说是专门 来看望你的。她在楼下!”

    “年轻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里的一只刚想跳过界河去的马,对童霜威说:“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阳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 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阳,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 ?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 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进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 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阳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 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爱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阳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调鲜艳 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阳!……”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 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欧阳素心回转脸走来。银色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 。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性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 ,使家霆忍受不了欧阳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奸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 能毫无危险性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性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欧阳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阳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爱地抿嘴 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 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爱情像一团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阳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 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阳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 冷面人”指指欧阳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阳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阳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 !”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阳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 ──”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欧阳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阳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阳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 阳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娘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 娘!”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 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阳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 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阳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 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阳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色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 ,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内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 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群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 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阳,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 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欧阳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 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色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阳!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 ,欧阳素心来了!”

    欧阳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色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 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爱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 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 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欧阳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 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 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乳白色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 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欧阳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色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 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瞿(口旁)瞿(口旁)”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 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欧阳素心像个可爱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 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么惹人爱的女儿!想来她父亲一定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为什么要落水呢?为什么不替这样可爱的女 儿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过欧阳素心递来的小葫芦,说:“好!我收下!谢谢你,素心!”

    家霆发现并且感觉到爸爸对欧阳素心的感情,就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变了。心里真高兴呀!在一旁开心地说:“欧阳!你带了什 么给我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你等不及啦?我给你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还给你带了你该读的课本和一些书来。说实话,就算给你带的东西重! 但想到我们是老同学,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胜利;不踩荆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负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 好把它拖来了!”

    听她说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们同时觉得她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气很融洽。后来,“冷面人”开晚饭来了。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欧阳素心将从上海带来的咖喱鸡、宁波露笋、冬菇鸭、烤麸等罐头开了 ,还把两个罐头给了“冷面人”。吃饭时,“冷面人”给童霜威送来一张粉红色的烫金请帖,是“留日同学会”发的,邀请后天中午在“迎宾 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 ,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 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 不快。因此,连欧阳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阳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 气氛,欧阳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 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枪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